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在心中咋一现,我连忙又压了下去——刚刚才想着不能原谅他,此刻又何必介意他怎么想?
正想着,忽然手一滑,脚腕一下支撑不住向前倒去,却是跌进了一个结实的怀里。
“静颜!”邢傲急冲过来接住我,“静颜,你的脚——”
心里又是一动,立刻又暗笑自己,他刚刚的惊怒已经足够,你怎可因为他现在语气中满满的关心便软了心?
“龙帝,我脚上的锁可是你亲手上的。”
雨还在下,我依旧冷笑着望着他。
“静颜!”邢傲咬了咬唇,忽然下定了决心般神色一敛,一手搂住我,仰头向天发出一声尖啸。
四道疾风顿起,身边一下子多了四个人,不,是五个——竟然还有一人是无声无息的。
邢傲一手错枪一手搂着我,神情变得冷酷严峻,他的命令很简单:“处理掉!”
静静的听了命令,一人接过邢傲的枪,恭恭敬敬的看着邢傲抱起我,转过了身。
才被邢傲抱着转过身,就听见邢傲背后四道疾风划劲草而过,转瞬没了声响。
那就是传说中龙坛的影卫吗?龙帝的贴身护卫,一来一去,功力可见一斑,果然是比传闻中更高深莫测。
咋见稳坐龙坛第二把交椅的蠡仲如此死去没有丝毫的变色,接到邢傲如此的命令也没有丝毫的质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最忠心的死士,便是最可怕的敌人!
不知邢傲心里是如何想?能够让他放心的交出武器转身相对——该是极度的信任么?
“司徒公子的脚没有大碍,只是这段时间可能下不了地。”当着邢傲的面,叶依旧是卑卑微微低着头,“只是……”
“有什么话就说!”
叶的头低得更低,犹豫着小声说:“这锁链……我不好上药,而且,恐怕对司徒公子的伤不好。”
邢傲死死盯着我,猛地起手劈下,邢傲承诺的话语,伴着清脆的铁链落地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静颜,我不会再锁你了。”
我只是沉默着把头转向一边,不愿看他的眼睛。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叶给我小心翼翼的敷了药,这才犹犹豫豫的问:“龙帝的伤?”
“不用!”
叶犹豫了一下,收了东西,唯唯诺诺的退了出去,顺手关上门。
又是一片寂静,这次是我先开了口,“怎么这么狼狈的跑回来了?”
邢傲此刻的样子的确很狼狈,一身风尘,衣冠不整,还带着暗红的血渍。
“静颜,我赢了,我连破了碎梦楼的七伤八残九死一生阵,挑了他们伤心、丧魂两大护法,我,我连夜赶回来,我,”他的声音激动起来,“我连夜赶回来,我想早点告诉你,想早点让你知道……”
好可怕的战绩!是像个得了嘉奖的孩子般兴奋的飞奔回来告诉我么?只是想告诉我?怎么都不会料到一回来看到的就是那样的画面吧?
“静颜!是他们先动手的,是不是?!是他们想杀你,你才动手的是不是?!”
我轻轻一笑,“龙帝,若是我不愿,你以为他们可以把我骗到那里去?若不是我先动手,你以为带着那样的锁链我杀得了他们?我早就想杀蠡仲,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再问?”
“不要叫我龙帝!”
“那叫什么?叫主人?反正我现在下不了床,你也的确没有锁着我的必要。”我一边说一边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这是什么?”
“红尘醉的配方,不知道湿了没有,看不看得清?”
邢傲一惊,顿时暴怒起来,当着我的面把那张纸撕得粉碎。“静颜!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为什么?!”
“静颜,你——”看着我,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你那天明明……我还以为,我还以为……难道你真的要恨我一辈子?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母亲他们只把我当实现他们愿望工具,只把我不断的往上推往上推,从来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连义父都没问过,他只说过权力可以给我一切,他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在他眼里我跟别人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你也是,你们都不问我,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没有一个人关心过我在想什么……那是我的错吗?难道是我的错吗?!是不是如果我从来没有出生过,义父就不用被软禁,就不用死了?!你告诉我啊!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怕你离开我,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到你望着天上那些鸟,我都好想废了你的武功,好想废了你的脚让你一辈子都走不了!可是我又怕,我怕你会痛……我该怎么办,我都不知道该去问谁,没人关心过我想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也是个人啊,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当什么啊?!”
“我……”他把头扭向一边,习惯性的咬起嘴唇,“时候不早了,你先睡吧。”说着,不再看我一眼便匆匆退了出去,或许是怕我看到他眼角的泪。
那夜注定无眠。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小声问:“他的伤碍事么?”
耳边传来叶的声音,“皮外伤,没伤着要害。”
我笑了笑,“你特意跑过来告诉我?”
“我知道你会问。”顿了顿,他继续说,“三年前,我见你师傅最后一面时,他要我带句话给你。”
“哦?”
“他说,你若有机会见着静颜,帮我问问他,他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总喜欢叫着‘师兄师兄’跟在他后面漫山跑的孩子。”
我心里又是一紧,“呵呵,他是这么说的?师傅啊,总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在黑夜中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那个喜欢跟在我后面漫山的跑的小小的孩子;
那个跟我一起偷了酒躲在林子灌第二天和我缩在一团等师傅责骂的孩子;
那个怕寂寞,晚上偷偷钻到我被子里来,闭着眼睛装睡不肯走的孩子;
那个喜欢闹别扭到处乱跑,在漆黑的夜里咬着嘴唇紧紧拽着我的衣服不肯放手的孩子;
那个抱着师傅的半边墓碑痛哭失声的孩子;
那个在月下颤抖如蝶的孩子……
无数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重叠起来,一时百感交集,我捂着眼睛,却阻止不了泪水不断的滑落。
邢傲,师弟,我是真的,不恨你了……
8.
叶的医术到底如何,我不清楚,只是这小伤小痛他绝对是称手的,不过几天功夫,我已经可以下床走动[自由自在]。
邢傲的脾气到底如何,我发现我也不清楚了,那个前一天晚上还在我面前黯然泪下的孩子,第二天早上就在我身边不经意的说:“静颜,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你的。”我心一惊,注意到他的伤似乎又多了几道,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很清楚。
果然,很快就有人发现,龙坛第一军师蠡仲失踪了,龙坛青部五个年轻一代的好手失踪,龙帝的五个贴身死士失踪。
那一夜,邢傲在我面前哭过,回去后让叶为他看过伤势,然后呢?在叶过来和我说话的当儿,他偷偷出去把负责“处理掉”的五个人都“处理掉”了。在我为那个敏感寂寞的孩子落泪的时候,冷酷无情的龙帝杀了他最信任的五个贴身死士。
靠在庭院中的竹椅上,我慢慢理着自己的思绪。
“想什么?”叶一边为我上药一边问,“是不是在想那孩子?”
孩子么?叶也喜欢这么叫,虽然当着邢傲的面又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心里头还是把他当孩子的吧?“叶,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邢傲,我有点分不清了。”
叶笑了笑,“龙坛几百年来一直是五部分权而立,明争暗斗从未少过。到了上一辈,赤帝、你师傅、寒舒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龙坛内对他们的敬仰犹如对神的崇拜一般,他们那一辈的权力之争尤为激烈。赤帝一死,赤部便叛出了龙坛,水帝一死,龙坛内更是人心涣散,及至寒舒倒下,龙坛里已成一团乱麻。邢傲成为龙帝时不过十四岁,年纪小,根基又不稳,忠臣多不服他,更多是一心想趁机夺权的野心之辈,静颜,那孩子经历过的压力和艰险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他的行事手段也不是你所能想象。”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其实叶一番话已透露了太多的信息,可我此刻只是心乱,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却没有深究。
我只是心痛,然后想,这孩子,做事太过冲动,龙坛内一下子失踪这么多人,身份又如此特殊,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出个一二,欲盖弥彰,局势反而变得更加不利。
龙坛内一干说得上话的长老堂主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人点破,只是不断在邢傲跟前施压,挑了种种借口要将我除去,邢傲只是护着我,碍于他一贯的狠辣作风,我还安然无恙,只是民怨越来越深,邢傲顶的压力越来越大而已。这些事,我自有办法得知。邢傲在我面前从来是不提一个字的。
在我眼中,此时的邢傲仍然只是一个孩子,如此残忍暴虐的邢傲,只是一个努力想守护自己心爱之物却又不知所措的孩子而已。
“叶,你见过我师傅恋着的那个人吗?”我仰头看着天,仿佛又看到了那满屋的画纸,那个醉倒在屋中的人,“我一直想不出,那该是个怎样的人,竟然能让我师傅那样清冷的人痴恋如狂。”
“静颜,”耳边传来轻笑声,如长辈看着自己疼爱的孩子般,“动心了么?”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听叶转了语气,恭恭敬敬的说:“龙帝。”
邢傲?一转头,叶已经收了药箱低着头匆匆离去了,邢傲正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过来。
这孩子,自那夜之后,虽然到了第二天便再也不说什么,在我面前还是越发的小心起来。我想着起了身,脚刚一着地,邢傲便连忙赶过来扶着我。
“还痛吗?叶那庸医,怎么这么久还不好?”
我笑笑,这种伤虽小,却是伤了筋骨,本来就好得比较慢。其实我的脚已经不痛了,只是见邢傲伸出手来,我不忍推开他而已。
“蠡仲的事……”
“不用再说了,”邢傲扶着我,打断了我的话,“我都知道,静颜,我都知道。”
心猛地跳了一下,都知道?知道什么?
还没来得及探究,只听邢傲又开了口,他低着头,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轻轻的说,“别离开我,好吗?就算是恨着我也好,别离开我,好吗?”
我的心又隐隐的痛起来,邢傲,我还是要走的,走出这个囚禁着我的深院。邢傲,我不再恨你了,我只是不愿以一个阶下囚的身份留在你身边,不愿我对你的关心只是出于无奈。
离开,是为了更好的相聚,邢傲,你明不明白?
轻轻叹了叹,终于是没有说一个字。
邢傲咬着唇,也没有再出声。
那条长廊,我们沉默着走完。
后来想起来,机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有时是一个小小的举动,有时是一句无心的话语,就在那不经意间,缘聚,缘散。
几天之后,我的房里忽然多了位访客。
推开房门,印入眼帘的是一位坐在桌边,优雅贤淑的美妇。岁月没有在她精致的脸孔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只是那双眼里,不是如少女般清澈见底,而是如清晨的湖面般烟雾迷蒙,不清纯,确实说不出的妩媚动人[自由自在]。
女子就那么坐着,柔柔弱弱的,只是这龙坛内,她不开口,便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我笑笑,径直走到她跟前坐下了,对她身后射过来的几道严厉的目光视而不见,悠悠的倒上了一杯茶。
“青姨。”
青帝,也便是邢傲的母亲微微点了点头,柔柔的笑着,柔柔的说,“要用我们龙坛的茶敬我么?”
这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锋利!
我捏着杯子,看了看她,答了一句“怎敢”,端起轻轻抿了一口,“不过你们龙坛的茶,确是好茶。”
屋里的气氛似乎更加紧张了,青帝却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我,良久,她依旧是柔柔的笑着说:“静颜,你犯不着如此激我。我若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也太枉对我青帝的名号了。”轻轻敲了敲桌子,她又开了口:“我们龙坛的茶好,你想喝,便可以尽情的喝;我们龙坛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只要你中意,便是你的,你知道为什么?”
我静静的等她的下文。
“因为傲儿喜欢你,因为我们龙坛的龙帝喜欢你!静颜,只要你乖乖的留在傲儿身边,爱他助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静颜,你是聪明人,我说白了,从一开始,若不是碍着你师傅,我早就杀了你。现在还是如此。傲儿既身为龙帝,便是身于龙坛虎穴之中。静颜,你够强,只要你真心对傲儿好,必是他的强助。两种情况,我必会杀你!你可知是哪两种?”
我玩着手上的茶杯,接过了她的话,“我爱邢傲不深,或是邢傲爱我太深。”
我爱邢傲不深,我便是他身边最大的隐患;邢傲爱我太深,我便是他最大的弱点。
对邢傲这种人来说,隐患和弱点,一不留神,都将是致命的。
青帝似乎是满意的笑了笑,“静颜,你果然够聪明,够资格留在他身边。”
我只是默然。身为龙帝,站在那高位之上,握尽天下大权,自己却是连选择所爱的权利、甚至是爱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么?
这样的权利,这样的地位,要来何用?
忍不住,我还是开了口,“邢傲呢?你不会觉得这样对邢傲太过残忍了吗?”
“哼!大丈夫生于世,当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岂可被儿女情长所误?”
所误?误什么?顶天立地,为的又是什么?
——我,我要权利,只是想保护义父而已。
——你们都不问我,你们都不问我究竟想要什么……我也是个人啊!你们究竟把我当什么!
邢傲——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孤寂的身影。
“青姨,”感觉到青帝起身离去,我轻轻唤了一声,“你的衣服,似乎只有黑色的。”
脚步声停了一下,良久,再次响起,渐渐走远了。
十六年,这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她的丈夫死了十六年,她便穿了十六年的丧服。
这样一个女子,却要自己的儿子做无情无义之人,难道她自己都不觉得可笑么?
9.
青帝走后不久,便有侍从过来,站在门口朗声道:“司徒公子,龙帝有请。”我微微皱了皱眉,忽然有种将赴鸿门宴的感觉。
随着侍从向前厅走去,远远的听见人声鼎沸。随口问了句,回答是摆的庆功宴。也就是说,龙坛大大小小的长老、分坛主都在了?自我来到这里,除了上次被邢傲硬拉去听他颁布禁令,还没机会见识这种大场面呢。自嘲的笑笑,回想起来,这段时间被邢傲关在这个院子里,倒真像是进了后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