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有点语塞:“那是……因为……因为我不喜欢背黑锅。如果是我做的,我一定承认。”
“好,我信你。”
我的爽快让她有点回不过神。“呃?”
“我喜欢以前的方采薇。”我笑,这次是出自真心实意,“性急又爽朗的你,让我好怀念。现在这样,很像。”
她呆呆地望著我,似乎连呼吸也停滞了,好久,才醒过来似的眨眨眼睛:“小非你……呼,”她大口地喘著气,低声呢喃,“你变了……不,也许的确……是我变了。其实现实里很多事让你已经无法决定自己该是怎麽样的。公司要倒的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在开会、伤脑筋、四处求助。可是现实就是这样,没有人愿意趟这种浑水。我精疲力竭,公司却仍一天天垮下去。终於──有一天有个我以为还什麽都不懂的男孩对我说,当你把拳头握紧的时候,其实什麽都抓不到,但如果你张开手,却可以拥抱整个世界。这句话让我忽然间就这麽想通了──很多事情当它该过去的时候就不应该再紧抓著不放,否则很可能就失去了拥抱生命里另一些瞬间的机会。爸爸也对我说过,凡事只要尽力就好,不必强求。於是我终於想放开看看,虽然没能保住星辉,但相信爸爸在天之灵也知道我真的尽力了。也曾有其它公司想要收购,可是我觉得爸爸一定宁愿它倒掉也不希望看到它成为别人的一部分,所以还是申报破产了。”
“我该恭喜你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吗?”我认真地取笑。
“不,该恭喜我给了自己一次机会重新寻找自己的生活。”
“和那个男孩一起?”
她吃惊地看著我:“你……怎麽……?”
我笑著揶揄:“我不知道,只是瞎猜罢了。无足轻重的人说多少都是白费,而重要的人只需一句就够了。能让你这麽顽固的死硬派转向的想来就不是常人,而且还能和方先生相提并论,更是非比寻常才对。”能让她终於放开怀抱的该会是比我高百倍的人物。
她脸上顿时飘过一朵红云:“你在笑话我?”
“我在恭喜你。”
她的眼中却流露出一些闪光的东西:“小非,谢谢你!我一直……很在乎你这个弟弟。可是,你还不自认是方家的一份子吗?”她仍是在意我对方鹏飞的称呼。
我只是摇头:“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是,结果发现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其实没什麽关系,我现在这样也过得很好。”
她黯然地低下头:“那麽,我呢?你也不会原谅我了吧?更不会认我了……”
我微微一笑:“你从来都是我的姐姐啊,否则我从7岁就开始追你了。”
她惊喜地抬起头,走过来,这回真的抚上了我的脸:“我总是把你当不懂事的小孩子。可看来,你比我要成熟得多。”
“我只是比你经历得多而已。”
她看著我,表情复杂。
“好了,我该走了。我的电话你也有,有事要记得联系我,知道吗?”
“嗯。”我点头。
她伸出臂紧紧地抱住我好一会,才掉头离开。
“梦玛丹红”的栀子花香在鼻端萦绕,久久不散。像是她的一部分留了下来,做最後的告别。
看著她慢慢走远,我终於忍不住叫住她:“薇姐,我也不喜欢背黑锅。”
她奇怪地转头:“怎麽?”
“关於……丁大哥,我真的没有──”
她毫不意外地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
“嗯。他另外有封遗书给我,上面写得很清楚,而且你也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当时闹得地动山摇都是假的?
“我只是真的……”她歪著头想了想,“气坏了。没有一个生气的对象搞不好会疯掉的,而且我气他宁愿为你死也不愿选我。那种感觉……真丢脸,女人总是自尊心强又任性的,哎哟,你就饶了我吧。真的走咯,再见。”
她挥挥手,终於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那个方向,心中似乎有个地方补好又很快失去了。
这样一个在我生命中占据了重要一席的女人,唯一的亲人,终於也离开了。
似乎自由了,从被束缚和被压抑中解脱出来,可为什麽仍怅然若失?
不知站了多久,才慢慢转身上楼。
如果要搬家,就必须开始收拾东西了。
27
打开房门,里面飘荡著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是兽穴里总会残留著野兽自己的气味,让它每次回来能感到安心。
屋子里依然是几个月前的一切,丝毫没有被人打扰过的迹象。他也一直没有回来过吧?
掸开家具上的薄尘,打开窗透气。飘进来的依然是熟悉的混著大马路上汽车废气的烟味。
这里离路边还有段距离,并不太嘈杂,只是污染依然会波及到。
顺手打开电视,没有了他的房间已变得太过於安静,我需要一点声音的陪伴。
衣柜里还有几件他的衣服。当时他回家调养也只说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搬回来,所以也没有全都拿走。
不过,他大概也不会来拿了吧?我另外找出一个袋子装他的东西,以後有机会通知杜家派人来取。
还有他常看的书,他喜欢的CD,他的一些用品,浴室里还有他的毛巾牙膏牙刷香皂洗发水……到後来竟变成在专心地收拾他的东西。
打开书桌的抽屉,发现里面整齐地放著纸笔和几本笔记本。
这是他买的家具之一,我极少使用,所以这里几乎是他的专属。
拿出一本来随手翻翻,全是一些数字,看起来像是日期。看仔细才发现差不多每天都有,日期後面是些奇怪的名词,名词後面又是数字。日期後的名词有时多达几行,密密麻麻,越到後面越是如此。那些名词虽然尽是些难懂的化学字眼的组合,却不停闪现出某种相关的信息,像是……药名?我突然想到,难道是他的服药记录?时间、药品、剂量……
急忙打开第二个抽屉,果然,全是药瓶!他一直在服药!我却完全不知道。
呵!明明他把真相就放在咫尺,偏偏我迟钝得毫无所觉,只因他从未当著我的面吃过药。
──我对他的关心根本无法与他付出的相比!
爱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
认真地思索,却找不到答案。
除去对他,我根本毫无恋爱的经验,无法去衡量比较哪一种是,哪一种不是。但,想好好对一个人好,也只他,而已。
怔忡间,再翻到第二本,这回全是文字,没有一个数字。
像是日记一类的笔记,却没有半个日期或相关的符号。写满了整页整页的纸,都是与他人一样清秀的笔迹。
无法专心地看里面的内容,只是慢慢地抚摩著这些纸张。没有了他,这些记载便成为最贴近他的介质。那些笔画划过的页面像是他的心跳,在我掌中微微起伏。
翻回到扉页,上面写著一句话:
我的每一天只是为了在明天依然活著,这样便能让大家都快乐,但我的快乐是什麽?
冰冷的冷静背後早就看透了生命的意义,无欲且认命到让人心痛,透著我能体会的窒闷和难忍的无奈。
过去的他果真是不快乐的。
当活著不是享受而只是求存时,时间与其它,便完全没有了意义。
泪快涌出来前,赶紧合上封面。
我所错过的杜逡语,曾漠然活著的“他”,我需要时间细细感受。
最後一本,也是笔记。
与前一本一样,只是似乎更新些,却有了日期,每天都有。我忽然有些预感,激动且有了期待。颤抖地翻到扉页,这回的看起来像是一首短诗:
轻风/微雨/人潮如织;
穿过/感觉/你的眼神──
一瞬/永恒!
泪终於如雨点般撒下,无法停歇。
我们的相遇铭刻在这里,在他珍藏的笔记里。
这里记下的是那个我所知道的深情又温暖的杜逡语。一定是。
不敢再看下去,怕控制不了已经激动的情绪。慌忙把本子按照原位放回,关上抽屉,远远地逃离。
以为已经说服了自己不再想他,可是现在那里却仿佛藏著个杜逡语,让我急切地想要拥抱。
明知他不存在,也难以抑制这样的冲动。只能让自己跌坐到沙发里,捂著脸喘息。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还有多久才能不再这麽想念?
杜逡语,这个名字就像我生命的封印,成为一道深长的痕迹划在心上。
永世不灭!
手边碰到个小熊维尼的抱枕。他总喜欢抱著它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拿过来搂住,像是能重新把他搂进了怀里。上面还有他的味道,埋在里面深深地嗅著,却越发有一种空虚和渴望!
逡语、逡语……禁不住呢喃出声,细细咀嚼著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如同回到与他的热吻。
直到快窒息了,才抬起头来,恍惚中似乎听到电视里传出我的名字。
“……本年度娱乐圈大事记总评中,‘最惊爆大事’的应该便是几月前闹得沸沸扬扬‘曹非事件’。下面我们来对这整件事作一个总的回顾。四月前,《狂周刊》爆出惊人消息……”
镜头一转,出现了我家这幢公寓的外景,顿时吓我一跳,後来才发现那只是当时的记者采访现场。
“……因为一直找不到曹非,因此无法向他本人证实这个消息的准确性,但据《狂周刊》方面称,这次他们收到的是权威知情人线报,有确实证据,并非一时猜测。”
“大家也可以从两人的外貌对比中找到答案,曹非与邝希珩的相似度高达85%,与方鹏飞也有几分相似,足可见两人的私生子一说并非空穴来风。”
他们不停地拍著这幢公寓的前後左右,角度多样比勘测局还仔细。也无数次地对准我家的窗户,主持人再三遗憾地对著镜头说守侯多天都没能见到我实在是非常可惜。忽然,镜头角落里似乎有一个眼熟的身影一晃而过,想看仔细时,却又换了镜头。是妈妈的影片。
“而已故著名影星邝希珩则一直是影坛的一个传奇。邝希珩原名曹璃缨,中意混血儿。18岁时同样以电视广告片出道,先後拍摄了近百部影片。曾连续四年夺得亚太影後,并多次在柏林、嘎纳、东京等国际影展中获提名及得奖,是亚洲影坛迄今为止唯一获得过如此多殊荣的女影星。星辉影业一度因为有她而达到最鼎盛时期。而她与星辉当时的老板影业大亨方鹏飞之间多年扑朔迷离的恋情也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众所周知的是当时方鹏飞已是有妇之夫,并育有一女──也就是後来的星辉老板方采薇。因此邝希珩与他的感情在当时更是倍受争议。”
又是些老套的评论,我没有兴趣。当真相被蒙蔽时,假相便能轻易地取而代之,真真假假,不过是旁人的谈资罢了。
只顾看著现在屏幕上的十几年前的老片的回顾,她就是凭著这些片子拿奖的。我好奇地看著,像是第一次看电影一样。
里面的她似乎是她,似乎又不是,各种面貌超出了我的认识。太久没看到她了,忽然觉得似乎有种异样的陌生,已经让我不敢相认。
从没有看过妈妈演的片子,因为害怕见到不一样的她。
在我眼里,她就是美丽而温柔的,也必将这样美丽温柔地长存在记忆里。儿女心中留下的必定是母亲最美的一面,其它的哪怕是演戏也会被拒绝接受。
主持人依然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得如同在看一出精彩剧集:“……然而,在方鹏飞夫妇不幸车祸过世後,邝希珩大受打击之下,不仅取消了所有的片约,连精神行为也逐渐异常起来。她半夜闯入方鹏飞的办公室纵火,几乎烧毁了星辉影业的一层楼,造成巨大损失,遭警方依法逮捕。最後她被判有精神分裂,须送入精神疗养院治疗。”
没想到他们竟还翻出了审判当天的录像,如同我噩梦般的情景再次重现。
她在几个穿白衣的医护陪伴著走出法庭,憔悴瘦削,但仍有绝世的风采。然而法庭外守侯的众多记者立刻蜂拥而上的情景让她紧绷的神经又开始紧张起来,想从旁边离开,却被医护认为是想逃,马上紧抓著不放。她挣扎得越厉害便越被抓得牢,最後竟连庭警也一起出来按住她。她似乎知道任何辩解都已无济於事,只能面对无数凑到近前拍摄和采访的镜头话筒反复大声哭喊:“非非……爱你!记住,……爱你!要坚强!……永远爱你!非非……”
我呆呆地看著这一幕,仿佛穿过了这块屏幕,我们再次面对。
13年前的那一天,小小的我也是这样坐在电视前,看著她忍受巨大的痛苦却无能为力,只能陪她一起流泪。那是我听到她最後的话。
妈妈的遗言以这样的方式来告知给我。
“……非常感人的一幕。当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在对去世的方鹏飞倾诉爱意,即使那个称呼听起来有点怪异,也被归结为她的精神问题。因为没有人知道当时已经7岁的曹非的存在。但是,放在今天,大家也许已经发现,邝希珩在说‘爱你’前嘴巴总要用力地闭一下,那根本就是个‘妈’字的发音。所以很明显,她是在告诉心爱的儿子:……”那个主持人刻意制造出感性的解说,在我听来分外的反感。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没有资格自以为是地枉加评说。
她当时的心意,惟有我懂。
她是那样的骄傲,没有人能用“精神失常”来侮辱和囚禁她。她定是下定了决心,才会这样义无返顾。
那个场面又一次被拿来播放,她凄厉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我的神经开始烦躁起来。
“……虽然有人曾提出过医生误诊的可能,可惜的是,邝希珩是否真的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已是个永远的谜。因为在入院後一个星期,她便趁医护人员不备时割脉自尽,年仅33岁。邝希珩就这样……”
我看到了她住过的医院和房间,贲张的血脉一下到达了顶点,顿时暴跳起来破口大骂:“你们为什麽要这样?为什麽不能让她安宁?!都是我的错!为什麽要把她拿出来说?!你们这帮混蛋!混蛋!!你们才有病!她是正常的!正常的!听到没有?!正常的!!”
我大叫著气愤地抄起手边的东西向还在说个不停的主持人砸去,抱枕、书、笔、便笺……所有能拿到手的东西。全身充塞著极度的愤懑和焦躁,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沸腾,急需一个宣泄的渠道。
“混蛋!混蛋!混蛋……”一直砸,一直砸,直到那个东西“!”地一声被砸得稀烂。
那声炸响终於让我停下来,看到冒著白烟的显示器窟窿里挂著本来放在桌上的台灯。
怔怔地看著那阵烟,和不时闪出来的火花,终於慢慢跪倒,双手撑著地板无声地痛哭。
妈……妈,对不起!
我是个没用的儿子……老是让你丢脸……对不起……
我一点都不坚强,我已经不知该怎麽办好了……妈……我好想你……
谁来……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