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的血棺里,是什么悄然湿润了他的眼角,连带着脸颊上,有丝狼狈的湿意......
"泽......你还好吗?"耳边,有声音在轻轻响。
震了一下,泽在狭窄的棺材中转头,呆呆看着菲利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眸。那幽蓝深邃的眼眸是如此熟悉,虽然黯淡无神,却仍然让他在这一刻猛然加快了心跳。
"我没事。"半晌,他吐出一句。
"啊......没事啊。"轻轻笑起来,菲利虚弱的声音小得像是婴儿。困难地四下打量了一下棺材,他的手掌按在了一边自己的名字上,轻轻抚摸那个鲜血镌刻的名字,他脸上有种安心的表情。
"很久没有来这里待着了,小时候我总是喜欢偷偷跑来这里玩,和菲克斯一起。"他的声音如羽毛般柔软,回忆着遥远的童年,"可是母后发现了,把我们狠狠责骂了一顿。她说......我们血族的守护棺里的能量是有限的,要用在最需要的时候,不能动不动就开启它。
那时候,我还很不服气--我菲利的一生,怎么会遇见那样的事?
有什么人什么事情能将我伤害到这么狼狈?狼狈到要用动用守护血棺来修养生息?"他的声音虽然依旧很轻,可是,却已回复了一点隐约的傲然之气。
"可是,现在我知道啦--就算是我,也的确有需要它的一天。"他叹气,屏息忍受着身上的伤口一点点愈合时带来的古怪感觉,很疼,很痒,还有点奇怪的燃烧感。
并肩和泽躺在一起,他的脸上有种不常见的宁静。"三天吧。"
"什么?"泽不解。
"我说,我们大约要这样躺在一起三天,才能离开。"他微笑,神色由初始的萎顿变得有点快乐的样子,"泽,这是你第一次这样子和我躺在一起。"
"不是的,我们曾经这样躺在一起很多次。"泽漠然开口,语声忽然变得尖刻,"菲利陛下,这五年来,你每一天都传我进你的寝宫,在我服侍完你以后,你最喜欢抱着我入睡--这你不会忘记了吧?"
窒了窒,菲利转头,紧紧盯着他。
"那不同的,泽......我似乎觉得,现在的你,是心甘情愿躺在这里陪我的。"他原先语气中微微的快乐里,掺杂了似有若无的悲伤,"告诉我,这是我的错觉吗?"
静静迎着他的眼光,泽的目光变得冷漠。又或许,它从没热情温暖过。
"是的。的确,是你的错觉。"他淡淡道。
◇◆◇
菲利陛下无缘无故失踪了三天,终于又神秘地归来了。
关于他时如何和泽一起失踪,以及失踪的这几天去了哪里,皇宫的总管以及其它人等,都很识趣地选择了装聋作哑。
和往常一样,已经不再是人类的泽,由于无处可去,依然以一种暧昧不清的身份居住在了皇宫--这本也是正常的,按照惯例,被血族改造成了同类后,这样新生的血族大多成了主人的随从或者专属的奴隶。
不跟随着主人,又能去哪里呢?
只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泽的存在,并不是被人当作奴隶或者随从。
菲利陛下,似乎越来越乐于向所有人暗示或者明示:他对泽的感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对待低等的专属奴隶那么简单。
比如,泽现在已经拥有了和所有的贵族一样的自由,可以随意地,出入皇宫里所有的重要所在。
"从今天起,所有人必须给予他足够的尊敬--就像敬畏我一样。
他要去哪里,要吩咐些什么,都必须照办。"这是菲利陛下的原话。
所以当泽出现在皇族的议事大殿外时,看守的侍卫立刻深深地弯腰,鞠了一躬。
"泽王子,您好。"侍卫没有改过口来,依然叫着他原先的称谓。
"菲利在里面?"泽安静地问。
"是的,还有一些最重要的贵族们。"侍卫暗暗咋舌,这个人,会不会是皇宫里唯一敢直呼菲利陛下的名字而不加敬称的?
又在商议魔族来使的事情吗?泽的脑海里,想起某个夜晚,在后花园里偷听到的那些。
这些天听说有魔族的使者再次前来,不知道,他们会谈些什么?
脑海中,菲利这几天有时心不在焉,有时又陷入沉思的模样,浮现出来。心里不知怎么,有种隐约的不安。
他轻轻走到议事厅的门前,没有推门进去,而是停在那里,回头看着侍卫。
"我能进去吗?"
"当然!陛下吩咐过,整个皇宫没有您不能涉足的地方。"侍卫连忙恭敬地回答。
"那么,我想就站在这里,也应该可以吧?"泽淡淡继续问。
"啊?这样啊?"侍卫挠了挠头,似乎有什么不妥,可是......既然都可以让他进去,站在这里也应该可以啊。
傻傻地点点头,那个侍卫看着泽礼貌地一笑,转过头,静静倾听着里面的声响。
第九章
宽阔的议事厅的天顶上,椭圆的巨型水晶吊灯散发着璀璨的华光。
一颗颗的明珠镶嵌在那上面,发出远远比烛火明亮百倍的光芒。
吊灯下,地下城里所有重要的亲王和伯爵们都神色郑重,端坐在那张硕大的雕花欧式大圆桌前。
"陛下,您对于这次魔族的使者再次前来邀请联手的事,有什么看法?"年轻俊美的卢西亚子爵隐藏不住绯色眸子里兴奋的光,在年轻一辈的吸血鬼贵族中,他有着最好战最嗜血的特性,这几乎人人尽知。
"是的,趁着魔族六百年壮大一次的契机,和他们联手攻陷人界,真是个诱人的想法。"
另一位刚继承了勋章的年轻亲王微笑着玩弄着手中的小小骷髅。
"是啊,我们被约束在这狭小的地下城里,实在已经太久了。"另一位年老些的亲王叹息,"我还记得六百年前,我们血族在人界曾经的肆意辉煌。"
静静听着血族们的发言,菲利的神色冷峻而捉摸不透,一直没有开口。
紧挨着菲利左手而坐的海荫克伯爵仔细地观查着他:"陛下,您还在担心违背了六百年前定下的那个古老契约?"
"哈!那个契约难道不是一纸空文吗?"轻笑着,卢西亚子爵傲慢地仰起眉毛,"它还规定不准伤害人类的继承人呢!这一代的王子被我们的陛下强拉上刑架,变成了血族,又有谁看到发生了什么?难道不是什么也没发生吗?"
他傲慢的语声忽然停住了。菲利如刀锋一样的眼光,正像某种可怕的兵刀一样,直直盯着他,那是一种混合了毒素,蕴涵着风暴般的眼光,他忽然打了个寒颤,再也不敢继续没有说完的话。
议事厅里的气氛,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半晌,苍老的海荫克伯爵才小心地继续说道:"陛下,其实卢西亚子爵说的,有些道理。看来那个契约只是个没有什么约束力的东西,不是吗?这样说来,我们为什么不为自己的种族,多争取一些美好的权益呢?"
慢慢举起手,菲利冷然扫视着四周:"行了,我想我该表达我的态度了。"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静等他的决定。
"我已经决定,接受魔族的邀请。"
"啊......"大多数血族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欣喜。
"可是,我希望你们知道一件事。"菲利冷而锐利的眼神看着他们,"我们的目的,只是得到更多更优质的食物。杀死人类,并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
"那当然,陛下。杀死所有的人类,我们最终又依靠什么为生呢?"一个伯爵笑起来。
"哦?难道在座的各位,就没人有以杀死人类为乐的嗜好吗?"菲利冷笑,冰锥一样的眼光看了卢西亚子爵一眼。
静静等待贵族们的声音渐渐平息,菲利接着道:"还有一件决定,我得事先说明--一旦事态明朗,我们血族的得到了更多的领土和食物,我们就将这个地下城里的人类,全部释放。"
面面相觑,贵族们一时没有说话。
"陛下的提议,也很好。"一个伯爵看着其它的人,"这里的人类常年不见阳光,血液本来就已经逐渐变得乏味了。何况,得到了人界那么多新的食物,再豢养这些人类,的确很无趣。"
纷纷点头,众人恍然大悟。
"那么,就这样。"菲利缓缓站起身,"明天我会亲自接见魔族的使者,告诉他我们血族决定,正式接受他们的邀请。"
......
"不,这不行。"
一个安静却坚定的声音,在轻轻打开的门口响起。
泽站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苍白的脸色衬着乌黑的发,在晶莹的明珠光晕下,有种绝决的冷静。
诧然看着他,菲利似乎想要迎上前,却收住了脚步,皱起眉。
"泽,别胡闹。"他低声叫,"这是整个地下城的决定。"
静静了看了他一眼,泽的眼神,有种让所有人惊讶的东西。
"抱歉,那么就请你们收回这个残忍的决定。"他的口气是在求恳,却又带着某种傲然的意味,黑漆漆的眼睛在一片注视中,越发镇定而认真。
菲利陛下实在是把这个新来的同伴给宠坏了。几个血族同时在心里这样想着。
"不,这不可能。"温和地回答,菲利的口气却不容反对。
"菲利陛下,我以亚当国曾经的继承人身份再次恳求......"似乎停了停,他神色复杂地深深看了菲利一眼,"请您收回这个决定。"
菲利忽然一惊。那一眼的痛楚,电光石火间刺痛了他的心。泽曾经说过,他再也不要对他求恳!
"泽,你先回去。"他急切地道,"等我回去,和你再好好谈。"
"不,得不到您撤销心意的保证,我不会离开这里。"轻轻摇头,泽的脸上,一片坚定。
"泽!"咬牙看着他,菲利环视一眼四周。非要逼着他在所有人面前袒露自己真正的心意吗?好,那就在所有人面前,说给他听!
"我会在得到新的人类豢养地后,释放这个地下城里,所有你曾经的子民。"他一字字说道,紧紧盯着泽那漆黑的眼睛,"这是给你一个人的礼物,泽。"
是的,这恐怕才是他真正想做的。什么扩大疆土,什么占领人界,不过都是他的手段,为了把这样一件礼物送到这个他亲手带到血族的爱人手里。
抿着嘴边的高脚葡萄酒杯里的芳香血液,海荫克伯爵悠悠地想,洞穿世事的苍老眼睛里,有丝了解的微笑。
站立在门口的青年,身体终于有了一点微微的震动。
怔然迎着菲利冷然中隐含深意的眼神,他半晌不语。
"菲利陛下,你真的觉得,将更多的人类拖下他们从没经历过的地狱,这是件有趣而且值得惊喜的礼物?"他淡淡一笑,笑得无助而悲哀。
"那些地面上的人你完全不认识。和你有感情的,是这些你和你共同生活着的人们,不是吗?"菲利冷然看着他,他为什么就不明白!?
这是唯一一个放生他的子民,却不影响血族利益的好机会!难道解救他那些曾经的可怜同类,不是他朝思夜想的吗?
"菲利......"只看着他,泽哀绝的眼中,似乎不再存在其它的人,"我原来一直不明白,六百年前我们亚当国的王,为什么竟然狠得下心,决定我们整个王国子民生生世世的命运。可现在,我好象知道了。"
他的脸上,浮现深刻而了然的悲伤。
听父亲说,那个时候,亚当国已经沦陷在血族手里。既然已逃脱不了这样悲惨的命运,那么,也许用一个共同沉入地下的承诺换来整个人类的安宁,是唯一残酷却可行的选择吧。
"泽,这件事,已经决定。"菲利傲然发话,看着一直远远站着的黑发爱人,"所以,收起你那无用的、根本不会被那些陌生人感激的怜悯!"
"再也不能更改了吗......?"泽看着他,眼光中光芒轻轻一闪。
"是。"菲利的眼神,坚定得有如花岗岩。
缓缓环视了一下神色不屑的血族贵族们,泽再次发问:"尊敬的诸位大人们,你们也全部坚持并维护这个决定吗?"
沉默半晌,终于有人微笑:"当然。"
"那么,我不得不行使那个古老契约的权利。"泽向前一步,安静地,一个人站在了所有血族的正前方,眼睛中的光芒,忽然变得光华流动,凛然逼人。
"诸位应该记得,你们的王接受了以亚当国子民供奉鲜血的条件,订下了再也不返回人界杀戮的契约。一旦违背,将会有惩罚降临。"他傲然道,清瘦而挺拔的身体因为他的气势,而有了再也不容轻视的存在感。
"为了保证人类的王能执行这样的惩罚,这个契约还规定了不能伤害人类王位的继承人。很显然--"他深深看了菲利一眼,声音依然冷静,"在我被您咬穿喉管的那一天,这个契约,就已经被打破了。"
震动地看着这个曾经的人类王子,新生的血族,所有的贵族们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强烈不安。
是什么样的惩罚,会借着这个人的手,悍然降临?
"你在虚张声势什么?"一个大声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傲慢的卢西亚子爵像鬼魅一样忽然纵身向他冲去。抓住他,杀死他,无论那个契约会带来什么,一个死人就再也不能行使那样的能力!
"住手!"狂怒地跟着飞扑过去,吸血鬼之王以一种更加惊人的速度卷起惊人的旋风,伸手向他身后抓去!
"啊!"一声惨叫,伴随着一道剌痛所有人的强烈光线,一个身影从泽身边疾飞出来,重重跌落圆木桌上,砸出了一个惊人的大洞。
血光四溅,卢西亚子爵的半边手臂,已经溅着血花和身体分离,掉在另一边。焦黑的整个伤口处,白森森的骨头也露出焦灼的颜色。
菲利的身体,僵在了当场。
所有的吸血鬼,都震惊地屏住了呼吸。那是什么!那道在举手间就砍断了卢西亚子爵胳膊的强光,不是他们的王发出的,是那个泽!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金色的,在那一瞬让所有血族的眼睛都剧痛无比的光线,是什么?
所有血族的心里,都打了一个大大的冷颤。
"快,把卢西亚子爵送回他的血棺去!"一个亲王忽然醒悟过来,大声叫。
几个侍卫惊慌地冲进来,抬起面无人色的卢西亚子爵。
"阳光......那是阳光吗?"菲利没有退后,却向着泽踏出一步,森然发问。
"是的。是阳光。"泽看着远处重伤垂死的卢西亚,手臂禁不住地,轻轻颤抖。
"举手向上,你可引来阳光,却毫发无伤;
伸臂向前,你能封印敌人,以血灵之光。"
这就是那个打破那个契约带给他的能力,他的父亲在数天前,曾含着泪看着自己已经变成血族的儿子,这样背诵给他听。
"还有谁要坚持那个决定?"泽握紧颤抖的手,仰头看着众人,不再看眼前的菲利。
没有人接话,所有的贵族,都把目光看着他们的王身上。
"假如所有的人仍然都坚持,你是不是要把这里的人,都杀光?"
忽然大声冷笑起来,菲利咬牙切齿,猛然抓住了他的肩膀,攥得他肩头的骨骼轻轻作响,"回答我!"
"是,假如需要。"似乎没有感觉到柔弱的肩膀上被菲利攥得剧痛,泽用同样坚持而冷然的目光回答他。
血族的王,和曾经的人类王子就这样互相冷然对视,似乎有飞闪的火花在彼此的视线中碰撞。
眼前的泽,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他胯下身下辗转哭泣,悲哀无助的少年了,他已经凭借着那个必然的契机,完成了某种蝴蝶般绚丽的蜕变。如今,他终于冷傲地站在了可以和菲利比肩而立的位置和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