愿望,只有一个。也足够了。
睁开眼时,看到他侧起头,像是在倾听什麽,我也跟著努力听,寂寞的夜里,除了风微微的吹过的声音,什麽都没有……哦,不,有的。是汽车疾弛而来。由远到近,轮胎摩擦地面,尖利的声音划过夜空,直冲耳膜。
最後那辆车在不远的背光处嘎然停住,看得并不真切。
“非,孟朝晖……”
“是,他是我的客人,他用钱买了我。”他该走了。
“是吗?那麽,告诉我,多少钱?我也要,买!”他直起了身子,面对我。清亮的眼睛照得我无所遁形。
他了悟了什麽?明明刚才还……现在竟已不再上当!
我呆楞住了,远处的汽车打开了车灯,闪了两下又熄了。灯光晃到了我们,晃进我的眼睛。
“不,你是,不卖的。我的非,”他没有动,依然偎回我怀里,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任何动静。“如果,真要买,也只有我可以。”
我的眼眶又热了,可是连泪也干了。
他……我该多麽骄傲,就算全世界都遗弃了我,又怎样?还有他!
我听过他的狂笑,无比的心酸,可最後说出来,还是一句──相信!
即使被我那样伤害过……
我该拿什麽来留住你?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灵魂,全都给你……你能留下来吗?在这人世间,陪我一起留到生命的尽头!
“你要,买我吗?”双唇抖得厉害,说话也不甚连贯。这样也好,能和他一样。
“嗯。”他点头,似乎朝著车的方向笑了笑,扶著我慢慢地站起了身。
“逡语……”他要走了……我禁不住拉住他的手。他回首对我一笑,轻轻地倾过身子,在我的唇上印下薄薄一吻。
“你现在,是我,的了。”其实,一直都是的啊。你该知道。
他的笑现在是静谧的,仿佛柔和却能映亮子夜的圣光。“所以,要,听话,哦。”
我被催眠似的点头,看著他拿出个信封放进我的手里。“我的非,到,意大利,去吧。”他再吻了一遍我的唇,手轻轻地顺著我的轮廓抚摩著。
我摇头,鼓起勇气:“我现在的愿望是……”
“不,别说。”他掩住我的嘴,“说了,就不灵了。”
他一直幽幽地看著我,原本淡茶般明亮的眼眸原来也可以与黑夜一起幻化成勾人的寂静汪洋,我的身心都被那眼波囚禁,等缓过神来,眼中只看得到他向那辆车走去的背影。
耳边仿佛还残留他清凉的气息和最後的话语:“去吧,去意大利吧。我爱你,非!永远!……生日快乐!”
我颤抖地打开那个信封,竟是支票,一叠!最上面一张的数字已是我十年的薪水。
脑子“轰”地一下热了起来,我的激动冲天而起不可抑制,朝著那个渐渐被吞没在暗夜的背影:“你休想!这是什麽意思?你以为用这些钱就可以赶我走了吗?休想!我不走!绝不!……不!”
我惨绝的声音回荡在墨似的夜里,引得几家住户好奇地伸出头来漫骂。可是我不在乎,已没有什麽好让我在乎了──那个背影只是顿了片刻,便直接走进了黑暗中。不久,一点银绿闪过昏暗的路灯,飞驰而去。
只留下了我。几近疯狂的我。
这次被赶走的人是我吗,逡语?
可是,你还是要骗我!远离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啊。
不知道你是否还爱我,
不知道是否还能见面,
不知道你是否还活著……
说永远也不行哦。
我、不、走。
绝不!
「非真是个迟钝的家夥,非要到大哥结婚才知道我的生日,过後一直缠著问我想要什麽生日礼物。我把飞羽泪送给他,要求他永远都不要取下──这就是我的愿望。飞羽泪是在大哥朋友的店里看到的,以我拍广告的那点酬劳连支付它的零头都不够,人家是看我实在喜欢,半卖半送才让我这麽轻易得手的。看到它,便让我想到非,平静无波的表像下有著流光异彩的内在。这麽相似的两者,没有理由不在一块。真的希望能成为那颗泪,靠在他的胸前,永远!
可是非显然看不出我的心意,竟觉得这样的要求太简单了,不能作为礼物,真是个认真得过分的家夥!於是,让他加场唱支生日歌好了,没想到这竟是他的罩门!听著他在身後鼓足勇气唱出来的奇怪歌曲,却怎麽也笑不出来,眼眶中一直有泪在滚动。西方有位哲人说:如果你的爱人在你面前炫耀他擅长的技艺,那并不能说明什麽;但如果他连最大的弱点也愿意展露,那只能说明一点──他深爱著你!
你是如此爱我的啊,非,你的歌声证实了这个心意,我欣喜得几乎抑制不住眼泪!相比之下,飞羽泪如同不值钱的玩具。我转身笑著面对你,笑著告诉你,我也一样──爱你!」
「难道真要到了那个大限?身体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一开始还没有所觉,待到察觉,指尖麻木的感觉已是药物也无法消除的了。那日母亲来看我,倒茶时竟连杯子也拿不稳,打翻在地上。这回成了母亲眼中活生生的事实,想瞒也瞒不住。她焦急地直接拖我去做深切检查,结果证实情况的确开始恶化。我终不得不搬回了家。
躲在熟悉的房间里,躺在熟悉的大床上,却只能每晚瞪著同样熟悉的天花板──失眠!没有了非的气息,一切都变得好陌生,连身体都在抗拒。
还好家里没有下禁足令,我能常常去见他,只要身体稍有好转,这是所有坏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
「这个星期以来身体的状况终於基本正常,所以即使今天天气有些冷,他们也没有阻止我出门。
在经纪公司门口等他的时候听到几个小女生站在他的广告招贴前热烈讨论正在播出的他拍的广告,言辞率直大胆,让我好骄傲!他已经快要成为像他妈妈一样的名人了,我竟拥有著这样的他,幸福得令我不安。等到了他,却又在路上碰到女生索要签名,同样的毫无顾忌,热情而饶舌,我心里却开始翻涌奇怪的滋味!看著他笑著跟她们打招呼,为她们签名,竟觉得他在慢慢地离开,要融入那个我无法跟进的世界。好想向全世界大喊: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要跟一群花痴女生分享他!
可是,他还是我的吗?他越来越耀眼,我却越来越虚弱,终会有一天,我再拉不住他,留不下他……他也就不再是我的非了吧?──这个身体,我从未这样憎恨过!刹那间天气变得好冷,冰冷渗进全身,蔓延到心里,冷到我的指尖又渐渐开始麻木……
在厨房做饭时,他站在身边注视著,我紧张得只能勉力维持动作的稳定和流畅,直到他终於出去,手也终不可抑制地颤抖。这回是真的不行了,已经到了无论怎样都无法挽回的可悲情势。
可是,临走,他突然提出挽留。看著他害羞又渴求的眼神,我只觉得悲伤。为什麽到了现在你才开始主动?我虽然答应了你,却仍是後悔。甚至突然觉得,或许一开始,我就不该认识你。自私的我啊,明知自己是怎样的情况,却仍任性地介入了你的生活。根本就是一眼就能看到结局的感情,却被我满怀一丝侥幸地任意展开!我後悔了,非,没有我,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自由和幸福吧?
激情中,我问你,是否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爱著我──即使,我不能再动一根手指,变成个浑身僵硬的活死人──你说是的──虽然没有听清我的问题,你还是说是的!
这就够了!非,这句话能陪我过完剩下的日子。够了,非!」
日记到这里结束。
我泪眼朦胧,难以抑制。
这个笨蛋,干吗自以为是地决定所有的事啊?把自己弄得这麽悲情,真是受不了!拜托,也请考虑一下看日记的人的感受吧?
“笨蛋!不管你变成怎样我都要你啦!”我带著哭腔对眼前的人脱口而出,他仍一动不动,静静地睡著。
是的,那个笨蛋现在就在我面前,躺在病床上,安详得像是……像是……反正让人看得不爽到了极点。
我生日後一个月,杜廷语一脸阴沈地出现在黑巷,只说了一句:“那家夥不行了,去见他最後一面吧。”
我二话不说拉著他就走,只觉万箭穿心,精神恍惚。
虽然一直渴望,却决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
那天他在回去的路上就已陷入昏迷,杜廷语根本没有机会把他送回家就直接开到了医院。之後的整整三个星期,他都没有再醒来。
又等了一个星期,杜家每个人都心急如焚,眼看实在无法等到他自己醒来。杜氏兄弟坚持认为也许我会有帮助,终於说服死硬派杜正邦老爷,拖我前来。
我根本没有半分把握。面对连医生都宣布束手无策的病症,其实大家都是如此吧?不过在死马当活马医,不放过半点希望罢了。
院方多次检查的结果是,并非病情恶化导致昏迷。只能推断,在危急情况到来前他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自我保护,像是终於能够了无牵挂地放松,让自己完全沈入休眠状态。但是他的身体的确已到虚弱的境地,如果继续长期昏迷,很可能会便会在昏迷中安然离去。
这样的结果让我不能接受。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他清醒时刻最後一面。
我在他身边已经两天,他依然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就像每次在我身边睡著时一样,安然无邪的模样宛如婴孩,无害得叫人心疼。只是,这次睡得更沈,陷入了更深的梦境而已。
是你在梦里遇到了什麽?还是巡语扯著你说话呢?你其实是想醒来的对不对?只是没有力气吧?
我日夜守著他,实在累了才会在这设施齐备的加护病房里的沙发上打个盹。
这间房间说是病房倒还不如说更像是他的房间,所有的摆设几乎都跟在杜府的一模一样,只除了点滴瓶和升降自如的病床。虽然他呆得最多的地方是迷雾森林,即使在杜府,房间也简单的很,桌椅床柜,仅此而已。但能把一间病房布置成这样,杜家人的心思也真令我叹为观止!
在他的能见处都贴著我曾经的广告海报,悬高放置在架子上的电视机则反复播放著一套广告──我们唯一合拍过的那套,只要他睁开眼睛,毫不费力地就能看到。
当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些时,惊讶的表情让当时唯一在场的杜家人浚语哥哥都觉得有必要跟我解释一下。
“逡语的房间就是这样的。当然,电视调高了。我们想让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熟悉的环境……”
逡语的房间就是这样的。我的耳朵里回响著这句,後面他还说了什麽我完全没有印象。
我有点呆滞地望著他:“不是,不是这样的吧……”我去过!哪有这麽多花花绿绿的海报?
杜浚语还是一贯的沈稳:“海报是我们从迷雾森林拿来的。逡语有次偷跑出去,给大哥找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失魂落魄地拎著个包和一长卷纸,问他也不肯说。後来佣人才告诉我们他在房间里贴满了这些海报,还天天痴痴呆呆地看著同一卷录影带出神。”说到最後,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指指上面的电视,“就是那卷。”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满脸的通红和浑身的不自在。
他转头看著那张像在熟睡的脸,叹了口气:“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要靠他自己了。”
我感到身体的重量已经重得两条腿都无法支撑,颓然地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心肺都像有把利剪在里面翻捅,痛得全身都在冒冷汗。眼眶里是热辣辣的,但是无论我多麽努力,都泛不出清凉的水滴来减轻这种痛苦。眼泪已经流得太多了,眼窝似乎已是个干涸的潭,成了泥洼。
然後,守著他,一直。
大多数时候杜家十分放心地放我们独处,除了医生护士定时进来检查,换点滴,打针外,我们拥有很多时间。
其实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这种东西。一心一意地守在他身边,让思绪像溪流汩汩,静静流淌,流过我们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永恒。
有时会想,早知如此,管他杜老爷说过什麽,就算锁著也不该放他走的,更别说还用了那麽烂的理由……然後拉著他逃走,天涯海角,无论到哪里,能过一天便是一天!
但有时看著他这样安然地睡著,又会想,也许这样才是好的。我们终於能这样毫无隔阂地相守。曾经痛过,哭过,舌如利匕心似铁地伤害与被伤害过……这样,没有了旁的丝毫的牵扯,释去了所有负担坦承地相守,多麽的好!
现在的我们,都不再有任何,秘密。
所以他熟睡了。在以为已经帮我实现了愿望,飞往梦想的国度的时候,“了无牵挂”地躲进自己的世界里。远离一切心碎与痛苦。
自以为是的家夥!
我次次骂他,心里总闪过一阵酸涩的疼,可次次又都忍不住。兼轻轻地捏捏他微翘的鼻尖。
每天都要帮他擦拭身体,慢慢地翻身,我实在见不得他一身白皙清爽的肌肤上由於躺得太久出现任何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胸口挂著那颗曾经落在我胸前的泪。莹莹地在细致的皮肤上滚动,像个能到地老天荒的诺言!
那是我的护佑,陪伴他一起与纠缠的病痛搏斗。
我总是要不停地咕哝这这那那,才能把这些事情做完。并不是不寂寞的,只是相比能够在一起的意义,其他的东西都显得不是那麽重要了。
所有不醒人事的人的陪伴者,相信都会养成我一样的自言自语的习惯吧?本来我就已经有了征兆,现在更演变成“嗜好”一样的东西。
我不是爱说话的人,只是面对他,便总有太多想说。哪怕只是哼几句不成调的歌,都指望突然他会埋怨一句:“好难听哦……”不耐烦的语气和戏谑的笑。
心里的天平两端,都是盼望──他会醒来,或者,不。
总是矛盾的。
但,希望,却从未从心头或离片刻。
杜家每天也都有人来。
杜老爷和夫人,每次都切切地询问,之後便老爷叹气,夫人拭泪。白发要送黑发的恐惧是所有为人父母者皆锥心的痛!
杜廷语和江咏萱,是永远的信心满分:“这家夥什麽难关没闯过?以前还有比现在更惨的呢。安啦,没事的!”
杜浚语和古葭仪,是边忧心忡忡边力持镇定:“没事的……他的身体状况还很稳定,会没事的……”
只有古葭仪刚开始曾忍不住无声恸哭,泪水从她无神的大眼睛中簌簌而下,像极寒气袭人的秋雨,欲断而绵绵,整个人抖缩得像欲碎的瓷娃娃,让所有在场的人心底都凉而至冰。这麽多人里,她与逡语相处的时间最长,也最熟悉,他们之间还有那麽多不为外人知的小秘密……没有人敢小看她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和直觉。那一夜,恐怕无人能够入眠。我的眼睛几乎一刻不敢合地盯著他,连医生都有点紧张,直到,第二天一切正常。大家似乎才觉得是虚惊了一场。
後来,她再没有过类似的反应。只像是身子也跟著不好起来,娇弱地倚靠著杜浚语,满脸担忧地握握逡语的手,说著一些鼓劲的话,但又往往难以忍耐地颤抖。仿佛坚强,又仿佛更脆弱了。
她几次望著我欲言又止,终於还是什麽都没说。
自从逡语昏迷,她是最难过的一个。变得沈默寡言,且忧郁。受惊吓的程度比我更甚。也越发地羸弱,让人,特别是杜浚语,不得不再额外担一份心。
小葭和逡语的感情太好了!杜廷语感慨。犹如患难知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