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与冬雪的第一次相遇纯属意外。
那是我刚刚升入高中不久的事,现在想起来我们的相遇地点还真是既尴尬又可笑。
我们学校的课间休息时间很短。在那次相遇之前我一直是一下课就冲出教室跑进洗手间的,且从未认为这有什么不对。
但那天,当我推开洗手间的时候一个男孩子居然赫然站在我面前!他的头发微长而凌乱,散披在肩上。我还没能看到他的脸(其时的情形也不容许我仔细地端详他)就满面通红地尖叫着冲出了洗手间。
当我惊魂未定地靠在走廊上喘气时,那男孩却不慌不忙地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却发现他边从我身边走过边冲我笑!
可~恶~!明明是你走错了洗手间好不好,还一副嘲笑人的嘴脸。我边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边想。
中午休息的时候忍不住向朋友们抱怨起这件事来。
美悦听完我的诉苦后就乐了。
“小睿呀,我说过你得改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作风吧。怎么样,出丑了啵。”
她们都笑得幸灾乐祸,我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哎呀,她就是哪个全校有名的‘假男人’啦” 美悦见我还是毫无反映只得挑明了说“恐怕只有你不知道学校里还有这么一号人。”她从不放过任何能损我的机会。
“她呀,总是穿的像个男生,而且还是最邋遢的那种。学习成绩吊车尾,所有的老师都拿她没办法。”
“没错,而且听说她有一次还和年级主任在办公室里吵起来了。据去拿作业的学生说她把年级主任骂得直往后退。”
“我还听说她好像和某个帮派有什么过结,所以身上老是带着把刀。没事可千万别惹她。”
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越说越邪乎,我在一旁不禁有些想笑。也许那女孩不过是长得男性化些,但落到这些小女生的嘴里她已经七分像鬼了。
仔细想想,如果她们不说,我倒真是从未想过她会是女生。
一想到我对着个女孩在洗手间里大叫一声还红着脸跑出去,的确是挺丢人的。
希望对方能尽快忘掉此事,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但对于这群“谣言制造机”的评论我倒没太往心里去,我对传言和八卦向来不感冒。我,陈睿从小到大都是按照父母的希望来塑造自己的——温柔、文静、学习好、人缘好。我只要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好了,至于其他人,如果没有对我今后的发展有太大的阻碍我都会以礼相待的。而在我十五年的人生经历中那种阻道者还从未出现过。
不过因为“洗手间事件”的发生,我却在不自觉间开始注意起她来。
有时在走廊里正好走个对脸,我就会偷偷观察她一下。
也许她是故意打扮成这样的——一双破球鞋,一条违反了不知多少条校规的破牛仔裤,上衣如果不是圆领体恤衫就是一件又旧又破的夹克。说她的打扮像个无业游民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她的脸长得还不错,有些中性化但不失女性的秀气;微粗的眉毛下是一双有着浓密睫毛的大眼睛,可惜眼睛被她那凌乱的搭在前额的长发给挡住了大半;鼻子很一般,但嘴满好看的,尤其是在笑的时候显得格外突出。
她在走路时总是看着地,嘴角含着一丝笑意。
在笑什么呢?嘲笑旁人的无聊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无从猜起。但我能感觉到她总是被浓浓的孤独所包围。在我看来她什么也没做,但每个人都怕她、躲她、讥笑她。
这就是特立独行的代价吧?我可不想尝试——这是我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当时我以为除了那次“洗手间事件”外我们是没有任何交点的两条平行线。然而随着升入了高二,我们彼此的命运却在越靠越近——这恐怕是我们谁也没想到的吧。
2
升上了高二便要面临分文理班的问题了。
我的本意是想学文科。但母亲极力反对,认为学理科以后比较有前途。我象征性地抗议了几下就顺从了她的选择——毕竟已经顺从了这么多年,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打破平衡。
如果从我的兴趣出发,还是文学与我比较投缘。但若用冷静、现实的眼光来选择的话,我的兴趣从来都不在考虑之列。我决心以高二为界,从此用成人化的思维来判断世间的一切——成年人是不会从兴趣出发的,他们的出发点永远是利益——起码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所料不及的是刚分到新班就被一件不够成人化的事牵扯了不少注意力。
那个“假男人”居然是我的同班同学!
班里的同学全都对此表示强烈不满,连班主任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其实这并不奇怪,她总得在一个班里上课。不在我们班也会在其他班,只不过是我们运气不好正好赶上罢了。既然赶上了就应该认命。可班里的学生全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竟然要联名上书给校长,让他把这个麻烦请出去。
当他们要我签字时,我很技巧地回绝了。并不是同情她,而是觉得瞎折腾一通罢了,校长不可能管这档事。
果然,在半个月后这个班终于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她的存在。
对了,我现在可以用代词和“假男人”以外的词来称呼她了。冬雪——这是她的名字,很女性化,和她的形象一点也不搭调。不过雪这个字形容她还满合适的。这倒不是说她冷,而是我觉得她所处的环境对她来说太冷了。天啊,我又开始同情心泛滥了。
但即使知道了她的名字我也极少使用,因为我们几乎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而我在心里评论她时是不会好心到用名字尊称她的。
说到说话的机会,在我和她相熟之前的唯一一次对话似乎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虽然平心而论的话这次不愉快似乎是我的不对。
事情的起源是座次问题。
班里排的位置是按顺时针轮换的,每两星期换一回。
我没想到我竟然和她坐在同一排——她是最后一个,而我就坐在她的前面!
那两个星期是我有生以来最紧张、刺激的十四天。
也许真的是自我意识过剩,我总觉得她在后面盯这我。有时她会发出几声轻微的叹息,让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还记得高一时的哪次不光彩的会面。
一天中午,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你老看我干什么。”原本在听同学聊天的我腾地站起来,瞪着她说。
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糟,周围的同学都用惊奇的眼光盯着我猛看。
而她则偏着头冲我笑着,之后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的头发较一年前更长了。看得出她很不会打理头发,只是用一根不知是什么质料的绳子随性地束在脑后。但这样一束,我与她视线的交流更直接了。
那双眼中分明含着的是嘲笑。
“没想到你的自我意识还满胜的嘛,”她从我身边走过,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小声说:“还是对上次的失态耿耿于怀啊?”
她的声音小到只有我能听到,但我的脸还是很不争气地红了。看着她两手插兜踱出教室的样子,真是有种想冲上去推她一把的冲动。
不过这种不成熟的想法一瞬即逝。马上我就恢复了平静,用些无关痛痒的话叉开了其他同学的注意。虽然没有人问我为什么突然发火,但心中却后悔为什么刚才那么冲动,毕竟以后都要坐她前面。
不知为什么,以前朋友讲的关于她的可怕传闻这时突然一一跃入了我的脑海中。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生活在自己制造的恐怖气氛中。
好在这种恐惧很快就消失了。
原因很简单——座位轮换了,而她却没有跟着我坐的那排移动,而是继续坐在靠窗的最后一个。也许她喜欢那个位置吧。不管原因如何,现在我坐在离她最远的靠门的那行,再要与她碰头起码是三个月后的事了。
想到她从我的恐怖变成了每一排最后一个人的恐怖,感觉心理的负担小了一些。
由于这种座次的变化,使我很容易就能看到她的一举一动。
我并不是特意去看她的,但当我发现时我常常已经在凝视她了。
而当我以全新的视角观察了她几天后,一些发现开始慢慢改变着我对她的看法。
首先她的学习态度非常不好,这点在我的意料之中。
但我原以为上课时她会用课外书或睡觉来排遣时间。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从未上课睡觉或看课外书过。她总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只不过她的眼睛看的不是黑板而是窗外的树枝。
有时候窗外飞来几知小鸟在树枝上蹦来跳去的,她会面带微笑的出神地盯着直到它们飞走为止。之后怅然若失地看着已经空无一物的树枝发呆。
似乎发现天天有鸟来,她居然从家里带了些小米来撒在窗外足有两尺宽的窗台上(窗台宽是为了保证学生擦玻璃时的安全,没想到竟然被她用来…)。那些鸟也不客气,没几天就开始大吃大喝起来,全然不顾自己是野鸟的事实。
她这人的本质不坏,我在心中暗想,因为动物是不会信任居心叵测者的。
就这样,我对她的印象慢慢好了起来。
然而真正让我开始对她产生好感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3
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对于我来说这算不上什么荣誉,因为我从小学到高一一直都担任班长。
当然这个职务也算不上是负担。唯一的缺点是我必须帮老师判小测验的卷子,而在我们学校测验的数量绝不比吃饭的次数少。因此自从我接任了这一职位很少有五点以前到家的时候。
那天我是将近七点才离开学校的——说起来也不算是走得最晚的一回。
走在路上想到一会儿到家又要听妈妈抱怨我回来太晚和让我辞掉学习委员之类的话就头痛。
我不想给老师留下一种避重就轻的印象,那对我不利。何况这个工作并没影响我的成绩,又给了我足够多的机会和老师接触并留给她好印象。因此这回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听妈妈的。不过还是得找个辙应付她一下,不然她真唠叨起来也够人一呛…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就觉得有人从后面很不客气地拽住了我的胳膊。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被三个小流氓给围住了。
“小姐,这么晚不回家是不是想找点乐子啊”那个拽我胳膊了家伙开了口“不如我们带你去玩,怎么样?”
其他的两个家伙也很下流地笑着。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一时不知应该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讨厌!别碰我。”我除了这句话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而这帮厚脸皮的家伙那是这句话就能打发走的!
看到天色转暗的街上除了我和纠缠不休的流氓外空无一人,我的心已经沉到底了。
“喂,你们想带她去哪?”就在他们拖着我要走时,一个我十分熟悉的沙哑声音响了起来。
我回头一看,果然是冬雪。
她面无表情站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两脚微叉的站着,两手插在夹克兜里,完全是街头混混的模样。
“干你屁事啊,找揍吧你!”流氓张口就是脏话。
我虽然从心底里感激她的出手相救,但也深深感到以她一己之力恐怕很难帮到我,说不定反为她自己招来无妄之灾。
“关我什么事?”她坏坏地笑了:“你们知道她是谁的马子你们就敢把?告诉你们,昨天晚上骁哥当着组里所有弟兄的面宣布的,她是骁哥的新女友。你们没事不在自己的地头上老实呆着也就算了,居然还想碰骁哥的马子。活腻味了是吧?”
三个流氓一听他的口气,有些犹豫了起来。
见他们还不打算走,冬雪剑眉倒竖,大喝了一声“知道了还不赶快滚!”
她这一嗓子气势十足,再看她那一脸要吃人的表情,那三个家伙赶快夹着尾巴跑了。
看他们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后,她脸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到她面前。
“谢谢你替我解围。”说这话时我的脸已经开始发红了。
她看着我笑了,有些惭愧地说“还好他们买骁哥的帐,不然今天咱俩死定了。”
“骁哥是…”
“咳,”她苦笑着说“是这一带的帮派头头。不过我根本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当时情急下就那么说了。有点对不住你,让你当了回‘压寨夫人’。”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这人也够有趣的,根本没有靠山还能装得那么横。
“总之谢谢你,那么明天见。”我微笑着对她说
我刚转头要走,就听她在后面喊:“喂。这么晚了,很危险,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你自己也是女孩子吧,你就不怕危险吗?
虽然心里这样想,我还是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毕竟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已经快七点了,况且那些流氓是否还在附近我也不知道。
得到我的默许后她快走了几步,与我并肩而行。
一开始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就那么默默地走路。
我在脑中拼命搜索可以作为话题的东西。
“噎…你家离学校远吗?”我问了一句很没水准的话,而且因为本来想叫她的名字又怕一下子显得太亲密而生生把冬雪两个字咽了回去。
“还好吧,走路十分钟。你家还远吗?”
“过了这条大街向右转就到了。”
……
“你每天都这么晚回家?”
“几乎吧,有时也能早回家。”
……
“这么晚应该找人送你才行,不然太危险了。”
“是呀…”
我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到此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
这时我开始注意到路上有人向这我们指指点点。我意识到是她的样貌太惹眼了。如果只是像男生也无所谓,但她偏偏留了一头长发。留长发的男生在那时还是不被世俗接受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理理发?你的头发看起来感觉…满怪的。”
“为了省钱。”她给了我一个惊人的答案“剪头发一次至少十块。一旦开始起码两个月就得剪一回,太费钱了。”
我从来没从这种角度考虑过发型问题,所以只能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
终于走到小区的门口了,我松了口起。
她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了小区里面半天才开口说:“你住这里?”
“对呀。”我的爸爸是做进出口贸易的,所以对我来说住在高级别墅区并没什么奇怪的。
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古怪地盯着大门看。
“恩,要不要到我家坐坐?”
虽然是邀请的话,但从我嘴里说出来感觉更像是逐客令。
她回过神来微笑着冲我说了声再见,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我站在门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了一种复杂的感情。
我原本想再真诚地挽留她一下的,但话一直卡在嗓子里直到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也没说出来。
我一打开门妈妈就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真让人担心死了。”她一边抱怨一边从鞋柜里帮我拿拖鞋出来。
“没事,有人送我回来的。”
“谁啊,”妈妈警惕了起来:“你小心别让哪个别有用心的男生占了便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