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只能撑过半年!这个信息已在我脑中划下了一道又深又狠的痕迹。我常不自觉地从梦中惊醒,然後看著在身边那张熟睡的脸发呆。我们什麽都不做,仅是依偎著入睡,已让我觉得无比的满足。
起身来到他的床边,护士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答应地点点头,手轻轻地拂过他那依然深锁的眉头。
看这样子,同样的发作想来已不是第一次,只是今天来得更迅疾猛烈,让他还来不及完全掩盖便被发现了。呵,我瞒著我的担忧,他瞒著他的病情,原来到如今我们还是做不到对彼此的坦城!那麽,我该怎麽办,逡语?继续和你一起制造天下太平的假象,还是我们都不要逃避残酷的现实?
我们……该怎麽办?
“非……非……”几不可闻的单字像是从他的齿缝中逃逸出来的,我低下头去,几乎无声的呢喃轻轻送入我的耳中,“不要……离开我……”
“我在这里,逡语,我不会离开。”我在他耳边轻轻地答,宛如我可以成为他最坚实的支柱。
“不要……离开……”他仍沈溺於梦幻,恍若未觉地跟幻象中的曹非对话。
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冰冷而无力,我紧紧地包在掌中,希望能把温暖传给他,把我的回答传给他。
终於他停止了梦呓,慢慢地睡去。我守在他身旁,看著他不安稳地睡著,时时皱眉,又时时蜷缩,抑或再不安地呢喃。我不住地轻声安抚,一刻也不敢松开握他的手,直到实在支撑不住也迷糊地睡著了。
病发如山倒的逡语病去得也如风快,到第二天中午他已经能下床走动。看著和十几个小时前判若两人的他,我的心不禁泛起一阵阵寒意。有多少次是我不知道的,他自己躲在房间里等待病魔过去?如果没有这次的意外,我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感到不舒服为什麽不告诉我?”我冰冷的语气让他的身子一僵,踏著厚厚的长毛地毯慢慢地挪到我对面坐下。
那张脸上的笑容有些颤抖,但依然是笑著:“不过是个意外,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麽的就……”
“‘欲知後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是吗?你要说的‘後事’就是这样的?”我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说,凶狠的目光瞪得他有些畏缩。
他明明已经读懂了我的意思,仍死硬地不肯松口:“人家之前是真的不知道嘛,一出你的门口就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火热难当,又如万虫噬心,奇痛无比,我当下暗叫一声‘不妙!’,正要使出……”
“‘穆氏综合症是典型的慢性病症,一般很少急性发作。发作前一定会有十几分锺到半个小时有异常感觉,所以患者也往往能及时用药,因此虽然病发时来势凶猛,但并不是无法避免的。’”我背书般地将从赵医生处打听来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他听,看著他的脸色越发僵硬。“而正身患此病的杜逡语先生似乎打算改行当武侠小说家,那就恕在下无法奉陪了。”
我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起身往门口走。这个混蛋!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听到赵医生最後那句“逡语只是被耽搁了太久,错过了及时服药”时,我才真正是天旋地转,火热难当,万虫噬心,奇痛无比!
看到你这样,我痛得要疯了!
忽然衣角被扯住了,死死地,拉住了我向前的脚步。
“对不起……”一句小小声的道歉响起,不必回头,也可以想见他不安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逡语,你在把我当傻瓜吗?”
“不是!不是!”他急急地辩解,从背後搂住我,不住收紧的双臂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我只是……很怕!太害怕了,非,从我们回来我就很怕!很怕……怕到只有我一个人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滚热的液体印落在後背的衣服上,贴著皮肤,烫进心里。
“怕……什麽?”
“怕这个病,怕你又不得不因为它而离开,怕我睡著了就再也醒不过来,怕不知什麽时候我就再看不见你,看不见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小葭……甚至怕这个会害怕的自己。我以前总是觉得死了就死了吧,活著这麽辛苦,大家又都因为我不快乐,我死了对大家也许都是个解脱。但是,我现在知道怕了,我怕死,非……我不想死……不想啊……”
我转身抱住那个已经颤抖得站不住的身体,字字句句敲在心上,比起他病发更要痛彻心扉。
我也怕啊,逡语!
“我现在还能这样抱著你,看著你,感觉到你,还能和你一起散步,给你讲故事,可是你知道吗?慢慢的我就什麽也不能做了。非,你不害怕吗?要面对一个活死人,你也会怕吧?你也会想要离开吧?你会扔下我走掉的,一定会的!”他说到最後,精神已经恍惚了,比起说给我听,更像是梦呓般的喃喃自语。“我想过病发的话就离开你,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不要你走……不要丢下我……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不是……你要相信我……非……”他似乎又把我赶他走当天的情形和现在混淆了,泪流不尽的眼中尽是迷离。
“不会的,不会的,我哪里也不去……”我歉疚到极点,却只能说些言不及义的安慰话。
我们就这样依偎著,各说各话。终於我烦躁地推开他一点,扶著他的肩膀死劲摇晃,他不能这样颓废,会这样沮丧的人根本就不是杜逡语!“我不会走的!不会!杜逡语,你听到没有?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谁赶也不走!你给我振作一点!死有什麽可怕?大不了我陪你一起!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们永远会在一起!”
大声地对他吼完就後悔了,他现在根本经不起被我愤怒地晃得东摇西摆,只在我吼出最後一句话时,迷糊地露出了个这几天以来最迷人的微笑:“真的吗?”便晕倒在我怀里。
“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都很不稳定,哪怕是一点小小的刺激都经受不起。我以为这个你已经了解了。”赵医生的语气和眼神都十分责备,我内疚地低著头听训,一句话也不敢说。
旁边有个声音轻咳了一声:“我想,曹先生也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当然!我感激地看了一眼破天荒会为我说好话的总管先生,心下更是不好受。
“就是不是故意的才要当心!”赵医生半点都不放松,“老师马上要回来了,他和杜家把逡语交给我,万一有个闪失让我怎麽跟他们交代?”
被点名的“闪失”很自觉地又把头低了低,连气也不敢出。
“唉。”不客气的医生夸张地重叹一声,交代了旁边的护士几句,不再理我,示意总管出门密谈。
我被扔在床旁,和昨天同样的位置。看著又躺在床上的逡语,胸中的愧疚充盈著各处,快要窒息了。
“非。”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我赶紧走过去。
“怎麽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轻轻地摇著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好,不要担心。”
“傻瓜!”我捏捏他的鼻尖,“有我在此,你还敢不好?快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他乖乖地闭上眼睛,嘴角挂起一丝安心的笑。
我抬起头,正撞上在旁一直站著的小护士出神的注视,对她微微笑了一下,她立刻红了脸,有点尴尬地检查起点滴瓶来。我的胸口却是无比沈重,连自己也几乎无法负荷了。
总管应该把情况告知了杜家其他人,但具体说了多少我无从判断。只知道现在这位严厉的总管大人对我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尽管仍是冷静淡然的面孔,但已不再是那麽让我难受。
杜夫人当晚就赶来了。心疼地看著已经熟睡的逡语,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我万分过意不去,轻声说了声:“我很抱歉!”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回过头来,依然是母亲的温柔:“说的什麽话,小非?正赶上家里有事的时候你能在这里代替我们陪著他,我们已经很感激了。他一个人在的时候,情况也并不比现在好。有好几次晕倒在房间里都是过了好久才给佣人发现的。也是他命大,能撑到现在……”话声未落,便已哽咽得无法再说,拿著帕子频频拭泪。
我的鼻子也酸,却不想在她面前哭,只能拼命忍住。
“不知我们杜家是造了什麽孽?巡语保不住也就算了,连逡语也要这样受苦。我们自作主张搞联姻,现在弄得廷语也不幸福。浚语有事又不爱说,跟小葭生气也闷在心里闷坏了自己身子。这些孩子,没有一个不让人操心的。公司现在又乱成一团……我们是不是真的什麽地方做错了,老天要这样罚我们?”
原来竟发生了这麽多事!我不知该说什麽好,只好继续沈默。
杜夫人说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有些失态,重又笑起来:“瞧我,都说了些什麽!小非,你照顾他这麽久了,也去歇著吧。”
“不,”我摇头,“我在这里陪他。我答应过他的。”
“是吗──”她转头看看逡语,忍不住俯身抚摩他瘦削的脸颊,“为了他,你也吃了不少苦。难为你了,是杜家欠你。”
“没有的事,我没觉得怎样,真的。杜伯母,您别这样说,能在他身边,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唉,你也是个好孩子。我先生上次那样做,是他不好。他太怕失去逡语了,你别怪他。”
“怎会。”她这样说,已经相当於道歉了,我万万没想到,他们竟会为此而道歉。
她又说了几句,擦著眼泪要走,我送她出了逡语的房门,却碰上正好进来的杜浚语。
天!我从未想过一向沈稳干练的杜浚语会憔悴成这副惨样,头发有些凌乱,金丝眼镜的镜片也有些脏,斯文俊秀的脸庞上写满了疲惫不堪,下巴上是一些没剃干净(或者根本没剃)的胡渣,衬在明显睡眠不足的苍白肌肤上很刺眼。衣服倒还是基本整洁的,只外套扣错了两颗扣子而已。
这是那个比美丽的杜廷语还注重仪表的杜浚语吗?我以为碰上彗星撞地球也不过如此。
连杜夫人都惊呼一声,上前去察看:“浚语,这,这到底怎麽回事?难道是遭劫了?”
如果不是时间场合都不对,我铁定笑出来──大富人家也难怪会有这样的第一反应。好想在旁补充:遭劫只会狼狈,不会憔悴如斯!除非……当然也难说,像杜浚语这样的极品男人会引起盗匪的其他反应也不无可能。
正在胡思乱想,杜二少爷倒还能以慢条斯理的语气回禀母亲:“没有,您多虑了。我听说逡语有事,来得匆忙了些而已。”
“是吗?”养了他们这麽多年,还能被这样的话混过去,杜夫人这个娘就算白当了。
只是杜浚语已不给她再问的机会,硬生生越过他娘亲狐疑的眼光看向她身後的房门,岔开话题:“逡语现在怎样?”
“他睡了。”我答,“医生说要好好修养……不能再受刺激。”最後那句羞愧地说出来,更觉得没脸见他们。
“再?”果然被习惯抓字眼的律师大人发现了微妙之处,眉头一皱,紧张地一把抓住我:“曹非,你没什麽事吧?”
“哈?”正打算挨骂的在下一时反应不过目前的情况,什麽时候我在杜家兄弟中的地位已经提升到这样的高度,不问亲弟弟受刺激的原因,先问我的感受?“我,我,我没事。我,我很好。逡语他……是我说话急了些。”
“是我们对不起你。你没有错。”他慢慢松了手,倒有些歉意地低下头,再抬起来时是无比的诚恳,“以後不要找他问了,来找我们吧。你知道的,他那麽爱你,怎麽都不会跟你争的……唉,什麽争不争的,也不是这样说的,我到底在说什麽?”是啊,你到底在说什麽啊?我越听越糊涂,却隐约感到有什麽可怕的东西隐藏在他的话里。“总之,有什麽问题来问我们好了。我们的错我们承担,与他无关。”
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却像要躲开地对杜夫人说:“还有件事正要告诉您,江家那边主动表示了歉意,说是如果大哥愿意的话,大嫂同意离婚。”
离婚?!杜廷语和江咏萱?怎麽会……怎麽可能?明明那麽相爱的两个人。
我惊呆了,杜夫人却似早有准备,点点头:“回去问问廷语的意思吧。我们已经错了一次,这次就由得他了。他的婚姻该他自己拿主意。”
“嗯。”杜浚语也点头,想了一下说,“既然逡语睡了,我就不进去了。曹非,他拜托你了,好好照顾他。”
我也只好跟著点头。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想说什麽,又忍住,终是陪著杜夫人回去了。
今年的冬天比起往年都要暖和,即使有风,吹到迷雾森林时也被重叠深幽的树林削去了大半威力,就算送得进这高墙深院里,也只剩轻轻的凉意。所以当我发现外面早已是风雨满城时,有关杜江两家的事也已经告休泰半了。
我不太喜欢关心别人的家事,但杜廷语不比寻常,他待我如亲兄弟,无论怎样我都应该知道是怎样个风生水起。
问过逡语,可怜他和我一样隐居遗世,也是知之不详。只说似乎是江咏萱不知为何鬼迷了心窍,与杜氏旗下一间公司的总经理交往过密,乃至泄露了不少内部情报。恰巧此人是其他公司安插过来的卧底,於是如此这般,杜氏财务受损惨重不说,商业信誉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市上股票一泻千里,情势已经危危可及。
咦,这个桥段怎麽这样眼熟?像极我无聊时拿来打发时间的数本悲情小说综合体。然,竟真有这样的事?天!
虽说他提供的资料肯定已是旧闻,但威力依然惊人。怎麽会这样?打死我都不相信还有谁会比杜廷语更有魅力,竟让江咏萱做出这样……红杏出墙的事来!
“哎呀,我也是听说的啦,又没说大嫂真的红杏出墙!不过我很好奇那个做卧底的总经理哦,什麽人竟比大哥还让大嫂这样心甘情愿。”口口声声要维护江大小姐的清誉,到最後仍是一个“心甘情愿”将她打进“不贞”的行列。正漫天遐想的逡语少爷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前後矛盾,认真地推敲著种种可能。“他一定要是英俊无匹的──但是,还有人可能比大哥更帅吗?嗯,那他一定要是温柔体贴的──大哥也不差啊,天,连大嫂自己都说过大哥温柔起来的时候无人能敌,真真柔到骨子里,连身子都要稣掉。”他极认真地学著江咏萱说话的样子,含羞带怯的,我禁不住笑出声来。那种比喻怎麽听怎麽像说旧时秦淮河畔迎客的船娘,亏江小姐用在自己先生身上还这麽志得意满,让人不免要为杜大少掬把同情之泪。“再不他一定得是伶牙利齿甜言蜜语讨人喜欢的──可是,这分明是大哥的强项嘛,要比他厉害的人估计还没生出来吧?最不济他也得是家财万贯吧──”
“可是还有人比杜家大少爷更万贯吗?何况如果有杜氏一半的财富又何必去给人当商业间谍这般不堪?”实在听不下去了,这是什麽分析嘛?拿自己的上驷对别人的下驷,这样还比不过别人,杜廷语不如去跳河算了。明明这样伶俐的一个人,是不是生病生久了连脑子也坏掉了?“三少爷,如果人人都以你这样的标准去找如意郎君,怕是大半人要孤苦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