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啊——”侍女们拿着厚厚的皮裘赶了过来,“这么冷的天,少主怎么这么不小心。”
“咳——咳——我没事,爹——睡下了。”
侍女们为难的看着他,终于一个扶着他的女子开了口,“白帝日里烦心事多,兴许是忘了。”
“是啊,怕是忘了。”孩子露出一个笑脸,乖巧的任侍女门牵着,走过深深的长廊。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深深深深的长廊,漆黑寂静的,看不到尽头。
“那天是腊月二十二,我的生辰,我娘的忌日,爹其实没忘的,爹从来没有忘过。”
锵——弦断了,水惊穹愣了愣,裹紧了厚厚的皮裘。靠着炉火,他苍白的双唇仍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好冷,今年冬天好像特别冷,不知道这次熬不熬得过去。”
司岳转了转手上的箫,“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雁过。我本来想送给阿岳,可是我怎么都弹不下去。”
“雁过吗?我喜欢,就送了我吧。”司岳说着,举起了手中的箫
一声长音攀起,同样的乐曲,再次响了起来。
仅仅听过一遍,司岳吹奏起来却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般。门外冬意正浓,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孤孤单单的箫声和着风雪,一声比一声高昂,那是迎着风雪奋力展翅的孤雁。
水惊穹默默的听着,这是一首无法完成的曲子,那个最激烈最高昂的音,他每次弹奏都会断弦。
就如同那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的雁。
“咳——咳——”好冷,水惊穹止不住又咳了起来。
“惊穹——”司岳轻叹着,放下了箫,把那单薄的人儿楼到自己怀里来,“冷就缩到我怀里来,再冷的天,我都带你过去。”
水惊穹微微的哆嗦着缩在司岳的怀里,他听到司岳在那个最高的音上停了下来。
——再冷的天,我带你过去。
那一刻,他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心跳。
“惊穹,我也有东西送你。”司岳一手搂紧了怀里的苍白的少年,一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对薄刀来,“你看,喜欢吗?”
弯弯的刀身非常窄,大概只有一般大刀的的三分之一;刀壁薄如蝉翼,通体呈十分少见的深蓝色。
水惊穹一接过刀,不由惊讶于刀身之轻,他轻轻挥了挥,刀壁微微颤抖起来。再仔细一看,这两把刀竟是透明的。
“这是……”原来,是这样!我想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想通,原来是要用这样的武器!
司岳屈指弹了弹水惊穹震惊的脸,“我叫人打的。我义兄以前喜欢收集稀奇古怪的东西,这块石头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软软的。他看漂亮就给了我玩,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你看是不是你想要的?”
水惊穹看着司岳,不由暗叹,他跳了十年的舞,却只有司岳一个人看懂了。
“阿岳,谢谢。”真不愧是司岳,如果你不点拨我这一下,我还不知要用多久才悟得到。
“你喜欢就好了。记住,这个叫夜岚,静夜之岚。”
司岳脸上绽开了笑,他一笑,整个屋子仿佛就亮了起来。
那一年,水惊穹十四岁,他第一次看一个人看到失神。
“阿岳,你会不会爱上我?”
“阿岳只爱在鄄的桃花林里,那个生生世世等着他的人。”
三个月后,水惊穹跳了一支惊世的舞,从此成为龙坛白部之长,人称水帝。
2.
轻转夜岚,水惊穹如痴如醉的舞着,死亡的气息继续在屋子中蔓延。
“去死!”两个人同时出刀从不同方向一上一下向水惊穹刺来,按理他是决无可能躲过的,刀一刺到,水惊穹的身体竟奇怪的倾斜起来,同时双手顺势一划,刀尖轻轻擦过了其中一人的胸膛,另一人一击不成,正要转刀,水惊穹已借力回弹回来,一把弯刀正碰上汹汹袭来的大刀,刀锋擦过,大刀的刀势顿如石沉大海,那人刚要叫不好,另一把弯刀已擦过了他的脖子。
眼中满是震惊与不信,又一个人倒了下去。
只不过眨眼功夫,屋里只剩水惊穹一人站着。
“爹……”手一松,刀落了地,水惊穹跪了下去,抱紧了那个半跪在地上、浑身血污的人。
鬓角花白却依旧魁梧的身体已没有了气息,只是那一双虎目还瞪得大大的。
为何会变成这样?
“少主!”
黑暗在瞬间如潮水般袭来时,水惊穹最后的记忆是贴身侍女的惊叫。好不甘心啊——意识无可抗拒的被黑暗侵吞了。
再次睁开眼睛,他只来得及目睹那个魁梧的身躯在他床前重重的跪了下去。
“思锦——!”一声怒吼,大刀最后奋力一挥,噌的一声深深插入地下,血溅了水惊穹一身。
第一次出手,便在眨眼间斩杀了七个白部年轻一代的好手。没有半点喜悦,水惊穹只是努力抱住了父亲的肩。
颤抖的替父亲合上了眼睛,那双记忆里,从未笑过的眼睛;那双会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凝视着亡妻的画像黯然泪下的眼睛。
水惊穹天生体弱无法习武,当年三大神医用了几天时间才留住他的命,却断言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他今生活不过十五。
深知自己命不长,水惊穹不分昼夜苦苦跳了十年的舞,也不过为了有一刻,能让为了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伤透了心的父亲展颜。
“我只想给你看,只想给你看看而已,我只想让你知道,你的儿子不是没有用的废物,我只想让你高兴,爹——”趴在父亲的肩头,细弱的肩膀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过于骄傲倔强,苦练十年都没有让父亲知道。
那个严肃的老年武士,至死也只当自己儿子是个只会恣情歌舞的纨绔子弟,他终究是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战死了,甚至不知道儿子已经醒来。
“我只想给你看看,我只想让你高兴,爹——”惊叫一声,水惊穹只觉得胸口一闷,一张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身体一下没了力气,无助的向后倒去,却靠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
“没事吧?”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来多久了,黄帝?”身体无法动弹,水惊穹冷冷的说。
寒舒只是笑笑,“你大限将至,要我救你吗?”
“回答我的问题!”
“好美的刀法,别说流血,外表看连道伤痕都没有,内里的经脉已经全部被震断了吧?这就是阿岳说的行云流水吗?”
阿岳?水惊穹挣扎着扭过头,那一袭熟悉的衣衫,此刻竟白得那么刺眼。
司岳没有说话,再次响起的,仍是寒舒的声音,“你父亲的刀法,已经不如你了。
“我今天救你,从此你的命便是我的,你今后只为我一人挥刀!”
寒舒说着,抱起水惊穹走了出去。
和司岳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水惊穹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他眼中满满的痛。
3.
被那个滚烫的身体抱住时,水惊穹只记得曾经灼伤他的冰。
那不是暖,只是极度的寒!身体无法动弹,水惊穹慌乱的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
那一夜,风很大,司岳站在风中吹了一夜箫。
清晨他走进了那间屋子,寒舒已经不在了,他那苍白的少年躺在床上,睁得大大的眼睛,没有焦距。
“惊穹,你的头发!”刚踏入房门,司岳忍不住失声,一夜之间,映入眼帘的,竟是满头银发!
“阿岳,”少年的声音缥缈无力,“你杀了我父亲,你杀了我父亲,你杀了……
“阿岳,我好冷,好冷,你过来抱抱我好不好,阿岳——”
司岳站在床边,开了口,“龙坛分青赤白黑黄五部,五部之长,便是龙坛五天帝。他们各司其职,权力独立,谁也管不了谁,可是谁都想独揽龙坛大权……”
“阿岳!我冷!你过来抱我好不好!阿岳!”
“……黑帝两年前没了音信,黑部本就神秘,现在没人找得到他们。本任赤帝不久前娶了青部之长青飞扬,寒舒只有尽力争取你们白部,偏偏你父亲又是个正统之人,向来反对独权……”
“阿岳!我冷!我冷啊!阿岳!阿岳!”
“……现在龙坛在江湖上也忙于争权,寒舒不能把偌大一个白部交给无能之辈。惊穹,你无论文武都难寻敌手,体弱又方便操纵,你是最好的人选!
“送你夜岚,也不过是为了你可以早日取代你的父亲。
“惊穹,杀你父亲的是你们白部的人,他们想夺权。可是给他们创造了这个机会的人,是我。
“惊穹,是我杀了你父亲。你那么聪明的人,早就该想到了,是不是?”
“阿岳,阿岳……”水惊穹缩起颤抖的身子,“我冷啊,阿岳,我冷啊……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你都不骗骗我,为什么……”
“惊穹,”司岳在床边坐下,“再完美的谎言都会有漏洞,我不骗你,因为骗不了你。你中的毒,是红尘醉,我教过你,那种毒要下满整整七天。我给你下了七天的毒,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谎。每一个微笑,每一次伤心,都是真的。
“惊穹,阿岳是个为了目的连真心都可以出卖的人。我想抱着你过冬,可我本就是极冷的人,给不了你温度。惊穹,恨我好不好?”
“阿岳,阿岳,”水惊穹低泣着钻进司岳怀里,“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为什么要说?你明知道这样我便恨不了你,你明明知道……阿岳,我冷啊,阿岳……”
抱起水惊穹去洗浴,轻柔的为他上了药。水惊穹一直乖乖的缩在司岳怀里。
“阿岳,我昨晚一直在想,你那时是不是也如我现在这样心丧欲绝。”感觉到为他上药的那双手突如其来的轻颤,水惊穹更紧的贴近司岳怀里,“阿岳,你那时为什么跟我说沧桑,连这些都是你早就算好的吗?”
“阿岳,你为什么不骗我?你为什么不骗骗我?这个时候了,你的眼神为什么那么痛,为什么啊?”
“好好休息。”让水惊穹躺好,司岳拿出那对深蓝的刀,放在他身边,“你还要早日回去继承白部呢。”
看着司岳走出去关上门,水惊穹只是抓紧了被褥,反复的念着,“我冷,我冷啊,冷啊……”
水惊穹知道司岳眼中满满的痛,不是假的。
只不过他本可以掩饰起来。
司岳是个连真心都可以出卖的人,显露出自己真实的痛,也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水惊穹蜷缩着身子闭上眼睛。他记得司岳昨夜整晚反复的吹着同一首曲子,一首残曲。
——再冷的天,我都带你过去。
他记得他听见司岳吹那个音,他知道从此司岳不会再在那个地方停下来了。
从此那只雁,迎着风雪,孤寂的展翅。
半个时辰之后,司岳轻轻的走进房子,将那个小小的身体搂进了怀里。
屋外,寒舒的声音响起,“你真的什么都告诉他了,怎么唯独没有说,你只有这样才能救他的命?”
沉默,沉默,终于司岳说,“因为没有必要。”他低下头,贴着孩子在梦中仍皱着眉的脸,在孩子耳边反复的说,“惊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4.
龙坛内,黄部主要负责的是财物人脉,黑部负责的是暗杀与惩戒,青部负责医药与信息,赤白两部则善战。
水惊穹接替父位之时,正是多事之秋。在这个争斗异常激烈的团体里,水惊穹虽年幼,几场硬仗打下来,仍是迅速奠定了他在龙坛无可取代的地位。
他还是常常发病,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会把他送回寒舒身边。
他的药是司岳配的,除了司岳,只有寒舒知道配方。
“您以后回来杀了我都可以,但请水帝好好活着。”留下他,他的侍卫们这样说。
中了司岳的红尘醉,只要一闻到迷魂引,他便会丧失行动力。面对寒舒,他根本无法抗拒。
继承白部之后,水惊穹便很少见到司岳,躺在寒舒怀里,他总会问:“阿岳,不在吗?”
大多数时候,寒舒会笑着回答,“无光自有用武之处。”
他赢不过寒舒,虽然他手中有在《奇兵谱》上位列三甲的夜岚刀,寒舒手中却有那个在《奇兵谱》上位列第一的可怕武器——无光。
一年之间,他只见了司岳两次。
第一次见面时,司岳笑着说。“惊穹,你好像长大了。”
水惊穹笑了笑,“成天忙着勾心斗角,心都老了。”
“惊穹,对不起。这污浊的尘世,是我硬把你拉进来的。”司岳的笑容透明起来,“终于肯恨我了吗?你已经不会再钻到我怀里来了。”
水惊穹一滞,“不,我只是……”
没有再说下去,话一出口,他便猛醒过来——司岳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信息了。
第二次见面的前一晚,水惊穹躺在一个温暖的怀里,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抱住他的人在他耳边说,“有啊。我想要你好好的活下去。就算是帮我的忙,好好活下去。”
水惊穹心口一紧,靠在那个怀里流了一晚的泪,“赤,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骗我是不是?你骗我的是不是?”
耳边的声音只是不断的重复,“惊穹,我想抱着你过冬,我想暖着你过冬……”
清晨醒来时,赤帝已不在身边,水惊穹只看见司岳坐在桌边,淡淡的笑着说,“陪我喝杯酒好吗?”
三盏下肚,玩弄着桌上的酒杯,水惊穹开了口,“阿岳,那只雁飞不到的,它那么努力的飞过,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它为什么还要飞?它明明那么累,为什么还要飞?”
“因为追求温暖的愿望,太美太诱人。”司岳转了转手中的箫,“惊穹,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眼前暗了下去,意识渐渐模糊了。水惊穹只记得身体软软的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有声音在耳边说:“惊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惊穹,恨我好吗?恨我……”
醒来时,司岳已经不在了。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龙坛挤掉了明争暗斗整整十年的对手,在整个江湖上形成了与地狱司、碎梦楼三足鼎立的局面。
龙坛为此付出的代价是:牺牲了本代最强的武将——赤部之长赤帝。
阿岳,一切都是你暗中策划的吧?
你第一次来,是来探我的口风,你知道我爱上了赤帝,第二次来,便是向赤帝暗下杀手。
我也有话没有告诉你啊!
令我动心的,不过是赤帝一直在我耳边说的话,“冷的话,就缩到我怀里来吧。我会抱着你过冬,我会抱着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