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长庭说:“之遥,皇上。终于找到晃儿了,如果你们已经不在人世,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如果你们还活着,希望有一天能够跟晃儿相见。”
晃儿哭了起来,“爹!晃儿来看你了。是晃儿不好,不该相信吉儿的话。晃儿不孝,没能保护好娘。爹!你是不是还活着?你到底在哪儿?!晃儿好想你啊!”
同年,秋,一个群山环抱的偏僻小村庄。
肉铺前,一个正值豆蔻的少女正双手托腮,撅着屁股趴在肉摊上。
“爹,那个很厉害的猎人大叔好几天都没来了。”
“没来就没来呗,你着什么急?”肉铺里面的中年男子正卖力地劈着一头已经被剥了皮的羊。
“可是,他一般七八天就会来一次,今天已经第九天了。”
“呵!你还数着呢?应该快来了。对了,以后他再来,你别老盯着人家少了手指的手看,多没礼貌?”
“可我不敢看他的脸啊!”
“为什么?他长得又不凶。”
“是不凶,还很英俊呢!所以看着他我就说不出话来。”
“你害不害臊?这么大的姑娘什么话都敢说!我看该给你找婆家了。”
“要是能嫁给大叔那样的人就好了。只可惜他已经有娘子了,一定是个美人。”
“你还问过人家?!”
“来了来了!”女孩儿突然从胡床上跳下来,站直了身体。
砰!一个硕大的布袋被重重地扔在了肉摊上。
女孩伸手将布袋打开。
“豹?!花豹!还是成年的!爹!你快来看,大叔猎到了花豹!”女孩儿兴奋地尖叫起来。
她的叫声不仅引来了她爹,还使一些路人也渐渐围拢了过来。很快大家就七嘴八舌地啧啧称赞开了。
“好厉害啊!这么大一头!”
“是啊!看那皮毛的花色,一定是公的!”
“不错不错!真有本事!”
……
陈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挠挠头,憨笑了一声,“嘿嘿!运气,昨天运气好。”
女孩儿的父亲走了过来,“行了行了,都散了吧!我们要算账了!”
围观的人听他这么一说,都知趣地走开了。
中年男子把豹子从布袋里拖出来,放到地上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对陈远说:“你等等啊,我去给你拿钱。”
陈远靠在肉摊上等着,一转头发现女孩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笑着问她:“今天又有空帮你爹啊?”
女孩儿脸一红,点点头,“大叔这次怎么隔了这么久才来啊?”
“很久了吗?家里的东西都还够用,就没急着下来。”
“大叔家在哪里啊?好像每次都要走很远的路。”
“哦,是挺远,每次来都是天不亮就得上路。”
女孩儿的父亲拿着一个小布袋儿出来了。陈远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然后他吃惊地抬起头,“这么多?”
“嗯,你打的东西都稀罕,深山里才有,一般人打不到。你手法儿好,猎物身上都没什么伤,光皮毛就能卖上好价儿。以后有东西就都送到我这儿,价钱上不会亏待你的。”
“那……谢谢了。”陈远留下个灿烂的笑脸,把钱揣好,高高兴兴地走了。
出了肉铺,陈远转身进了旁边的一家药铺。
女孩儿把抻出老长的脖子收回来,“他又去买药了。他每次拿了钱都先去买药。爹,我觉得他家里一定有长年患病的人。”
啪!一块抹布打到女孩儿的后脑勺儿上。
“别看了!快来帮我把豹抬到后院儿去!”
陈远抓完药又买了些米和盐就急急忙忙地往山上返,路上只停下喝了口水。等他穿过树林,远远地看到浅溪旁自己用圆木和兽皮搭的木屋时,已经过了午时。陈远加快脚步跑了几下。
终于到了家,陈远推开门,喊了一声,“昱昌!我回来了。”然后他把药放好,米和盐装进罐子里,打开锅,放好米和水,生了火。又把头一天抓的鱼杀了一条,收拾干净,放到另一只锅里蒸上。忙完这些陈远找出一个木匣子和一本已经翻得破破烂烂的书,抱着进了里屋。
“来吧,该针灸了。”
陈远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睁着眼睛的司马昀搬成侧卧,打开木匣拿出银针,分别慢慢刺进了他后脑上的哑门、风府和百会穴。
陈远一边慢慢转动针柄,一边说:“等着急了吧?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谁让咱们住得这么偏远呢。我昨天又想到几个新的配穴,刚才下山问过药铺掌柜了,他说可以试试。难受吗?忍忍吧,这样你才能快些好,听话。”
扎好针,陈远又说:“行了。等会儿吧,我去看看粥和鱼好了没有。”
陈远来到外间,打开锅,用木勺在里面搅了搅。然后翻出一把野菜洗净、切好,扔进了粥锅里。看看粥差不多了,陈远又把蒸好的鱼端出来,开始仔细地往碗里摘鱼肉。差不多摘到小半碗的时候,陈远又认真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鱼刺后,把鱼肉也倒进了粥锅里,又翻了两下,他把火弄熄,盛一碗粥出来放在了一边。
再进到屋里,陈远给司马昀起了针。
“好了。你看,很快吧。来,趁着外面阳光好,咱们到外面去晒晒。”
陈远把手伸到司马昀身下,抱起他放到院子里的一个独榻上。自己拿了把胡床,坐到他身边,把他的一条腿架到膝盖上,开始给他按摩。按了一会儿,陈远说:“你看你,我天天给你按,怎么还是越来越瘦了。就是吃得太少,你总是不听话。”
说到这儿,陈远抬头去看司马昀的脸,正看见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陈远伸出手,用拇指在他的眉弓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曾经多么顾盼生辉的一双美目,现在却只会盯着一个地方偶尔眨一下眼睛。陈远悲从中来,又想起了四年前两人手拉着手一起跳江的一幕……
陈远按照司马昀告诉他的,一跳进水里就捏紧了鼻子。他正什么也看不见,感觉越来越慌张的时候,司马昀的手勾住了他的肩膀。接着他就觉得自己被司马昀带着顺流朝一个方向不停地游了过去。
不知道游了多长时间,陈远觉得气不够用了,本能地张开嘴想要呼吸,却连着灌了几大口水。他刚挣扎着想要往有光亮的地方去时,司马昀便一把将他带出了水面。
在江面上露出了头的两个人立刻一起张大了嘴贪婪地呼吸起来。喘够了,司马昀朝四周看了看,“天色这么暗,他们已经看不见我们了。”
这时陈远发现他们也看不见任何的堤岸了,“现在怎么办?”
“不能往岸边游,他们一定会沿岸寻找的。只能往江心去了,看能不能碰到小岛。”
旱鸭子到了水里就慌神,何况在这滔滔不见尽头,又完全不知道深浅的大江里。此刻的陈远早没了主意,只能点点头抱住司马昀的胳膊继续跟着他游。
天越来越黑,司马昀也游得越来越慢了。陈远能感觉到他的手正逐渐变得冰冷无比。
“昱昌,你累了吧?”
“没事。”顾不上多说话,司马昀只能继续带着陈远不停地朝一个方向奋力地游。
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总算在不远处看见了一点点光亮。司马昀说了一句:“太好了!”就又拼命地朝亮光的地方游过去。
最后两人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小岛,可这时陈远和司马昀发现他们到达的这个岸边并不是浅滩,而是双脚依然够不到底的礁石堤岸。他俩用手扒住岸壁上一块凸起地方,司马昀喘着气说:“快……之遥,你……你先上岸,再把朕……拉上去。”
“好。”
陈远攀住石头的边缘,开始用力往上蹬。可石头长期被江水浸泡,早已变得又湿又滑,怎么也抓不牢。陈远拼了全力,还是几次蹬空,无法上岸。没办法,陈远对司马昀说:“还是你先上吧,我推你。我扶着这石头,淹不着。”
司马昀摇摇头,“不行,朕的腿……已经完全麻木了,根本……使不上力。你……你再试一次,朕在后面推你。”
司马昀的声音很微弱,陈远知道他不能再呆在水里了,急得要死,想想也只能这样。于是他再次抠住岸边拼命地往上爬,司马昀瞅准时机,在他身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了他一把。陈远终于上去了,可与此同时,司马昀也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迅速地沉入了水底。等陈远再转过身时,水面上哪里还有司马昀的影子。
陈远顿时觉得眼前一黑,险些又栽进水里,“昱昌!昱昌!昱昌!!”他声嘶力竭地喊了半天,水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陈远知道司马昀不可能自己再浮上来了,于是立刻站起来发疯般地朝岛上还亮着灯火的人家狂奔了过去。
一个女人正端着水从屋里走出来,看见陈远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吓得当场把一盆水全扣到了地上。
“快!快!大姐,救人!……救人!有人落水了!!”陈远语无伦次地大喊着。
这时一个年轻人闻声从屋内出来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远“噗通”一声就跪到了他的面前,“有人落水了!快!快去救人!快啊!来不及了!!”陈远用拳头砸着地,几乎是在鬼哭狼嚎了。
那年轻人明白了怎么回事后,拔腿就往外跑,“你快起来!在哪儿呢?!”
陈远跳起来就追了出去。
到了陈远上岸的地方,那年轻人二话没说,甩了鞋便一头扎进江中。陈远扑到岸边,瞪圆了眼睛死死盯住水面。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浮上来换了口气,又扎进水里,再过一会儿,他又换气,又扎进去……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最后,就在陈远几乎已经要绝望了的时候,那人终于把司马昀带出了水面。
陈远差点儿失声哭出来,可来不及流眼泪,他赶紧把司马昀拖上岸,又把那年轻人拉上来。那人什么也不说,把司马昀放平之后就开始按他的肚子,掩了他的嘴,对准他的鼻子吹气。折腾了半天,司马昀终于咳了一声,吐出了很多水,然后就再也不动了。从那以后,司马昀会做的便只有眨眼,呼吸和吞咽等仅能维持生命的动作。
后来陈远也曾带着他到各地找过一些名医,可得到的答案都是治不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陈远就找地方安定了下来,开始研究药理、医书,试着自己给司马昀治疗。
司马昀又眨了一下眼睛,陈远把注意力集中回来,换了他的另一条腿按。等把全身都按完了,陈远进屋把已经晾温了的粥端了出来。
“来吧,吃饭了。饿了吧?”陈远把一块白布围到司马昀的脖子上,“什么?又要我喂?昱昌,这样可不行哦,怎么也得自己试着吃一些嘛。”
陈远盛了一勺粥,小心翼翼地慢慢倒进司马昀的嘴里,然后又抚了抚他的胸口,看着他的喉咙动了两下,才又盛起一勺。
喂完粥,陈远拿起司马昀脖子上的白布给他擦了擦嘴,“好了,吃饱了吗?一次不能吃太多,晚上我再喂你。你坐着歇会儿,我舞枪给你看吧。”
陈远拿起戳在旁边的枪,来去有风地耍了一套董家枪。收势之后,陈远皱着眉头看了看枪头,“怎么也没有我原来的那条顺手,还得再去铁匠铺让他们给弄弄。”
陈远把枪放回到原来的位置,“有些凉了,进屋吧。什么?还要我抱?”陈远摇摇头,“你真是越来越任性了。”
陈远抱着司马昀进屋后,把他放到床上摆了个看起来舒服的姿势,刚要转身想去吃点儿东西,突然发现司马昀右手的食指动了一下。陈远猛地扑到床前,“昱昌!你……你的手能动了?!再动一下!”
司马昀的手指又动一下,紧接着他频繁地眨起眼睛来,呼吸也开始越来越急促,脸上甚至微微地出现了焦急的表情。陈远感觉有点儿不对了,手足无措地在司马昀身上乱摸起来,“昱昌!怎么了?你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是不是我给你扎坏了?!你怎么了?!”
司马昀的手还在动,眼睛不停地眨,呼吸声听起来也越来越痛苦。陈远彻底慌了,“别急,你别急!我……我这就下山去找人来!”
陈远站起来就往外冲,可到了门口他又停住了。因为他在地上看见了一样东西──雯玉。陈远弯腰把它捡起来,转身回了屋。然后他跪到床前,把雯玉放进司马昀的手里,柔声说:“是因为这个掉了吗?”
司马昀慢慢地停止了眨眼,呼吸也平顺下来,手指不再动了。陈远抿紧嘴唇坚持了一会儿,可最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一把抱住司马昀失声痛哭起来,“你是看见雯玉掉了,想跟我说是不是?是不是?可是说不出来,对不对?昱昌……昱昌……我知道,其实你心里什么都明白……”
依然如玉的手指,在陈远的身边,轻轻地,又动了一下。
僭世人诗曰:一代帝王,但为名将,千古风流,爱恨随江。
──全文终──
无明感言:风雨江山几多情
终于完结了,很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此文写得太辛苦了,这么冷,我居然前前后后写了八个月,跨了两年(按网络小说来看算很慢了吧?)。期间还经历了很多让无明及其郁闷的各种琐事。
但不管怎样,总还是写完了,有些话想说。
先说文题吧。其实开始是叫《爱恨随江》的,但后来觉得有点儿言情。偏偏本人最不会言情,所以就改成了简单的“随江”两个字。
“爱恨”──没什么可解释了,就是字面的意思。“随江”──这个江指的是长江,即文中所说的“大江”。大江、江是古人对长江的叫法。建康──南京,长江沿岸的古都,也是本文的京城。陈远和司马昀的故事始于长江,也终于长江。而长江黄河又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所以“爱恨随江”就是:不论中华土地上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爱恨情仇,不管历史如何变迁,世人怎样评说,一切的一切都会随着永恒的时间消逝,随着亘古不变的长江流走。说白了就是我想写出一种大气磅礴而又万般无奈的感觉。但是写完了才发现:那真的很难。我也可以肯定:我没有写出那种雄伟浑厚的气魄。愿望终归是愿望,我的功力还远远不够,不过也可以算是个好的开始吧,最起码我努力写了。
进过我专栏“无明舍”的人应该看见了,《月照青山》和《随江》都是“风雨江山”系列里的。之所以叫风雨江山是想写乱世中的恩怨纠葛,聚散离别。现在风雨江山中的“江”和“山”都有了,也就是说以后还会有“风”和“雨”。但《月照青山》、《随江》两篇写下来,无明深感心力交瘁,所以要是再写,可能最快也得明年了。
说说《随江》吧。
结局。
从一开始,就一直被追问是BE还是HE。我从来都没有正面回答过,不是卖关子,而是我始终觉得,任何的故事都不能用简单的悲剧和喜剧来划分。我看过让我泪流满面的喜剧,也看过让我觉得了无遗憾的悲剧。况且对悲和喜的定义尺度、承受能力,每个人也都不会是一样的。尤其对于《随江》这样一个文来说,我就更没有办法确切地给它定位了。现在写完了,两个人都活着,有多少人认为是HE,又有多少人认为是BE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