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江山之随江 卷三、四————妄起无明

作者:妄起无明  录入:08-02

陈远散在肩上的一头乱发,已然白了大半。他眼眶乌青,颧骨突出,高耸的眉弓和鼻梁上全是大大小小还没有痊愈的新旧伤痕。上唇和下巴上蓬乱地长满了同样花白的胡须。脖子、手腕和脚踝上是被铁链磨出的一片片刺眼的血肉模糊。

司马昀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陈远身上扶过,胸口被一下一下地撕裂。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陈远缺了食指的左手上。

“之遥……”司马昀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给我兵马。”陈远的声音干哑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之遥,你伤需要治伤!”

“给我兵马。”

“你需要休息!”

“给我兵马。”

“之遥……”

“促之,回涿县给我带陈家军来。”

宁长抹了把眼泪,转身要走。

“站住!”司马昀喊了一声,然后他心疼万分地看着陈远,“你要多少?”

“三千骑兵。”

司马昀回头看了一眼周括,周括点出了三千人。司马昀牵过自己的马,把缰绳交到陈远手里,“你骑朕的马去吧。”

陈远面无表情地接过缰绳,刚要上马。

“等等!”

陈远停下动作,这时小番儿连呼哧带喘地扛着他的长枪从后面跑了过来。司马昀拿起枪,“这是攻克巴什之后,朕特意让他们去找来的。”

陈远如一潭死水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变化。他抓起枪,翻身上马,毫无半点留恋地绝尘而去。

司马昀闭上双眼,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看着陈远和那三千骑兵的背影说:“束全,去!务必把沮渠孤牧活着带回来见朕,千万不能让他落到之遥手里。”

周括接旨,领兵走了,司马昀说:“回营。”

他知道:只要沮渠孤牧在,陈远就一定会回来。

第九十一章:将军

陈远带着三千轻骑兵杀入敌阵,沮渠孤牧知道陈远必然恨自己入骨,所以立刻闻风而逃。凉军本就已经军威不振,沮渠孤牧又一回来就先顾着逃命,于是军中便更加人心涣散。

陈远追了沮渠孤牧一天一夜,直把剩下的六七万凉军追得七零八落,四下溃逃。最后沮渠孤牧带着自己的亲信和人马逃到了东凉北部的边境之地,陈远却依然穷追不舍。周括则紧随其后,伺机而动,提前带人绕到了凉军后方,率先截断了沮渠孤牧的退路。等陈远知道沮渠孤牧已经被周括抢先一步抓走了的时候,沮渠孤牧身边的三万匈奴骑兵已经被陈远带领的三千人杀得所剩无几。

陈远二话不说,掉转马头立刻又往回跑。沿途碰到一些侥幸活下来的匈奴的残兵败将,他们看见已经人鬼难辨的陈远又杀回来的时候,不明所以,有些伤重的竟被他吓得当场气绝。

沮渠孤牧被带回来之后,司马昀又等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帐外传来一阵吵嚷声。司马昀赶紧跑出去,果然就看见了披头散发、几近疯狂的陈远正挨个儿抓住每一个他碰到的人大喊:“沮渠孤牧呢?!沮渠孤牧在哪儿?!”

“之遥!”

陈远一转头,也看见了司马昀。他立刻几步冲到司马昀面前,“沮渠孤牧呢?”

司马昀回头对跟出来的小番儿说:“去,让周括把人带到这儿。”

沮渠孤牧被五花大绑着押了过来,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大骂:“司马昀!你是个不守信用的小人!说了换回陈远之后就撤兵的!你答应……”他发现陈远后,突然住了口。

陈远拎着枪就朝他走过去。

“陈……”

噗!陈远毫不犹豫地一枪刺穿了沮渠孤牧矮壮的身体。

“……远……”他摇晃几下,倒在了地上。

陈远又一伸手拔出了站在旁边的士兵腰上的刀,举刀就开始朝在地上痉挛着蜷成一团的身体砍过去。一刀、两刀、三刀、四刀……

直砍到鲜血四溅,骨沫横飞,陈远依然不停,口中还在念念有词,“一百一十五、一百一十六、一百一十七……”

司马昀站在后面,一只手捂住嘴看着陈远人偶般不停地重复着挥刀的动作。他想象不出陈远受了怎样的伤害,这几个月是怎么挺过来的。在场的晋兵、周括、小番儿和后赶来的宁长、宗政延都被陈远的举动吓傻了。

宁长冲过去想要拉开陈远,“大哥!他已经死了!”

陈远一脚把他踢开,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

宁长再扑过去,陈远又把他踢开。

司马昀实在看不下去了,“来人!把陈远拉开!”

几个身强力壮的兵卒一拥而上把陈远拖走了,可他拼命挣扎着还在疯狂地朝空中猛砍。那几个人按住他想要夺下他手中的刀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指。周括走过来,抬手在陈远的后颈上就是一下。

咣当!刀掉在地上,陈远昏了过去。

陈远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两天后晋军南归的路上。他躺在车里,司马昀正坐在旁边看着他。陈远一下子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整洁的衣服,头发被端正地梳好了发髻,胡子被修得只有唇上整齐的一字髭须还在,手腕和脚踝上也都被包了厚厚的白布。

“这是往那儿去?”

“回建康。”

“我不跟你回去。”

“那你要去哪儿?”

陈远低下头不说话。

“之遥,朕真的没有下旨杀陈夫人和晃儿。晃儿是被吉儿带走了,而且很有可能还活着。你不相信朕,回到建康你可以去问紫菱,问惠仑,问左检,他们都可以为朕作证,他们都看见了晃儿还活着……”

“我信。”

“那你为什么还要恨朕?”

“我不恨你。”陈远看着自己残缺的手指,“我恨我自己。”

“可是……你没有做错什么。”司马昀抓住他的手。

陈远眨了眨眼睛,只有无比的干涩,没有他梦中流不尽的泪水。

“如果我没有那么冒失地去劫狱,父亲、岳父、玛女、周庆,还有随我一起投降的五千士卒就不会死;如果我没有投降,文君和晃儿就不会出事;如果不是我在朝中权势过盛,就不会遭人嫉妒,被人陷害;如果当初我没有率众起义,投降朝廷,没有见过皇上,那么……也许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可是……现在一切都无法改变了。父亲当年带我逃出京城,历尽千辛万苦才把我抚养成人,可我不但没能尽孝,还让他因我含恨九泉。岳父不仅是我的师父,还是我跟父亲的救命恩人,却因为我不能保护文君而死不瞑目。还有玛女,还有周庆,还有我的五千精兵,他们都是一心一意、心甘情愿想要跟随我的人,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因为我陈远,死的人已经太多了。我投降敌军,是为不忠;我害死父亲和岳父,是为不孝;使皇上倾一国之力出兵东凉,是为不仁;投降之后跟晋军交战,又有那么多曾跟我并肩作战过的将士死在陈远的枪下,是为不义。皇上……我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还有什么脸面再回建康?我再也不是那个能所向披靡,纵横疆场的大将军了,皇上又何必再把我留在身边?”

陈远的语气很淡,波澜不惊,却让司马昀感到害怕。

“不!你是!你永远都是朕的大将军!”

“皇上,你让我走吧,让陈远去自生自灭吧。”

“不行!不行!!你答应过朕的!你答应过朕: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守在朕的身边!你不可以反悔!”司马昀扑到陈远身上,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

“皇上……”

“你不用再说了!你要是敢走……或者敢自寻短见……”司马昀一咬牙,“朕发誓:一定会杀尽天下姓陈的!”

“昱昌,你这又是何必呢?我的心已经死了……”

“死了也是朕的!停车!”

车子停下来,司马昀冲了出去,车外很快传来了马蹄声,小番儿大喊着:“万岁!万岁!您去哪儿啊?!等等小番儿!”

陈远依旧神情木然地坐在车内,一动不动。

两个月后,建康宫城。

陈远回来后一直住在正阳阁,很多人都要来看他,可他谁也不见。司马昀每天都来跟他说朝中的事,他也只是不言不语地呆坐着。

这天司马昀又来了,陈远还是木头一样地箕踞在榻上。司马昀也习惯了,坐到他的对面就絮絮地开始念叨:“长庭来了几次,你也不肯见他。今天他已经带着云七和惠仑回鳞州了,国舅已年逾花甲,也该告老了。朕让许颜草拟的新税法和征兵制已经在朝上通过了,现在国库空虚,急需钱粮,军队也得加紧扩充。那个该死的贼寇杨成趁朕忙着应付匈奴,召集各地灾民,组成的近二十万的反军,偏又在这个时候往建康来了。人数太多不能再让王兴去迎战,看来过几天朕还得派周括去平定反贼。嗯……还有,晃儿还是没有消息,不过朕相信他一定会没事的,朕会再多派些人去找,相信很快就能找到。”

陈远始终盯着地面,司马昀的话似乎没有引起他任何的兴趣。

“对了,朕一直怀疑京中有人跟东凉勾结,已经查出来了。你猜是谁?”

陈远没有反应。

司马昀喝了口茶,自顾自地继续说:“是越骑校尉余逸。当年他跟你和太序随朕到沧甲城除掉淮远王,因为毕竟是斩手断足的的事,所以朕也不想大肆宣扬,就没有给你们论功行赏。可是后来你跟太序都被朝廷重用,只有他,朕一直也没有什么机会再启用他。这些年来他一直对自己始终还是校尉一职耿耿于怀。唉!真是一个不小心就是养虎为患啊!去年汪管和安任远让人到建康联系朝中的人,来找的就是他。”

陈远已经愣了神儿。

“之遥?之遥!”

“啊?”陈远慢慢抬起头。

“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离开建康之前,皇上送我的那两匹马可能也被沮渠孤牧拿去喂狼了,要不怎么就不见了呢?”

司马昀叹了口气,“紫菱又跟朕说想要来看你。”

陈远摇摇头。

“那好吧,朕走了,你要多吃东西好好睡觉。喝了左检的药,现在夜里还会在噩梦中惊醒吗?”

“嗯,还好。”

司马昀转身要走。

“皇上。”

司马昀很高兴,赶紧回过身,“怎么了?”

“我想离开宫城。”

“不行!除了这件事,别的都可以答应你。”司马昀沉下脸来。

“我想去穹明山。”

“穹明山?”

“嗯,我想去夏愈牙的和院。”

“为什么要去那儿?”

“我杀孽太重,想找个能静心休养的地方,宫里纷扰太多。”

“那可以去静休寺啊,离朕还近些。”

“那不还是在建康吗?穹明山也不远,皇上可以随时去看我,我不会走的。”

司马昀无奈地看着陈远想了一会儿,“好吧,明天朕让人去安排。”转过身,想想不放心,司马昀又回过头“记住,不要离开那里,否则朕什么都干得出来。”

第九十二章:极限

陈远到穹明山两个月,司马昀去了七次。他每去一次早朝便要停上两三日,朝中很快开始有人不满。再加上之前司马昀为了救陈远,大规模举兵北上,现在又为了找晃儿不停地加派人手到全国各地,朝臣们私下里渐渐传出非议,说皇上为陈远涂炭生灵,荒废朝政。

许颜、何广曾多次上疏,要司马昀不要再去穹明山,并召回派出去寻找晃儿的人马,调往崎邱、复水,以增加汐军兵力,可都被司马昀驳一一回了。

期间税制征兵新政开始执行,又导致民间多有不满。因水涝、旱灾和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纷纷投靠杨成反军。司马昀虽然派了周括前去镇压,但晋军在与东凉一战中损失惨重,尤其是周括所带领的汐军,回到建康后没休息多长时间就又被调派到大江以南继续作战,所以三军气势难免有所萎靡,以至汐军在崎邱、复水一带跟杨成的人马周旋了一个多月却鲜有捷报传回建康。

这天司马昀又收到竹县被杨成部下攻克的消息,心中甚是不快。虽然最终的结果还胜负未定,但近来汐军连连败退,司马昀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让惠长庭从鳞州绕道居柒山从后方夹击杨成的主力部队。

再想到宫中近日种种的烦心之事,司马昀愈发地感到郁郁难解,便很想去跟陈远说说。于是让人备好酒,就又起驾去了穹明山。

陈远自从到了和院,身体倒是逐渐恢复了以往的强壮,但是精神状况却迟迟不见好转。平时除了吃饭睡觉,还是盯着虚无远方发呆的时候比较多,到了夜里,也还常会大叫着醒过来。

夏愈牙已经是年过七十的古稀老人。虽然身边还跟随着一千多名教众,可近些年来他身居山中,少问世事,再提到治世之道,早没了当年的锐气和犀利。

司马昀到了山上的时候,陈远正在跟夏愈牙说前几天从司马昀那儿听来的朝事。有人通报:皇上来了。夏愈牙站起来说让陈远跟皇上慢慢谈,他不再打扰,就从偏殿后门离开了。

司马昀进来之后,四处看了看,“不是说夏先生也在吗?”

“他已经走了。”陈远给司马昀倒了杯茶。

司马昀坐到陈远身边,看着他的脸,“嗯,之遥的气色看起来不错。”

“皇上总往这儿跑,不会耽误早朝吗?”

司马昀长叹一声,“上了朝也都是说些让人不痛快的事。杨成又攻一县,束全那边很不顺利。”

陈远一脸的自责,“唉!都是我的错,要不是……”

“好了,别说这些了。朕今天带了酒来,之遥很久没陪朕开怀畅饮了。”司马昀及时截住陈远的话,然后让于瑞把酒拿了进来。

“上来的时候,朕已经让和院庖厨准备下酒菜了,一会儿就能送进来。”司马昀让于瑞他们都出去,自己倒上了两杯酒。

陈远把杯端起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很长时间没喝酒了,本以为已经不再留恋这杯中之物,不想闻到酒香扑鼻,陈远还是觉得难以抗拒,一仰头,把酒喝了个干净。司马昀高兴地笑了,他真怕陈远不肯喝。端起杯子,司马昀也把酒干了。

两个人再不怎么说话,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地一连喝了好几坛。后来天不知不觉地黑了,陈远有些晕,司马昀也彻底醉了。

陈远站起来说要去点灯,可没走了几步,就被摇摇晃晃也跟着站了起来的司马昀从后面抱住了。

陈远不动,司马昀把头抵在陈远的后颈上,喃喃地说:“之遥……之遥……能这样抱着你……真好……”

“皇上……”

“别叫皇上。”

“……昱昌……你别这样。”

“之遥……”司马昀嘴里的热气一阵阵喷在陈远的脖子,弄湿了他的衣领,“你不想朕吗?朕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想你以前惹朕生气的时候,想你开怀大笑的样子,想你对朕的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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