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恺熹没下来吃晚饭。
喀啦啦地把铁门推上去,恺实做着每天例行的开店准备工作。把整理好的鲜花一桶桶上架,该进冷藏柜的 、该做特价拍卖牌的,这些每天都要做的事,他早已经熟悉到即使闭着眼睛做都没问题了。
——她还在生我气,才不想下来看到我吧?不晓得她打算和我冷战到什么时候?
屋漏偏逢连夜雨。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麻烦总是接二连三。
恺实不由得再叹两口气。最近受到不景气的影响,店内业绩下滑已经够叫他操心了,结果又多了个跟他闹 脾气的恺熹。
这难道就是人家的莫非定律?任何会变坏的事情,一定会变坏。换句话说,担心业绩下滑是没有用的,因 为业绩一定会下滑。本意是不想和妹妹吵架,却一定会吵起来。
恺实并不喜欢这种悲观主义,但看样子,最近太多事情堆在一块儿,让他的[乐观]存货消耗得太快,已经 快见底了。
「大哥,我出门去喽!」
「噢,好,骑车小——」恺实突然想起了昨夜因为和恺熹吵架,而被抛诸脑后的事。「等一下!恺荣,回 来回来!」
「干么?」
「恺熹说你有麻烦,是什么麻烦?有什么需要和哥商量的,就讲吧。」
翻个白眼,恺荣没耐性地说道,「神经!她还真的跑去跟你讲啊?你不用听她的,我没有惹麻烦,惹麻烦 的是别人,但我已经处理好了。」
唔,不是他要怀疑恺荣的话,但是一向很稳重的大弟,今天看起来很焦躁。
「你也不用这么生气,恺熹是担心你。」
「这句话,我送还给大哥。」
「咦?」
「关於昨天的吵架,我有几句话想讲。」
举手股足、言谈之间,已经越来越有社会人的架式,大学毕业以后也显得成熟多了恺荣说道:「大哥近来 忙着苦思不景气的对策,努力挽救花店的业绩,所以忽略了很多事情。你知道,你已经有多久没有好好地 坐下来和大家说说话了吗?你有注意到恺熹的体重突然减少了吗?」
一惊。这么一说,她好像是瘦了些。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早就该从大哥这边独立,不能老是依赖着大哥你。可是恺熹还离不开大哥,她还很 需要大哥的关心,这也是她特别在意大哥的交往对象的理由。」
看恺实一脸不解,恺荣撇撇唇,叹息地说:「你还不明白吗?对恺熹来讲,大哥不光是大哥,更像是爸爸 、妈妈。无论我是恺屿,谁交了女朋友,我猜她都不会这样激动,因为大哥对她而言是特别的啊!」
『你说的意思我懂了。恺熹无法接受我和别人交往,是怕我忽略了这个家,对不对?」恺实叹口气。「傻 恺熹,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对我来讲,没有比这个家更重要的东西了。谢了,恺荣,你提醒得对,我 最近外务太多了,才会让恺熹这样胡思乱想,我会想法调整一下的。」
「……虽然我不觉得你懂了,不过……算了。」恺荣嘀咕着。」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一个人要开窍也没 那么容易。」
「你在嘴巴里念念有词个什么东西?」
「没有。没事那我走喽!」
「好,路上小心。」
挥挥扫帚的把柄,目送着弟弟离开家门后,恺实不由得感叹:曾几何时,大弟的身高已追过自己,说话谈 吐也完全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以后不能再把他当成「孩子」看待了。
从我身边独立啊……
看样子,自己最好做点心理准备,也许再过不久,就会有人说要搬出住也不一定。到时候得控制好泪腺, 可别哭哭啼啼的,那可就丢人现眼喽!
第三章
时间,总在不知不觉中被忙碌的工作给消磨掉。
「谢谢你们的惠顾!欢迎下次再度光临。」
恺实送订购了大型盆栽的老夫妻走到店门口前,抬头望着夕阳西下的天空,转眼间,一天的营养时间 即将结束,差不多该准备打烊休息了。
当他正想转身回店里时,一辆黄色计程车在门前停靠下来,而从车内下来的人物,更让恺实吓了一大 跳。
「恺熹……还有……你?!"
谷慧东点个头打招呼道:「好久不见,花恺『死』先生。」
好、好久不见个鬼!
心脏扑通扑通急跳,恺实杏眼大张地暗自嘀咕道:也不过才一天不见,算哪一国的「久」了?
按!每回这家伙出现在这个家中,就会搞得家里鸡犬不宁,希望这回不要又惹出什么麻烦了。
「先鲜……」
话说这一厢,当恺熹下车之后,第一个动作是回头看着后面跟着下车、手里捧着一只花瓶的谷慧东。
「把一切脚给我吧。泥先进去,没关西。」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朝着她点点头。
恺熹「嗯」地接受了他的建议,脸瞥都没瞥她大哥恺实一眼,也没回应大哥满是疑问的表情,低头快 步走进店里头。
「好久不见,花恺『死』先生。」谷慧东故意朗声道,并把恺实盯紧妹妹的眼神,拉回到自己身上。
「喂,你在耍什么把戏?」深恐被听见,小声的诘问。
「今天,系恺熹去鞋插花的日子。」
「我知道啊!可是这……和你陪她一块儿回来有什么关系?」眯着眼,微翘起唇,不满地说道。
「关西有很大。」谷慧东把手中的花瓶举起,「请泥看这个。」
老实地把视线移到花瓶上,很快又困惑地抬起。「我看了,然后呢?」
「泥解得如何?」
「我觉得?」想了三秒钟后,诚实地评道:「很烂。」
「这个系恺熹今天的作品。」
「咦?!」
谷慧东看到这「作品」时,也非常讶异。
恺熹在花道方面有着不错的天赋,她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恺实的影子,总是非常自然,温暖而甜美, 唯一的缺点就是偶尔太过「吵杂」,枝枝节节的处理太草率,导致作品的气也跟着乱了。
然而今天……形没有形,状不成状,原来一个「春」的主题,变成了「灾难」。
谷慧东无法责备恺熹的指导老师看到这「作品」时,情绪失控地动怒的行为。
做为花道家的立场,任何凌虐这些重要花材的行为,看了不只是会心痛不舍,更会令人感到悲愤。
即使花草不言不语,不动不移,它们仍然是地球生物的一员,仍是活生生、会呼吸的一种生命。「生 花」本身的含义,是为了另它的美丽能绽放得更璀璨动人,花道家才会将它从土里移植到水中、盆中、瓶 子里,保存这一瞬间生命为永恒的形体之美。
御渊流的学员们,入门时便学过这些道理。若是在过去门规更严格的年代,像恺熹这样暴殄天物的行 为,可是会被逐出师门的。
「你、你们学校是怎么教的?我花那么多钱送她去上课,可不是要她去学着乱插一通的!啧,好好的 杜鹃竟变成这副样子,真可怜!」大吃一惊的恺实,忍不住抱怨道。
慧东挑起了眉,镜片后方的黑瞳迸出危险的火花,唇角漾起欺人的微笑。
「斯咪马鲜(对不起)……」
「道歉可没有办法让钞票再生,你们家的学费可是很贵的!」
「泥看不出来马?这系恺熹的『口口啰』(心),系她现宰的心情。?」谷慧东强硬的把这「作品」 塞入恺实的手中。「泥身为她的阿尼基(大哥),要好好地『收下』才可以。哇嘎答(懂吗)?」
言下之意,就是要告诉花恺实这个笨哥哥,他才是害得妹妹恺熹心情大坏,把气出在花儿身上的罪魁 祸首。
错愕,恍然大悟与愠怒(干嘛不第一时间就把话说清楚!),然后带点无奈地,恺实悻悻然地开口。 「你……都听说了?」
慧东呵地笑了。
看花恺实的表情,就知道他内心一定不是滋味吧?明明是一个不擅长撒谎,只会一五一十地把情绪摊 开在脸上的人,但是为什么他的种种言行,那么容易遭人误解?谷慧东实在想不明白。
像现在,恺实的脸上摆明写着「自幼疼爱的亲爱妹妹竟去向一个外人诉苦,做哥哥的情何以堪……」 的字样,再好懂不过了。
然而讽刺的是,十几分钟前,恺熹还对慧东哭诉着说——
「哥哥已经不爱我了,不,他也不爱这个家、不在乎我们了!他想丢下我们,和那个女人在一块儿吧 ?说不定他们会私奔!」
恺熹挨了哥哥的一巴掌后,整晚都在思考那个抢走哥哥的「假想敌」,究竟是何方神圣?她甚至用天 马行空的想象力,帮「那个」坏女人编撰出完整的背景、身份与动机,来解释来时坚不肯吐露对方是谁、 及坏女人接近哥哥的目的何在等等,形成了个精彩无比的八点档故事。
按照恺熹的设定,这个坏女人是刚搬到花店附近的「薄幸」美人妻,有个流氓老公成天喝醉就打她出 气。
同情心旺盛的恺实,掉入了这个女人的温柔陷阱,爱上了她,决心要带女人逃离她老公。
但,其实坏女人从头到尾只想利用恺实当垫脚石。因为,她另有正牌的地下情人,却又怕老公会伤害 她的真爱,于是利用了刚认识没多久、傻里傻气的纯情好人且认识没多久的花店店长,当做真爱的挡箭牌 。
等时机成熟,恺实和坏女人一块儿私奔之后,她会把恺实一个人丢在旅馆内去面对带了绿帽、火冒三 丈的流氓老公,并替她收拾烂摊子,而她自己则和真正的情人远走高飞,过起自在逍遥的好日子。
慧东不得不佩服恺熹,这套故事编得天衣无缝,几乎让慧东怀疑起开始是不是真的在背叛劈腿,与住 在花店附近的危险人妻大谈不伦之恋。
但是,连老妹跟别的男人诉苦(而且这个「别的」男人基本上还和他牵手牵很大),都会马上翻脸的 老哥,像是恺熹口中所说的「已经不爱这个家」、「想丢下我们」那样的无情大哥吗?慧东不作如是想。
摘下眼镜,解除只有在恺实面前才会卸下的伪装,他以字正腔圆的国语说道:「我从恺熹的作品看出 她有苦恼、有怒气,因此我和她单独地谈了谈。我才稍微地问一下,她便立刻泪眼汪汪的将心事一股脑儿 地说出来了。她昨夜似乎一整晚没睡,都在想着这件事,非常难过,也很不知所措。」
恺实蹙着眉,深嵌其间的褶皱是心疼?是歉疚?——大概两者皆是吧。
「你的那一巴掌……」
望着他微惨白的脸颊,慧东猜得没错的话,这一巴掌对恺实来讲也是一次意外中的意外。恐怕是在一 时冲动地出手之后,恺实才意识到自己动手打了她,但是要他当场向恺熹道歉,以他顽固、老古板的脾气 看来,难度太高。
「……恺熹受到很大的惊吓。她说以前她犯了错,你会端出家法伺候,可是像昨夜那样直接动手、挨 巴掌,还是头一次。」
恺熹讲述此事时的忿忿表情,就好像是平常总是无法无天、人性嚣张地被宠上天的小宠物,某天突然 被主人打了屁股,而记恨在心头的哀怨模样。
「那时候……」恺实一脸苦瓜样,涩涩地说:「我太过生气,压根儿忘了要去拿什么家法。我不是没 有扁过恺屿、恺荣他们,但是从来没有对她动过一根手指。居然一时无法控制住脾气而对她动手,难道我 是老糊涂了吗?」
「呵,冲动是年轻人的专利,你离『老』还差很远呢!「谷慧东煦煦笑说:」恺熹也有说,其实那一 巴掌一点都不痛,比较痛的是自尊心。她说一想到大哥竟为了扞卫外头的『女人』而甩她巴掌,她的眼泪 就掉下来了。」
恺实尴尬地红了脸。「那个大傻瓜,我根本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为了扞卫『外面的女人』的名誉?」慧东故意戏弄他,高扬着坏心眼的嘴角,瞅着 他。「那可真遗憾,『外面的女人』可是在心底窃喜了一下呢!『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地位没有『她』所 想像的低呢!「
害羞与矜持在内心交战,不愿轻易败阵下来的血性男儿,边「睨」着谷慧东,边与双颊上的热潮激烈 对抗着。
恺实的这副模样,令人不禁联想到口嫌体正直的猫儿,对逗猫棒又爱又恨的可爱反应。
「奇怪了,是不是中文里面的『反效果』三个字,和我们日本人口中的『逆效果』不同?」
一愣。「你在讲什么东东?」
享受扮演狞恶贼人的感觉,笑得更坏、更妖冶地道:「不然,为什么某人明知穷鼠被逼急了也会反咬 猫儿一口,却老爱在鼠辈面前做出那么可爱的反应呢?他知不知道再继续逗弄下去,卑鄙的鼠辈可是要飞 扑过去,当众非礼他了!」
恺实瞠眼,张开意欲破口大骂的嘴,却又估计到两人现在站在店门口,会被谁看见都不知道,万万冒 险不得,于是只好又狼狈的后退两步,以防谷慧东真的打算『胡来』。
格格格的笑着。「你在担心什么?怕我戳破你的秘密,让你的弟弟妹妹们知道你的秘密情人的真实身 份吗?」
「知道就别乱长舌!」一瞪。
「我知道,我不会的。我还没有胆量去和你心目中排行第一的『家人』对干,否则最后我输了,万一 你决定甩了我的话,我可是『欲哭也无目屎』呢!」
「你、你什么时候连台语也去学了?」
「呵呵,你猜呀!」还不是某人老在他面前「按」过来「靠」过去的,为了拉近两人之间的「文化差 异」,谷慧东当然要去学台语了。
「你时间还真多!」傻眼。
其实恰恰相反,这半年来,为了和花恺实约会,谷慧东可以「自由」的时间是越来越短了。
「有没有金感心啊?」
「金感心个屁!你不要给我招来麻烦,我就谢天公、谢地婆,还谢谢你这个臭日本鬼子了!」嘴硬的 一哼。
啊哈!慧东终于明白这人「容易被误会」的理由何在了。
对千里迢迢、跨海通勤来约会的恋人,怎能用这么糟的态度呢?这已经不是热情或冷漠、诚实或假装 的问题了,而是对内迟钝(无法对自己的情感明察秋毫)+对外弯扭(无法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情感表现 给外人看)的自虐组合。
以前的年代,这种老顽固很多,不过现在是越来越少见到这种人了,因为这种吃亏的个性很容易会被 人当成是「自虐狂」。
「恺熹失去了安全感。」
慧东主动把话题拉回到主题恺熹的身上,并把恺熹对自己吐露的苦恼,转述给恺实听,作下结论说: 「我猜测,由于你隐藏『那个女人』的存在,使她欠缺一个具体的对象,不管是要喜欢或讨厌『那个女人 、,若无从得知这个人是圆是尖的话,又该如何去判断呢?结果,她的凭空想象,反而让脑中敌人的形象 越加的膨胀而恶化,越想去攻击那个人。现在唯一能为她找回安全感的人,是你。」
恺实咬了咬唇,「你叫我怎么向她开口……」
很遗憾的,关于这个问题,慧东也没有答案。
他一直非常羡慕花家兄妹间的手足情深,可是他没有亲身体验过这类的情感,所以也不太了解这看似 强韧、经得起任何考验的手足之情,到底能承担到什么程度?在没有任何保证的情况下,草率地鼓励恺实 「把一切说出来」,只是更不负责任的行为。
「你要怎么向她解释都行,完全否认我们的事也好,把我们的事全部都说出来也可以。只要是你作出 的决定,我百分之百地接受它,也愿意陪你一块儿承担后果。」慧东微笑地说。
带点歉疚,带点羞粘地,恺实撇开头,呐呐地说:「那个……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因为认为我们 之间的关系可耻,才没告诉恺熹他们……」
「嗯。」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做太久的地下情人。」
「嗯。」
「等时机恰当、成熟了,我一定会讲的,知道吗?」
嘻嘻地笑着,重重地点头。「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