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昀转头对守在门外的于瑞说:“你先留这儿吧,太后要是醒了,告诉她明嫦生了皇子。”
永昶宫。
乳婢把已经收拾干净包好了的婴儿抱到司马昀和紫菱跟前。紫菱说:“跟皇上很像呢。”
司马昀笑了,“这么皱的脸,哪里像了?”
“鼻子啊,你看他刚出生,鼻子就这么挺,将来一定跟皇上一样,会成为非常俊朗的男子。”
司马昀偏过头看紫菱,她正面带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比核桃平整不了多少的小小的脸。紫菱发现司马昀在看她,于是也偏过头看司马昀,“怎么了?臣妾说错了什么吗?”
“你很喜欢他?”
“当然了,小孩子都很可爱啊!”
这时左检带着两个太医丞走了出来。司马昀站起身,“明嫦怎么样了?”
“王贵人她……皇上去看看她吧。”
司马昀慢慢走到床边,明嫦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眶黑青,脸色苍白如纸,连她平时总是红润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司马昀坐到床边,握住明嫦小巧的手,“明嫦。”他轻轻叫了一声。
明嫦缓缓地睁开眼睛,看清司马昀之后,有气无力地笑了,“皇上……你回来了?臣妾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朕刚刚回宫。”
“臣妾……好想念皇上啊!”
“嗯,朕这不是回来么。”司马昀伸手把明嫦额前一绺被汗水浸透了的头发挂到她耳后。
“皇上看见……孩子了吗?”
“看见了,真漂亮,像明嫦。”
明嫦吃力地摇摇头,“不……他要像皇上。像……像皇上一样英俊潇洒,智勇双全。”
“会的。”
“皇上给起个名字吧。”
司马昀想了想,“叫德昫吧。”
“谢万岁。请皇上恕臣妾不能起身叩谢。”
“你累了,睡会儿吧。”
“不,皇上那么忙,臣妾要一直看着皇上,要不……要不一会儿皇上走了,臣妾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皇上。”
“你睡吧,等你睡着朕再走。你醒了叫人去找朕,朕马上就过来。”
“真的?”
“嗯。”
明嫦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司马昀回到泰明宫,小番儿已经叫人准备好了晡食。司马昀说没胃口,要歇一下,让有什么事立刻叫醒他,然后就躺到了床上。赶了几天的路,回来又在宫里折腾了大半天,司马昀觉得很累,很快就睡着了。做了很多没头没脑的梦。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喊“万岁”,司马昀睁开眼睛,是小番儿。
“万岁,太后让您过去。”
司马昀坐起来,发现天已经黑了,宫内掌了灯,他晃晃头,“哦,好,你跟朕过去吧。”
到了惠平宫,司马昀在门外看见了惠仑。惠仑说是太后叫他来的。司马昀皱皱眉头,心想:不是要交待什么吧?
进了内殿,司马昀看见惠太后正盛装坐在床上,脸上竟涂了胭脂,头上还插了步摇、发簪,耳上也戴了金珰。
“儿臣给母后请安。”司马昀跪下。
“昌儿,你过来。”
司马昀心中一紧,惠太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他了。司马昀走过去坐到床边。
“昌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
“去看过明嫦和孩子了吗?”
“看了,还给孩子起了名字,叫德昫。”
“德昫,好名字啊。只可惜,哀家看不到他长大了。”
“母后别这样说……”
“昌儿能答应哀家一件事吗?”
“什么事?”
“立德昫为太子吧?”
司马昀把眼睛看向别处,“他才刚出生,等他大些再……”
“皇上!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紫菱是陈将军的亲妹妹,你要坚持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哀家无话可说,可她不是。你没听到这些年宫里宫外的流言蜚语吗?你不能为了一个陈远……”
“母后!”司马昀强压住心里的怒火,“不是那个原因。”
“那是什么?”
“德昫太小,儿臣还不知道他能不能当得了太子。东宫之事,一旦确定,便不能再轻言废立,儿臣不敢草率。”
“可皇室的香火延续事关皇权稳固,你大婚十几年来,一直没有皇子,民间已经谣言四起了。皇上,确立太子,民心可定啊!答应哀家吧,这是母后最后的要求了。”
司马昀看着惠太后苦苦哀求的眼神,坚持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说:“好吧,朕答应母后就是。”
惠太后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又说:“晋越的战事怎么样了?”
“应该已经结束了,但是还没有收到战报。”
“有把握得胜吗?”
“嗯,必胜无疑。”
“那就好。哀家想见见国舅。”
“朕刚才在门外看见他了。朕叫他进来。”
“哀家有话想单独跟他说。”
“行。”司马昀站起身走了。
很快,惠仑进来了。他跪拜之后,惠太后也把他叫到床边。惠仑坐下之后说:“你看你,精神刚好一点儿,也不好好休息。”
“哥,哀家快要不行了,这是回光返照。”
“你别乱说……”
“不是乱说,哀家自己知道。只是,还有一件事实在放心不下,才要你来的。虽然哀家已经多年不过问朝中政事了,但宫外的情况哀家都清楚。刚才听皇上说跟西越的仗已经打完了,陈远又立战功,又要加封了吧?”
“太后不放心的事跟陈将军有关?”
“唉,陈远现在兵权在握,战功显赫,妹妹又是皇后。晋凉、晋越和建康都有他的兵马,虽然眼前他的权势还是比不上当年的裴悫,可是……快了。这次回来,皇上十有八九是要给他封王的。现在朝中已经有人说皇上‘陈氏专宠’了,你看着吧,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人对朝廷不满,这样势必会造成大臣们私下里再次各自结党,争权夺利。哀家希望有些事你能劝劝皇上。”
“皇上不会听我的。”
“尽力而为吧。”
“好。”
惠仑从屋里出来了,司马昀还没有走,他想再进去看看惠太后,可还没等他问母后怎么样了,于瑞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说王贵人快不行了。司马昀没再多问,立刻转身登上小舆,赶往了永昶宫。
司马昀赶到的时候,明嫦已经是弥留之际。司马昀大声对她说:“明嫦,明嫦!朕要让德昫当太子,让德昫当太子!你听见了吗?”
明嫦竭尽全力睁开眼睛看了司马昀一眼,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又闭上了眼睛,再也没醒过来。
当天晚上,司马昀离开惠平宫不到一个时辰,惠太后也薨了。
几天后,司马昀下旨给惠太后追昭平号,明嫦追文殇号,立了司马德昫为太子。
第七十六章:红泪
十月初九,已是深秋。陈远终于带着十万汐军返回到了建康。何广和慕子云奉命出城相迎。一路上,陈远发现满城皆孝,于是问发生了什么事。何广说十天前王贵人和惠太后先后薨了。
正元殿上,司马昀身着衮冕坐在正中,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辰时,陈远、何广和慕子云抵达宫城广礼门。
进入宫城,走过甬道,陈远拾阶而上,步入正元殿,跪下之后汇报了此次出征西越的大致经过、结果和伤亡人数。司马昀当庭下旨:封陈远为函阳王,加大都督职,督西临、陵、鳞、禹山、涟五州军事,假节。惠长庭升定远将军,任鳞州太守。吴虎加西临州太守。宁长升四品征西将军。蔡绪、公孙冶擢至将军。随后司马昀又准陈远在家休整半月。
封赏完毕,司马昀宣布退朝,陈远离开宫城回了家。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晃儿远远地冲了出来,“爹!”
陈远下马,一把将晃儿抱起来,在空中抡了一圈儿,“爹不在家,晃儿乖不乖?”
“乖!”晃儿紧紧抱住陈远的脖子。
陈远用下巴在晃儿脸上蹭了蹭,“你娘呢?”
晃儿“咯咯咯”地笑着挣扎起来。董氏出来了,她走到陈远身边,“刚从宫里回来吗?”
“嗯。家里没什么事吧?”
“都好。”说着,董氏把眼光投到了后面还骑在马上的玛女身上。
陈远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玛女,你过来。”
玛女下马,走到陈远身边,陈远对董氏说:“这是我救回来的氐族姑娘,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不肯留在西越,非要跟我回来。我看放在军中不合适,就带回来了。她汉语说的不太好,但很聪明,这些日子已经能跟我简单地沟通了。你一会儿给她找个房间,再找几身衣服。先让她跟着我吧,看过几年大些了,她要是愿意回去,再把她送回去。”
董氏点点头,伸手去拉玛女,可她一躲,站到了陈远身后。陈远笑了,“玛女,这是我夫人。你别怕,叫……姐姐吧。”然后他又对董氏说:“她对汉人戒备心很强,慢慢就好了。走吧,先进去。”
进到院子里,董氏安排了人照顾玛女,又让奶娘把晃儿也带走了,然后跟陈远进屋伺候他沐浴更衣。
帮陈远脱衣服的时候,董氏看着他摘下来的剑问:“夫君什么时候还使剑了?”
“是皇上的,一会儿我得去把它送回去。”
“还要进宫?”
“嗯。”
“今天就去吗?才刚回来,明天再去吧。”
“不行,还有事要跟皇上说。”
董氏的目光黯淡下来,继续帮陈远脱下亵服。
陈远跨进水里,坐下,然后伸手摸摸董氏的脸,“说完就回来,很快。”
董氏拿了一块布,沾湿后轻轻擦拭着陈远后背和胳膊上的几处新伤,“疼吗?”
“不疼,习惯了。”
“你又黑了。”
“嗯,西越的阳光太厉害,夜里又冷。”陈远闭上了眼睛。
董氏不再说话,继续轻轻地擦。擦到陈远胸前的时候,陈远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文君,这些年……辛苦你了。咱们再生几个孩子吧。”
“好。”董氏的眼圈儿有些泛红,陈远闭着眼睛没有看见,他眼前浮现出了司马昀似笑非笑的模样。
司马昀到永昶宫看完司马德昫后,想着明嫦曾经生动鲜活的样子不知不觉走到了永昶宫后园。那是明嫦最喜欢的地方,每次司马昀在这里看见她,她一定是欢天喜地、生机勃勃的,有的时候她还会跳舞给司马昀看。
司马昀让小番儿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林子的深处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他顺着声音的来处慢慢找过去,很快看见一个蹲在地上的瘦小身影,正颤动着双肩,哭得死去活来。
“吉儿?!”司马昀叫了一声。
吉儿转过头,看见司马昀,赶紧用袖子抹了两把眼泪鼻涕,站起身,跑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在更衣房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对吉儿好,现在明嫦姐姐也……”说着,他又开始哭了。
“朕对你不好吗?”
“好,要不是皇上,吉儿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行了,别哭了。走吧,跟朕回宫。”
说完司马昀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你怎么进来的?没有人告诉朕你在啊。”
“我……”吉儿低下头,“我是爬墙进来的。”
“以后别这样了,想来就从门直接走进来。”
吉儿用力点了点头。
回到泰明宫,袁晴说陈将军来了,正在里面等着皇上呢。司马昀在门口停住,想了一会儿,才抬腿往里走。小番儿心想:万岁今天这是怎么了?以往听说陈将军在,都是迫不及待地往里冲啊。伸手抓住差点儿也跟了进去的吉儿,“你就别进去了。”
“为什么?皇上又没说不让我跟着。”
“以后有陈将军在,你躲远点儿去玩儿就行了。”
“为什么?”
“因为……小破孩儿哪儿那么多为什么!行了,你玩儿去吧。朝食的点心皇上都没吃,让袁晴带你去吃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吉儿撅着嘴看了小番儿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袁晴走了。
见司马昀进来,陈远跪下稽首叩拜。司马昀说:“起来吧。”
陈远站起来,“恭喜皇上。”
“恭喜什么?”
“恭喜皇上得了太子。”
“得了他却失了太后和明嫦,有什么可恭喜的?”
陈远看着地面,“原来……皇上也知道失去亲人很痛苦。”
司马昀的眉毛动了动,“你这是什么话?”
“羌氐的百姓也有亲人,就是那些跟我们交战的士兵。”
“战争难免会有死伤。”
“可他们有些本来可以活着回去跟家人团聚的。”
“该死的就不能活着。”
“该死的?这就是皇上的理由?”
“你以为如果是你被俘了,他们会把你活着放回来吗?”
“现在是西越败了,这样只能让羌氐更恨汉人。”
“你别忘了,是朕让你给他们粮食的。”
“可那是……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臣今天只是来把剑交还给皇上的。”陈远把剑举到司马昀眼前。
司马昀接过来,“之遥没用这剑砍了竞武吧?”
“皇上知道臣不会那样做的。”
司马昀笑笑,拔出剑看了一眼。
陈远说:“那微臣告退了。”说完陈远退了几步转身就走,快走到门口时,“你站住!”司马昀喊了一声。
陈远停住脚步,转回身,“皇上还有什么事吗?”
司马昀把剑放到一边,一步步走到陈远跟前,抬起头,缓和了语气,“听送战报回来的人说,你在跟姚雷打斗的时候受伤了?”
“小伤,已经好了。”陈远的声音依然没什么起伏。
“让朕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跟其它的一样。”
“你要抗旨吗?”
陈远无奈,看看司马昀,只好解开宽带,脱掉衣服,赤裸着上身,把后背转向了司马昀。
过了好半天,司马昀没有动静。陈远说:“皇上看完了吗?臣……”
陈远的腰跟胳膊之间伸过了司马昀两只玉雕一样的手,跟陈远粗糙的深色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司马昀环住陈远的腰,靠在了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