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三年,再回旧地,感觉却已截然不同。
是因为少了一个人在身旁?他问自己。从前,他都是带着云舒一道来,如今,却只剩他一人。
遥望着远方,沈莫从未感觉此刻如此孤单。
好想有一个人在身旁,那人……却不是云舒……
沈莫抚摸着酒杯的边缘,在心中怀念着那贪酒的人抱着酒坛开怀畅饮的样子,他微笑,将酒杯举高:「惜远,走好。」
仰头一饮而尽,苦得,像要撕裂人的喉,辣得,像要刺瞎人的眼。
他大笑,捂住了眼。
怎么都停不住?越是痛,越是要笑。
他已虚伪到这种地步了么?已无可救药了么?
如此自问着,他放下手,抬起眼帘,却骤见山腰下的林中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眼花了?他皱起眉。
但若是如此,他应该看到的人,不是他刚刚想着的人才对么?又怎会是……
越想越不对劲,他起身往那边走去。
跟随他一道前来的侍卫们连忙跟上去:「皇上。」
沈莫心知就算叫他们退下,他们也不会放心,便说:「别跟太紧,保持距离。」
侍卫们只得茫然应下:「是。」
很快沈莫便进入那片树林,又往深处走了一阵子,忽然停脚。他打个手势,示意侍卫们在原地候着,然后他又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
,才再次停下。
他不出声,只静静等着,等着,终于,等到了对方自动现身,从一棵大树后走出来。
那人一小步一小步地向他走近,在离他还有一尺之遥时停住。
许是吃惊得过了头,沈莫已无法在脸上组织出惊讶的表情,只喃喃地:「云舒,真的是你,怎怎会……」
云舒赧然一笑,以唇语向他说:「皇上,现在,该称你皇上了。云舒好高兴,还能再见你一面。
「那时听说靖王回来继位,云舒实在不敢相信。于是天天来这儿候着,只盼有一天能遇上你。现在亲眼看到,我终于敢信了,你真
的还活着,真是苍天有眼,太好了。」
「你……」顿了顿,沈莫也放慢语速,「我以为,你早已不在了。」
「那天,我是一心寻死的,便从这山崖跳下。但是下面村里有个大夫刚巧经过,他救了我,还把我带回他的村子里,照顾我直到伤
势痊愈。
「那时我想,既然你已不在,我也没有了再回宫的理由,便在村里安顿下来。」
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是这样,沈莫默然良久,才说:「那你现在,过得还好么?若是吃了苦受了累,我这就带你回宫。」
云舒笑着摇头:「不了。我现在过得挺好,每天跟着柳杨去采草药,晚上和他一起磨药,没事还会跟着他一起出诊,日子很充实,
村里人也都待我很好。」
沈莫注意到当他提起「柳杨」这个人时,脸上浮出了几丝甜甜笑意。
「柳杨,就是当日救了你的大夫?他似乎相当照顾你?」
「是的。」云舒停了片刻,忽然露出自责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我本该随你而去,可是柳杨,他真的对我太好,我不能丢下他。在你身陷绝境的时候,我没能在你身边,已是
欠了你,我不能再负了他。对不起,皇上,请原谅云舒这一回……」
「不必自责。有人对你这么好,这是好事,我也为你高兴。」
沈莫笑笑,顿了片刻:「若是你不介意,可否带我去那个村里,让我看一看柳杨是个怎样的人?」
云舒犹豫:「这……」
「无妨。我只是去看一看,别无他意。」
见沈莫态度冷静从容,眼神也不似从前充满冷冽霸气,云舒一番权衡,点头应了。
于是下山,到了云舒所说的那个小村寨,正逢柳杨在一户人家出诊。
沈莫在门外看看,这个柳杨相貌普通,有点文弱书生气,不过笑容温和,让人看着相当舒心。
「眼光不错,虽不如我。」沈莫调侃云舒,后又要求,「去你们家看看吧。」
于是又一道去了云舒现在居住之处,是间相当简朴的屋子。
沈莫挑了张椅子坐下,问云舒:「这种地方,还住得惯么?」从前在宫里,云舒虽只是小厮,但因为有自己护着,还不曾过得如此
清贫。
「早已惯了。」云舒微笑。
「那你今后,便是要在此处定下来了,是么?」
「是。」
「你在这里又无亲人,若是那柳杨欺负你……」
「不会不会,」云舒急急道,「柳杨待我很好,真的很好。日子虽清贫了些,但在生活上,他从没有半点亏待过我。」
看他与从前一般,一紧张起来小脸就涨得通红,沈莫忍俊不禁。
「好了,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别较真。总之若是你真受了委屈,只管回去找我,我会为你做主。」
云舒呆呆望着他,只觉他与从前真的变了许多,变温柔了,也变淡漠了。
想到从前,再想如今,云舒眼圈一红:「对不起,你回来了,我本该在你身边的。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好想伴着你,对你好,可是
我已不能。」
「不必自责。云舒,我对你好,不是为了交换你对我如何。
「我只希望你过得好,如此便够了。」沈莫摇头,不自觉地又是一笑。
曾以为会照顾一生的人,如今却由别人来照顾,心情自是复杂万千。不过,他却也确实不生气,也不难过。
刚才所说的那些,并非虚假。
「谢谢。」云舒感激他的宽容,却也心疼他的独立,总是要一人撑起一片天。
此前,他是为了自己,此后,他又将如何,为谁撑那一片天?
哪怕站得再高,天空下,若没有那个想要守护的人,一定非常孤单吧。
「我想,那个人一定会有的对吗?」
见云舒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沈莫不禁莫名。
「哪个人?」
「一个对你十分重要,让你想爱护一生的人。」
「……」
沈莫的心被触动了,脸色深沉下去,若有所思地静默一阵子,点头。
「那便好了。」云舒安然一笑,「那,容我最后再说一次对不起,我已没办法再跟随你去任何地方了,没能遵守与你当初的约定,
对不起。」
沈莫在心中说,其实先破了那个约定的人,是我。
「所以,你不可以再放开那个重要的人。」云舒满怀期许地看着他,缓缓唇语,「这一次,一定要将誓言守住啊。」
「一定。」沈莫眼中光芒闪烁,又笑了。
这次的笑,却是发自内心。
夜幕降临的林间,篝火燃起,先前捕获的猎物架在火上,不一会儿就成为能够果腹的食物。然后人们便将食物分派开来。
掐指算算,从离开世遥到现在,已有十天过去。而要回到歙嵋,至少还有好几十天,却不知道,当回到歙嵋,情况又会是什么样。
其实到现在他们都没弄明白,自己怎么还能坐在这里。
当时在世遥,他们的弒君之罪分明已定下。说是要将他们斩首示众,以作为对歙嵋的警告,行刑那天,有一群卫兵来将他们领出大
牢。
原以为是要送他们上刑场,然而当下了马车,他们却到了一片小树林,林里还候着些人,以及三十余马匹。其中有一个人他们见过
,就是李御史。
李御史将那些马匹交给他们,并要他们立即离开东凰,此外,更还给他们一个人。
正是他们此行来迎接的人,虞王。
事情来得如此莫名其妙,他们自然有满腹的惊奇疑惑,但李御史并不给任何解释,随即便离开了。之后,他们也就片刻不拖沓地离
开世遥,赶路回程。
一路上,他们心中仍是疑窦重重,有太多事想不明白。
唯有一点能够确定,那就是,李御史自身断不可能如此擅作主张。他们会得到释放,毫无疑问,绝对是那个靖王……现在的皇上,
对李御史下的旨意。
却又是出于何故,明着将他们斩首,暗着却将他们给放了?甚至还掩人耳目地找了人代替他们被砍头,如此大费周章。
那皇帝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越想越是困惑。
而裴惜远,对此同样不明不白,却已不愿再想。
此前,他没有将沈莫的身分以及做过的事告诉其它人,今后也不打算告诉。
不为什么。反正是被骗了,骗得彻底,再怎么怪怎么怨都是无用。
至于今后有什么,他一个人承受就好,又何必多一些人来怪来怨,弄得乌烟瘴气。
无论那人为何留他们一命,或者是不是故意放他们走,其实在暗中谋划什么,对他来说都已不重要。
反正他知道,那人最擅长的便是使计。在此方面,他注定是赢不过。
既然如此,他还不如什么都别多想,走一步看一步。
哪怕到头来发现,这一切果然又是一场圈套,他又输给了什么样的阴谋诡计,也无所谓。胜败常事,他懂得坦然接受。
但有一样东西,他绝不会再输。
因为那样东西,早已空了破了灭了,已输无可输。所以他现在也就只是无谓,无谓地吃着东西,无谓地与众人谈话。
就在这交谈间,不知是哪个人首先发现,有什么声音正在靠近。他一提出,众人便都安静下来,听清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齐齐往那
边注目而去。
脚蹄声越来越近,夜色中,一匹骏马穿出林间,来到他们前方。马上的人衣装华美,面容俊朗,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一种说不出
的傲然贵气。
他居高临下,缓缓扫视众人,挑唇一笑:「有肉怎可无酒?来。」解开挂在马背上的行囊,取出里面的酒坛,连抛几坛过去。
精于打猎的歙嵋人个个身手敏捷,伸臂一抱,稳稳地接住了这几坛酒。一闻,居然是歙嵋美酒,不禁讶异。
这人凭空出现,却像是早有准备地带了歙嵋酒,这已经很令人讶异。而更叫他们困惑的是,这个人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如此耳熟?
他们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裴惜远却已无法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张脸,虽然他只目睹过一次,却已深深铭刻在心。并不因为这脸有多好看,只因这是那人的脸,真正的脸……
他惊诧莫名,瞪着那人从容下了马,向他走来。他脸色一寒,一个箭步跨到对方面前将人拦住,正欲发话,却被其它人试探的疑问
抢先一步。
「你是……你可是莫忆?」
沈莫犹是笑得从容,颔首:「是我。」
「真的是你?可你的模样……」
一听,沈莫立即知道,裴惜远还没有将自己的事讲出来。
他瞇了瞇眼,神色复杂地道:「我易过容。」
「易容?那你是以前易了容,还是现在……」众人越发胡涂。
沈莫考虑着要如何解释,却听裴惜远冷冷道:「你,跟我过来。」
他走到最外围的角落,瞪着沈莫,示意他过去。
沈莫对众人留下一句:「等有机会再解释。」
裴惜远看着沈莫走到面前来,并没有立即开口。
其实,现在他完全可以向众人公开沈莫的真正身分,但他并不准备那样做。倒不是护着沈莫,只不过觉得没必要罢了。
如果说了,其它人会如何?会指责沈莫,更或者要杀他,以报被暗算被诬陷之仇?就算真的杀了他,又如何?
想及此,裴惜远并无任何报复的快感,只觉可笑至极。
一切都是如此可笑至极。
稍微整顿了情绪,他开口:「说吧,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其实本想也本该叫对方立即离开,从他眼前永远消失,然而,那也实在可笑。
他已没有什么可惧可输的了,又何必激动,何须决绝?何况这个人既已不远千里追来,无论意欲何为,自是不可能区区几句就打发
走。
「怎么?」他沉沉道,「是之前还没玩够,想接着玩下去?你还想玩弄谁?」
沈莫听着他的明讥暗讽,脸上并不愠恼:「不是,我没有耍任何花样。无论你信或不信,我只是想来见你,送送你。」
「哦?」只将这当做胡言乱语,裴惜远讥诮地挑起眉。
「只为送我,你竟不惜如此奔波,真是折煞我了,也真是太胡涂。如今你贵为皇上,却一个人跑出来,就不怕刚刚得到的皇位被别
人坐了去?」
明知他不是真为自己担心,沈莫也只能顺着回答:「我已交托叶盛代为处理政事。」
「哦,叶盛……」目光隐隐一阴,裴惜远冷笑,「你如此信他,很好,却莫忘了,最容易加害自己的人,也正是自己最信任的那个
人。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
沈莫听得出话中的意味,也无法怨怪,只有心下一阵苦涩。
「他不会。」沈莫幽幽叹了声,「就算他会,我也认了。」
「是么?那么大费周折得到的皇位,你竟如此看得开?」
裴惜远瞪着沈莫,眼中渐次爬上阴霾:「我倒好奇,是你原本就不在乎,抑或是,你信他信到愿将天下都给他?」
「与这些都没有关系。」
沈莫一字一字凿刻般说道:「我已说过,我为你而来。只要见到你,别的什么,我也都不在乎了。」
「……」无言半刻,裴惜远唰地抽出剑,剑柄架上沈莫的颈。
「都殿?」
周遭远观的其它人均吓了一跳,想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但被喝止。
「谁都不准过来!」裴惜远吼道。
惨淡月光下,他的脸色白得凄厉,目光却锐利凶狠,彷若厉鬼。
那日心死如灰,本以为一切就此了结,已不愿为这个人再起情绪。然而此刻,他却实在控制不住,暴怒了。
「你够不够?你还够不够?!」他咆哮着,目眦欲裂。
「究竟还想玩到什么时候?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是这么蠢,这么好耍弄?」
「不是,我没有这样想。」沈莫眼中浮上痛色,低低道,「因为蠢的人,是我。」
完全听不懂他想说什么,裴惜远只觉越发怒不可遏,手里的剑也越攥越紧。
「够了!满口胡言,我已不想再听!现在,你立刻离开,不要再找来。我的忍耐有限度,莫逼我就此让你再也讲不得话!」
沈莫凝眸看他,柔声道:「方才我已说了,惜远,除了你,别的什么我已不在乎。就算是……」
「你还不住口!」裴惜远简直怒到发狂,「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敢,我知道。」沈莫坚定道,「但我说过的话,绝不收回。」
「你……」
眼已泛红,裴惜远剑一收,不假思索刺出去。
剑尖没入沈莫胸口,足有三寸。
那一瞬,剑戳入血肉的感觉,自剑尖到剑柄,再传到裴惜远握着剑柄的手心当中,虎口竟是一阵钝疼。
他瞪大了眼,吶吶道:「你,你为何不躲开?」
以沈莫的身手,要避开那一剑,本该是轻而易举。
其实,他并不是真心想要杀沈莫,直到刚才,他都没有这样想过。
慌乱中,他看到沈莫抬起手,像是要去握他的手。最终,却是握住剑柄,将剑慢慢自身体里拔出来。
鲜血,瞬时染红衣襟。
不愿让裴惜远看着,沈莫捂住伤处,摇头:「我欠你的,已不是一剑两剑能够偿还。我只望你信我,我方才所言,绝无半点虚假。
」
闻言,裴惜远胸口一阵窒闷,几乎不能呼吸。
以为已不会再痛的心,此刻痛到了不能再痛,嘴角却笑了,笑这个人,也笑他自己。
他缓缓点头:「说得不错,你欠我。我却已不需你还我什么,这一剑,只当是我为歙嵋,为我那些蒙受了冤屈的同伴们给你的。
「不过,你若还是一直纠缠,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收起剑转过身去,举步之前,他又道:「虽说你的死活与我无关,我却不想染上你的血。所以你别再跟着我,告辞。」
说罢裴惜远头也不回地走开,走到众人面前:「酒放下,我们继续赶路。」
众人担忧地看看沈莫,又看看裴惜远,一个个困扰到极点。
「这就走?我们不是原打算在此露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