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洞外,沮渠孤牧对身边的人说:“去,把陈远的手指砍下一个给司马昀送去。”
第八十七章:难解
司马昀在金阳停了两天,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之后就安排了禹大去涿县,他想如果陈远能顺利救出陈山和董浣青的话一定会先回那里。他让禹大只要再见到陈远,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把他带回建康。
第三天司马昀下旨起驾返京。
这天路程差不多走到一半儿的时候,晚上他们在野外安营扎寨。小番儿来跟司马昀说吉儿快不行了。司马昀问怎么回事,小番儿说:“从咱们往回走,吉儿就开始不肯再吃东西,已经五天了,这样下去怕是就要饿死了。”
“他会不肯吃东西?”司马昀不大相信一向贪吃的吉儿会这么做。
“是挺让人难以置信的,可能是一心求死吧。”
司马昀皱起眉头,“难道他真的宁愿饿死也不想让朕找到晃儿吗?走,带朕去看看。”
吉儿趴在囚车里,已经奄奄一息。
“吉儿!吉儿!”小番儿叫了两声。
吉儿慢慢抬起头,面色乌青,嘴角开裂,已经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皇上……”他有气无声地叫了一句。
司马昀走过去,把手伸进囚笼里在他脖子上摸了一把。天冷,他又一直空着肚子,身体凉得几乎没有了温度。
“带他到朕的帐篷里,把食医找来。”说完司马昀就走了。
回到帐篷里,司马昀先让人在地上铺了些毛毡和兽皮,然后才命人把吉儿抬到上面。之后他又把自己的燎炉放也到吉儿怀里。
食医孙万来了,扒开吉儿的眼睛和嘴检查了一下,又给他号了号脉,然后对司马昀说:“万岁,他要是再不吃喝点儿什么,恐怕活不过明天了。”
过了一会儿,司马昀让人做的热汤被端来了。小番儿盛了一勺送到吉儿嘴边,吉儿闭上眼睛,把头偏到了一边。
司马昀咬咬牙,“吉儿,朕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吉儿还是不动。
“来人!按住他,灌进去!”
几个侍卫过来按住吉儿的四肢和头,然后扳开他的嘴,开始往里面灌汤。灌了半天,汤没能进到吉儿肚子里多少,倒流了他满脸满头。最后他痛苦地撑起身体,呕出几口绿色的胆汁。
站在一旁的孙万摇了摇头,又对司马昀说:“皇上,除非他自己肯吃东西,否则这样不是办法。”
司马昀阴沉着脸,“你们都出去。”
帐篷里只剩下司马昀和吉儿了。司马昀蹲到吉儿身边,拿出布帕擦干净他的脸,“你真的宁可饿死也不肯告诉朕晃儿的下落?”
吉儿不动。
“活着不好吗?”
吉儿强打起精神,“皇上,吉儿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一直想要报仇,可是现在看皇上这么难过,吉儿也不好受。吉儿觉得对不起皇上,可是如果一切能从新再来,我肯定还会那么做。我也知道家祖对不起陈家,晃儿更是无辜,所以吉儿也恨自己。皇上,这么活着很痛苦,你还是让吉儿死吧。”
司马昀叹了口气,“好吧,你告诉朕,晃儿在哪儿,朕一定让你死得痛快。”
“皇上……没有用了,来不及了。那天我把晃儿带出宫后本想杀了他,可我下不了手,就告诉他皇上要杀光他家里的人,让他赶快逃走,永远不要再回建康,也不要去找陈将军,我让他跑得越远越好。所以,现在吉儿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皇上不是已经派了人到处去找吗?如果找不到,很可能晃儿就是不在人世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
“除了宫里,吉儿没有认识的人,我不可能把他藏在什么地方。”
司马昀站起来,“好吧。来人!”
小番儿进来了,司马昀又看了吉儿一眼,“裴吉,盗取玉牌,擅自出宫,意图谋害朝臣后代,论罪当斩。但念你这几年侍驾有功,赐鸩酒。”
吉儿挣扎着爬起来,跪到司马昀脚边,“谢陛下开恩!”
吉儿被带走了,司马昀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变得越发渺茫。他现在只想让陈远尽快回到身边,不管他是否怨恨自己。
抵达建康后,司马昀听说惠长庭带着云七进京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总算来了个能陪他说话的人,司马昀立刻下了旨宣惠长庭进宫。
惠长庭来到泰明宫的时候,司马昀刚刚沐浴更衣完,已经命人拿来了酒菜,说要与惠长庭畅饮叙旧。
说是叙旧,惠长庭坐下后没喝上几口,两人就开始说陈远的事。惠长庭听司马昀说完整个事情的经过,一时沉默起来。
司马昀连喝了几樽酒,然后垂下头说:“长庭,怎么办呢?朕自从登上皇位,从来没觉得这么难过,宫变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不安。如果找不到晃儿怎么办,朕真的无计可施了。”
看着司马昀一脸伤心绝望的表情,惠长庭只能想办法安慰他,“嗯……我想只要之遥回来的话就能知道不是皇上下旨将他夫人处死的。”
“那有什么用,不管怎样,他的夫人还是死了,孩子还是不见了。如果朕没有把他们关起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长庭,朕是不是做错了?”
听到一向自信强势的司马昀说出这样的话来,惠长庭觉得心里一阵疼痛,“皇上没错,皇上有自己的立场和难处,之遥会明白的。”
“是吗?”司马昀无力地笑笑,端起酒樽又喝了起来。
心情不好,自然不胜酒力,司马昀很快就醉了,迷迷糊糊地趴在了案上。惠长庭无奈地长叹了一声,伸手把司马昀一绺掉到额前的头发挂到他的耳后,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在书柜后那个用盈满了无助泪水的美丽双眼看着自己的清纯少年。
廷尉府。
惠长庭走了之后,惠仑在房里转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去敲云七的门。云七打开门,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而是很自然地把惠仑让进了房里。
两人相对而坐,惠仑用指甲抠着方案的一角儿,不知该说点儿什么才好。过了半晌,惠仑才抬起头看着云七说:“回来的这段时间,你天天跟长庭在一起,我也没有跟你单独说话的机会。”
云七点点头。
惠仑又说:“这些年……你还好吧?”
云七又点头。
接着惠仑问了一些他们在鳞州的情况。其实云七知道,很多事都是惠仑已经在惠长庭那儿问过了的,他不过是想找借口跟自己多呆一会儿。可云七都认真地一一作答,比划不清楚的就拿纸笔来写。不知不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再那么尴尬了。
惠长庭回来了,见云七房里的灯还亮着,走到门前看见惠仑的鞋也在。嗯?父亲怎么会在无介房里?一定是在说我的事。这样想着惠长庭没有马上敲门,接着他就听见了惠仑正在问云七:“长庭一直都不知道吗?”
惠长庭立刻竖起了耳朵。
“唉!不管怎么说,你始终也是我的儿子。以前没能好好照顾你,看来以后也难有机会了……”
哐啷!门开了。云七和惠仑一起朝门的方向看过去,门外站着目瞪口呆的惠长庭。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长庭!”惠仑和云七同时站了起来。
第八十八章:触怒
惠仑跟惠长庭谈了一夜,云七一个人在房里坐了一宿。
接下来的几天,惠长庭都没有再回廷尉府。云七也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屋。
惠仑在朝上给惠长庭请了假,说他病了,暂时不能上朝。司马昀问用不用派太医丞去给看看,惠仑说是小病,不用麻烦宫里的人,司马昀也就没再多问。
这天晚上廷尉狱有事,惠仑也没有回府。云七思虑再三,最后留了封信,说自己回陵山了,然后就离开了廷尉府。在经过一家逆旅,云七正考虑太晚了,是不是应该投宿一夜再走时,却突然看见一个人从里面被推了出来。仔细一看,被推出来的人竟是惠长庭。
惠长庭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还在跟店掌柜的理论。
“我又不是……没给房钱!凭……凭什么不让我住了?!啊?!”
“哎哟!这位大爷,您就放过小的吧,我们这是小本儿生意,经不起您这么折腾,您这钱我们挣不起啊!您这天天这么醉着,看谁不顺眼就跟谁吵架,吵了不过瘾还要动手。我这东西这几天可被您砸了不少了……”
“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不够……买新的?我这儿还有!”说着惠长庭伸手拿出钱袋,抓了一大把铜钱扔到地上。
“大爷啊!不是钱的事,这几天我这儿的客人都要跑光了,以后谁还敢来啊!”
“你……”惠长庭摇晃着站在那儿,还要再说什么。云七走上前,一把拉住了惠长庭的胳膊。惠长庭回过头看见云七,半睁的眼皮眨了眨,“无……无介!你怎么在这儿?”说完,他“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云七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惠长庭背回廷尉府。他让人打来一盆凉水,透了块布巾,放到惠长庭头上。然后他把之前留在自己房里的信拿到了惠长庭的床头,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又离开了廷尉府。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惠长庭才醒过来。睁开眼睛,他看了看四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家里,又坐起来揉了会儿头,这才隐隐约约想起头天晚上见到了云七,于是他想下床去问问,一转身就看见了云七留下的信。
惠长庭打开信,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他什么也没再多想,就立刻跑出房间,骑上马冲出廷尉府,往城外追了过去。
云七是在逆旅住了一夜才出了西城门的,他没有骑马,所以走了没多远就听见了身后的马蹄声和惠长庭气喘吁吁的呼喊。
“无介!……无介!”
云七停下脚步,回过身。惠长庭翻身下马,朝他跑过来。
“为什么要回陵山?!”
云七比划着:你不想见到我。
“我……我没有。”
云七:那为什么不回家?
“我只是……需要时间想一想。你跟父亲已经想了十几年了,可能早就想通了,可我才刚刚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瞒我这么多年啊?!这太不公平了!我像个傻瓜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两个却把这个秘密隐藏了那么久。我……我……再说,你让我怎么能一下子接受这个事实呢?”其实惠长庭这些天已经考虑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生气,又不想让云七离开,一时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云七的眼前渐渐模糊,转身又要走。
“无介!你别走!”
云七:你不是还要想一下吗?
“其实……我已经想清楚了。”惠长庭下定了决心似地往前挪了两步,“你我半生都这么虚度了,我已经无法再把你当成别人。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是谁的儿子,你永远……都只是我的无介。”
听他这么一说,云七先是愣了,然后盯着惠长庭看了一会儿,突然把头扭到一边,不让他再看自己的眼睛。惠长庭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把他圈进怀里,“以后咱们再也不提了,好吗?”
云七点点头,眼泪掉到了惠长庭的胳膊上。
一转眼到了除夕,司马昀回到建康已经十天了,他天天都再等,却没有陈远的半点消息。虽然司马昀心中烦闷,但每年除夕必有的大傩和酒宴还是不能少,只是每每想到往年在仪式和宴席上跟陈远眉目传情的种种乐趣,司马昀便更是心如刀绞。
后来将到子时,侍官们把桃汤和椒酒端上来的时候,司马昀又想起陈远最讨厌喝桃汤。但每次除夕宫宴,为了应景,司马昀都会逼着他喝上几碗,然后通常在当晚或者第二天,陈远就会跑到泰明宫让司马昀“补偿”他。
司马昀盯着桃汤暗自伤心,群臣却都在等着他端碗说新岁贺辞,然后他们好给皇上敬酒。
小番儿在一旁叫了好几声“万岁”,司马昀才回过神儿来,眼里似乎有什么在闪烁不定,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忍住眼泪,端起椒酒说:“企先祖先圣能永保我大晋基业,助朕早日平克匈奴之乱!”
司马昀先后喝了椒酒和桃汤,又说:“朕忽感龙体不适,各位爱卿自便吧。”说完,司马昀便起身离开了正元殿,丢下满屋子的文武百官错愕不已。
回到泰明宫,小番儿见司马昀一直心事重重,想他老这样一个人闷着也不是个办法,于是说:“万岁,不如到皇后那儿去看看太子和公主们?”
司马昀想了想,说:“走吧,陪朕去囹台看看。”
“啊?”
“朕想去看看未旻。”
囹台黑洞洞的,没有点灯。司马昀让跟随的侍卫等在门外,然后自己跟着小番儿和袁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关着德氏的院子里。
“德皇后?!德皇后?!”小番儿喊了两声,屋里没有人应。
袁晴提着灯笼照了照屋门,“是不是睡了?”
他刚说完,门突然就无声无息地开了,袁晴吓得一哆嗦,躲到了小番儿身后。司马昀抬脚往里走,小番儿赶紧跟上。
进到屋内,袁晴颤颤巍巍地把灯笼举高,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袁晴险些把灯笼扔到地上。
“未旻?”司马昀叫了一声。
“哈哈哈……”人影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
司马昀朝她走过去,“万岁!小心啊!”小番儿紧紧跟在后面。
“未旻!是朕。”司马昀终于看清了德氏的脸:苍白憔悴,本应风华正茂的容颜却已经布满了细碎的皱纹。
“哈哈!司马昀?我终于死了!哈哈哈哈……”
“未旻!你说什么呢?你这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我没死?哼哼!我没死的话怎么可能见到皇上呢?啊?哈哈哈哈!我就等着这一天呢,我死了就可以天天看见皇上了,天天在皇上身边跟着,看皇上又宠幸那个后妃啦,那个男宠啦,那个将军大臣啦!哈哈哈哈!那不比当皇后有意思?是不是?哈哈哈哈……”德氏边说边笑,最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到床上咳嗽起来。
司马昀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走吧。”就带着小番儿和袁晴离开了那个院子。走到门口时,司马昀又说:“明天告诉杨充,找几个人来把囹台打扫一下,再送点火盆和燎炉过来,那屋子里能把人活活冻死了!”
一晃人日过了,新年第一天上朝,东凉的使者来了。司马昀知道沮渠孤牧一定是又在玩什么花招儿。来使走上殿,怀里抱了一个锦盒。司马昀很想问他陈远的事,但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急切的样子,司马昀就什么也没说。那人把锦盒呈了上来,说是东凉献给司马昀的国宝。
司马昀看那锦盒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以为不过是珠玉金银之类的东西,于是示意小番儿把它打开。
小番儿走到司马昀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的盖子,上面是一层有点融化了的冰块儿。小番儿又把冰一点儿点儿地挪走,然后他就傻了。司马昀腾地一下从龙榻上站起来,一把抢过了锦盒。他盯住锦盒里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小番儿甚至听见司马昀的嘴里发出了“咯嘣咯嘣”地咬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