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傻的吧?”他笑。
罗棋笑不出来。
“其实我也记不清那个人的长相。毕竟烧的厉害,睁了眼睛也只看的到满天金星。”鬼的手指一下一下去戳包子,每一下都停在离包子还有半个指甲的位置。
“那个人帮了你?”罗棋顺着他的叙述往下猜。
鬼点点头:“他给了我两个包子,还报了警——说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吃香菇,很好吃……挺奇怪的,明明生病会没胃口,我那时候却觉得那两个包子好吃到让人想连舌头都吞了……难道是因为太饿了?”
阳光已经又亮了些,打在鬼的身上,看起来就像是他本身在发光。
罗棋眯起眼睛看他,嘴里莫名其妙有些发苦:“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一见钟情吗?”
“是吧。”他咧开嘴笑,笑脸在阳光里透明得几乎看不出,“明明连他长什么样都说不出来……我后来来找过他好几次,不过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长相,根本找都没法找。倒是找到那家包子铺了——恩,其实香菇也挺好吃的。”
罗棋扯扯嘴角,算是笑了:“然后呢?”
“然后,还是在这里,我又看到他一次,就在马路对面。正脸都没看到,但我就知道是他。”鬼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就变成鬼了。”他撇撇嘴,委屈地继续隔空戳包子,“就差一步了!那辆卡车跑那么快做什么啊……”
罗棋坐在夏天炽热的站台里,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被灼伤的痛。手里没吃完的包子再没有吸引力。他默默看着它,最后决定把它送给垃圾桶。
“哎?不吃了?”鬼可惜地嚷嚷。
罗棋背对他应了声:“吃不下。太热了,我先回去了,晚上再来陪你。”
“你说的啊!”鬼兴奋地跳起来,“到时候可别放我鸽子!”
“不会的。”
第十一章
回到家,罗棋开了半新不旧的空调,把自己摔进床上,然后发呆。
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不是中暑,中暑的感觉他在当年军训时体验过——心烦、憋闷,莫名其妙地看什么都不顺眼。脑袋里似乎有火车隆隆跑过,那不存在的声音让罗棋不自觉捏紧了拳头。
罗棋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太对,要不然也不会匆忙离开站台;但他不明白自己心里隐隐的怒气是为了什么:鬼终于愿意谈论他生前的事了,这很好,说明鬼确实拿他当朋友了。
这很好啊。
“所以我到底在气什么?”罗棋问自己。
从小到大,罗棋很少生气。这当然不是说罗棋就没什么不顺心的事,只是他一向认为愤怒和冲动只会让人做傻事:他已经够不聪明了,傻事还是能不做就不做的好。
罗棋翻了个身,在记忆力扒拉出上一次生气的原因,试图用来当个参照。可等他想起来,他就发现两者完全没有可比性:被某个泡菜国在大地震后的幸灾乐祸气到差点在酒吧跟人动手,和为某个鬼觉得不值,怎么比?
“恩?”罗棋愣住,“是因为觉得不值吗?”
罗棋知道什么是同情。同情不是感同身受,即使它是很好的品质,表达同情时却容易带上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因为虽然很多人拒绝承认,但人总是以自己富足或相对富足的方面作为衡量标准,然后才去同情低于这个标准的人——因此,一些被施与同情的人才会表示抗拒。
罗棋知道这些,所以在试图帮助别人时,他会努力表现最大的善意和尊重。
就像去站台陪鬼聊天。最初他只不过是经常坐在那儿发呆,等鬼习惯了,主动跟他搭话了,他才一句一句地陪他聊——罗棋不希望被鬼认为是同情他不能跟任何人交流才去的。
虽然就某些角度来看,事实就是那样。
罗棋不忍心看他继续每天自言自语,不忍心让他继续落寞地坐在站牌顶端——最初他只是这么想的。
但现在有什么确实不一样了。
罗棋会为他的遭遇不值,会为这不值而气愤——可严格说起来,鬼的经历里并没有那些谁对不起谁谁伤害了谁的狗血。
有多少人会为了这样的经历而替人觉得不值?
这已经不能再算作同情了。
“明明连长相都没看清,为什么就这么傻?为什么一直留在站台?”罗棋对着空气轻声问。
没有人会回答,被询问的对象还远在站台。
罗棋深深吸了口气,直到胸口胀痛才呼出来。因气愤积聚的力量也随着散去,剩下的只有酸涩的虚软。
这根本不是同情了。
罗棋是在嫉妒。
“为什么还要一直想着那个人?既然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不干脆多忘记一点?”
嫉妒。
罗棋甚至能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来:那几乎尖刻的语调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的,阴沉,带着恶意。
“明明现在能看到他的只有我啊……”
罗棋捂住脸。他的眼眶突然热起来,鼻子也跟着发酸。
“同情还是暗恋?”被丢到脑后的梦境又转回来,黑礼帽下的笑脸模糊不清。
罗棋轻轻抬手,落在“同情”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擦掉它。
“真是疯了。”罗棋苦笑,“居然会喜欢上一个鬼……”
泛着苦涩的潮水涌上来,淹过他的脚,他的腰,最后没过头。
“算了,就这样吧……”罗棋想。
再睁开眼睛时,窗外嚣张的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
罗棋迷迷糊糊地摸过手机,对着屏幕上的数字瞪了三分钟才终于反应过来:“啊?已经九点了?!”
他跳起来,迅速地理平睡皱的衣服,然后冲出门。
路灯下的站台上零星几个人在等车。
罗棋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去,无视别人怪异的打量目光,径自转来转去找“人”。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鬼蹲在站牌背光那面,不爽地撅着嘴。
“抱歉,睡过头了。”罗棋笑笑,突然觉得对方没好气的表情也很可爱。
鬼翻了个白眼,蹲着没动。
罗棋的心情却一下子变的很愉快。他的手虚虚揉上鬼的头顶,语气是连自己都受不了的轻柔:“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呃……你能不能正常点说话?”鬼瞪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警惕。
罗棋点头。
“恩,今天聊点什么?”
“随便啊。”
……
特别,就是鬼眼中的香菇青菜包,就是只有罗棋看的见的鬼。
第十二章
罗棋一直认为,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要对他要一点,再好一点——但怎样做才是对一个鬼好一点?
罗棋很困扰:晴遮阳雨打伞,天冷加衣,天热防暑……似乎都跟鬼没什么关系。至于送礼物请吃饭,好像也只能换来鬼哀怨的眼神。
约会永远是在站台,包子永远他吃鬼看。
罗棋郁闷地抬起头,问:“如果我把包子烧给你,你能吃到吗?”
鬼眨眨眼,摇头:“不知道,没试过。”
“那今天晚上试试看?”
罗棋觉得有希望,鬼也很期待,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晚上夜深人静时,一个黑影鬼鬼祟祟摸上站台,抬手在站牌上连扣三下:“笃笃笃。”
“喂……”鬼嘴角抽搐地探出头看他,“你当是地下党接头啊?”
罗棋干笑。
鬼不能离开站台,罗棋只能把“作案”工具都带上站台。鬼飘前飘后地围着他打转,一双眼睛直直盯住他手里的动作。
罗棋一样一样把东西拿出来:包子,打火机,纸,还有一只不锈钢的小盆子。
夜里没什么风,罗棋很容易就把引火的纸点燃,丢进盆里,然后小心地把包子放进去。
“快点快点!”鬼趴在罗棋肩头,兴奋地对着火光催促。
可惜虽然他叫的欢,包子却不配合。
夏天里吃的大多放不住,罗棋的包子在冰箱里待了一天,加上本身水分就不少,刚被放进小火堆里,它就在一阵青烟里压灭了火光。
“罗棋……”鬼幽怨地瞪罗棋,拖长的声音很有些鬼片里阴森森的感觉。
罗棋听的头皮发麻,只得迅速往盆里填纸点火。
火光跳跃,包子在火堆里忽隐忽现。呛人的黑烟腾起来,罗棋一边咳一边继续塞纸。
“幸好这里比较偏,幸好晚上没有人。”罗棋泪流满面(呛的)想。
“包子啊~”鬼陶醉地自言自语,“老子已经四年没吃过包子了……”
罗棋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他偏过头看了鬼一眼,然后加快了手里添纸的频率。
“要是能让他吃到就好了。”他想。
但世事总是不尽人意。折腾了两个小时,罗棋带来的纸都烧光了,锃亮的小盆也黑了,包子更是被烧得面目全非——可什么也没有发生,鬼的手里什么也没有出现。
他看看盆里焦黑的一团东西,再摊开自己的手上下翻看,表情疑惑又迷茫。
罗棋很内疚:“抱歉,好像没什么用……”
“恩?哦。”鬼应了声,无精打采地垂下头。
罗棋胸口闷闷地疼起来,他匆忙地笑起来,提议道:“或许不应该烧的——别人都是把东西供在那儿,对了,是不是还要烧香?我家乡那边的老人都说应该要烧香的……我刚才忘记了……要不然明天我再……”
“不用了。”鬼摇摇头,打断他。
罗棋不再说,只是担心地看他。
鬼倒是笑了,露出两排白白的牙:“吃不到就吃不到,反正我都当鬼四年了也没见怎么样啊!”
“对不起……”罗棋对他说。
鬼凑到他眼前,笑容不变:“你不用道歉啊!今天的事原本就是我太贪心了。我倒是该谢谢你——我在这里这么久,你是唯一一个看的见我,还为我做这么多事的人。”
“罗棋,”他问,“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一个鬼这么好?”
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罗棋笑了。
“因为我喜欢你。”他想这么答,却终于只是笑。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人鬼殊途的道理罗棋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不是在拍聊斋,罗棋也不是方外人士,一人一鬼,能怎么样呢?
与其两个都苦恼,还不如自己多费点心,尽量对他好一点——现实惯了的罗棋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在面对鬼的疑问时,他摸摸鼻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点:“对朋友好点儿,不对吗?”
“朋友啊……”鬼重复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罗棋,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看的到鬼,不但不害怕,还愿意跟鬼作朋友,你还真特别!”
“比你的‘香菇青菜包’还特别吗?”
有那么一瞬间,罗棋差点问出口。但良好的自制力再次发挥效力,他什么也没说。
“说起来,”鬼摸着下巴,挑着眉梢打量他,“你为什么不怕我?”
罗棋一愣,不厚道地反问:“我为什么要怕只会恶作剧的小孩?”
“……罗棋!!!”鬼……狂化了。
第十三章
狂化的鬼当然不可怕——他又碰不到罗棋。
气得跳脚的鬼很活泼,或者说很可爱。于是罗棋不厚道地微笑旁观了会儿他的张牙舞爪,然后才收拾掉垃圾,道了晚安,回家睡觉去。
当然,躺在床上的时候罗棋还是稍微反省了一下的。
“不该欺负他的,”罗棋想,“小孩都是很记仇的。”这么想的时候,罗棋的嘴角毫无诚意地翘着。
有人认为,爱一个人就要欺负他。罗棋觉得自己没这么变态,他只是偶尔忍不住想逗逗那家伙。
第二天早上再去等车,鬼果然气鼓鼓地不理他,一见他来就一头钻进站牌。
罗棋不动声色地从人群中挤到站牌边,垂下的手指有节奏地叩上它,一下一下坚持不懈。
终于,被敲烦了的鬼探出头,不爽地瞪他:“你干嘛?!”
罗棋掩着嘴轻声问:“还在生我的气?”
“嘁!”鬼扭头。
罗棋好笑:“好了,我道歉,别气了。”
鬼不理他。
罗棋故作哀怨地叹气:“你要是不想见我,我可以多绕点路换个站台……”
“你敢!”鬼愤怒了。他跳出站牌,指着罗棋的鼻子威胁:“你要是敢躲着我,我就让女鬼半夜去找你!”
“哈?”罗棋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女鬼?这里还有其他鬼吗?我怎么没见过?”
“当然有。”鬼耸耸肩,“只不过她白天不出来。”
“那晚上呢?”
“我跟她说让她晚点出来。”
罗棋继续问:“为什么?”
“还不是怕吓到……”鬼猛地一咬舌头,不说了。
罗棋眨巴眨巴眼睛,问:“吓到什么?”
鬼不回答,只恶狠狠瞪他。
罗棋被瞪得一头雾水,还想再问,公交已经来了。
罗棋晕晕乎乎上了车,然后被一车的人肉挤得越发晕乎。不过当他歪七倒八地下车时,他已经想明白鬼没说完的内容了。
“还不是怕吓到你。”
鬼一定是想这么说。
罗棋的心情突然好到快飞起来:这是不是说他对我也有好感呢?
“一头热,情路不顺啊小罗。”女同事惋惜地摇摇头,收起塔罗牌,“你们不会在一起的,我劝你最好还是早点认清现状放手吧。”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罗棋很受伤。
隔壁桌的男同事在资料堆后面冲他打暗号:“别理孟沙,那女人算命就没准过!”
“可万一准了呢?”罗棋苦笑。
人总是贪心不足。原本只说能陪着对方就好,可一旦对方表现出任何友善,人就会想得寸进尺——想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然后接受,然后回馈以同等的感情。
罗棋问自己:“我真的能只是陪着他吗?”
如果一份感情一直得不到回应,甚至一直没有被对方发觉,那么付出感情的人会坚持多久?
而且,为什么要坚持?
这样的问题罗棋没什么经验,他回答不出。他已经过了相信童话的年龄,他很现实。
所以现实的罗棋决定用琐碎的工作填塞这些泛滥的情感问题。
一天结束,当罗棋累的如同半死的狗一样爬下公交时,鬼正悠闲地坐在站牌上看月亮。
“红色的满月,”他咧开嘴,笑出白森森的牙,“今天晚上百鬼夜行。”
罗棋一个机灵吓精神了:“你说真的?”
“假的。”鬼撇撇嘴,“哪儿有那么多到处跑的鬼啊。”
晚上有点闷,站台上没什么人。罗棋坐上长椅,扯松了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