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出书版) BY 甘草柴胡

作者:  录入:07-27

「祖母,我不缺钱花,这个您自己留着吧。」张仲允又把布包递过来。

「你看这傻孩子,还和祖母这么生分。我这么一把年纪留着这阿堵物有什么用?」周氏把布包塞到张仲允怀中。

「我真的不缺……」张仲允还想辩解。

「唉……」周氏叹息一声,慈爱地抚摸着张仲允的头颈:「你不缺钱花,怎么这多半年没见你穿过一件新衣服?你前一阵子印了好些你和湘绮那孩子合写的书吧?这种学问深的东西是卖不了钱的,都是你自己往里贴钱印的吧?拿着吧,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就算是你不怕,也不能让人家跟着你受委屈。」

张仲允听到这里,霍然坐直了身体,睁大了眼睛:「祖母,你……我……」

「傻孩子,」周氏用她满是皱纹,却干燥温暖的手握住张仲允的手:「不用说了,祖母知道的、知道的,祖母明白你的心。你们都是好孩子,唉,可惜造化弄人啊。」

他们幼时的相契,出事时的相互回护、牵挂,此时的种种光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对孙子的了解远远比他的父母多。

「祖母……」张仲允把脸埋进祖母温暖的怀里,以遮掩他溢出眼眶的热泪。

这么长时间一直被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总以为这种感情不会获得至亲的承认,这虽然并不能动摇他的决心,却也会觉得孤独悲凉。

想不到,却在慈爱的祖母这里得到慰藉,他相信祖母真的是明白他的心的。

周氏轻轻拍着他的脊背,缓缓说道:「只是,凡是都要小心,要懂得掌握分寸。如果可以的话,不要过于拂逆你父母的意思。你们都大了,不成亲总不像个样子,成了亲,并不就是天塌了。男人嘛,谁没有几个朋友?祖母的意思你可明白?」

张仲允没吭声,半天才在她怀中闷闷地回答:「那不是害了人家好好的女孩儿?」

「唉,我的实心眼儿的孩子啊……」周氏没有再劝。

祖孙俩维持着这个姿势,半天都没有再言语。直到丫鬟过来,说老爷回家了,请少爷过去,张仲允才起来擦了把脸到前边去了。

罗湘绮的噩梦在张仲允的抚慰下很快就消散了,宋柯的噩梦却远远未曾结束。

她的冷静出乎大家的预料。虽然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显然是一夜未眠,禁受了极大的煎熬,但她依旧是衣饰整洁,行止有度,丝毫看不到失态之处。

张仲允和罗湘绮心下好生佩服。

此时罗良从后院厨房端来了清粥小菜,大家一起用过了早饭。

用完饭,气氛稍稍有些尴尬。张、罗和宋柯虽是旧相识,但此时都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倒是宋柯更自然一些。

她和罗湘绮多年未见,便稍稍互叙了一下这些年各自的际遇。其实关于罗湘绮,她在史可法那里已经听说了他的许多事迹,对他的清奇风骨好生敬佩。

坐了一会,宋柯突然问起罗湘绮家中有没有《世说新语》。问得罗湘绮一愣,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用,不过还是赶快拿来给她。

她又要了纸笔,然后对罗湘绮道:「向日和那些姐妹在一起,常常讲古叙今。有一日讲起《世说新语》里的谢道蕴和绿珠,姐妹们都感慨不已,说到原来古人中有这样的奇女子,才情气度胜过须眉,便要我多讲一些这类故事。可惜许久不读《世说》,好多事迹都忘却了。趁今日闲暇,再温习一遍。」

宋柯知道史可法必定把自己在红娘子军中的经历告诉了他们,所以说话之间也不掩饰,说完深深施礼,然后捧着书和文具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罗湘绮和张仲允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在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心情读书。但见宋柯回房打开窗户,坐在窗下铺开纸笔,一笔一画仔细抄写起《世说新语》来。

这一抄,就抄了整整一上午,只见满桌子都是细细密密地写满秀丽的簪花小楷的纸张。直到吃午饭时,宋柯才离开桌案,饭后却又坐了回去继续抄书。

张仲允和罗湘绮此时心里都明白了,她原来是在用这种方法来抵御心中难熬的痛楚。看她如此安静,两人心中却比看到寻常妇人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更感痛惜,却又觉得无能为力。

正商量是否应该把李源叫出来,好好问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就见大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两手扶住膝盖,气喘吁吁地靠在门框上——正是李源。

李源伫立在寒风中。他从午后开始就立在了宋柯的门外,现在已经是月上中天了,宋柯却一直闭门不纳。

宋柯不开门,他也不勉强,只抱着膀子瑟缩在屋门旁。并不是故意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凄惨,以博取宋柯的同情,他是实在不知道,除此之外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愧疚。

自从两年前与宋柯走散之后,他便如失去了魂魄一般,本来那么健壮的一条汉子,身体一下子垮掉了。但他父亲早丧,弟弟又散漫惯了,所以只好强自支撑着打理织坊的生意,照顾一家人的生活。

就这样,咬着牙,忍了一天又一天。白天在外边奔波还好说,到了晚间,回到他们的卧房,看到她用惯的菱镜和梳子,亲手绣的枕头和锦被,心就犹如被万蚁蚕食一般疼痛难当。

母亲看他消瘦,总是张罗着要给他找个身边人,照顾他的起居。他再三推拒,母亲却主意坚定,尤其是在二弟生了第二个女儿之后,母亲对此事更加热心。

他推辞得狠了,母亲就生起气来:「又不是叫你再娶!不过是纳房小妾罢了。你一个大男人还要守节不成?要不想纳妾,就找个通房丫鬟收在屋里吧。」

过了几天,母亲就领了两个新买来的丫鬟给他看,一个唤作娇红,另一个名叫软翠,模样也都颇端正,但李源现在哪有这个心思。

他和宋柯当年定情的时候,就已发誓要相守一生一世,绝不相负,更何况,宋柯是为了回护他走丢的,他更不能辜负了她。

为此李源有一段时间总是宿在外边,不回家里。母亲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

时光匆匆,转眼就到了中秋佳节,一家人聚在一起饮酒赏月。李源触景生情,心中悲苦,不免多饮了几杯。

平时若是如此,母亲定会数落不休,但那晚二弟频频把盏劝酒,母亲不但未加阻拦,反而也和颜相劝,李源以为是过节的缘故,也并未觉得异样。后来酒醉昏沉,怎么回的房里,怎么梳洗就寝的,他都不记得了。

唯一记得的,就是恍惚之中,娘子仿佛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就像他以前在梦里梦到的无数次那样。他唯恐醒了之后,又要剩下自己一个人去面对那无边的孤独和痛楚,于是伸臂紧紧禁锢住身边那个温软的身体。

谁知醒来之后,房中非但没有只剩下他一个人,反而多出了两个人:躺在他身边的、一脸娇羞的娇红,和捧着手巾、青盐瓶站在床前地上的软翠。

李源的脑袋「嗡」地一下子胀大了好几圈。

但是这些隐情又怎么能跟娘子说清楚?他李源好歹也是条汉子,不是推诿责任的软蛋。做了就是做了,多说也是无益。

再说那次之后,他想反正已经是生米变熟饭了,不如遂了母亲抱孙子的心愿,免得她又别生事端。所以娇红前来伴寝的时候,他也并没有遣她出去。

不久娇红有喜,他就又把她送回到母亲身边。

他知道是他对不起娘子,所以只好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法来谢罪。

雪过之后总是特别冷,夜风夹杂着阴冷的湿气,从李源的领口、袖管一路钻进去,一直钻到他的骨头缝里。从昨天宋柯离开之后,李源就粒米未沾,但他此时并不觉得饥饿,只觉得整个人空空的,像是变成了一个四处漏风的破布口袋。

但是身上的苦痛越甚,心中的痛楚就相应地减轻了一点。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应得的。

他只是担心她。知道她虽然对他冷淡如路人,但她心中的痛苦煎熬一定比他更甚。

李源把额头贴在冰冷的门框上,心里一声声地低唤:娘子,柯儿……

屋内,宋柯斜倚在床棱上,泪痕交错满面。

不是不怜惜他,虽然心中被至亲挚爱之人背叛的痛楚同样强烈,但是一旦放他进来,那边的那个女子又该如何安置?那没有出世的孩子又要怎么办?让他从此与她们断绝联系?那太残忍。妻妾和睦,共侍一夫?那她还不如从此流落江湖。

她知道她这样一来,难免会被世人视为妒妇、醋缸,被指责为妇德尽失、不尽孝道。但是她还是不愿意就此随波逐流;她只是想在这纷乱的尘世之中,保有最后一点不能放弃的执念和梦想。

一扇门,两个人,无限惆怅。

这一夜,张仲允也辗转难眠。一方面是留意李源的动静,另一方面,因为李源和宋柯的到来,张仲允晚间不得不回去自己的房间,丢下罗湘绮一个人在北屋,他心中好生不舍。

天才蒙蒙亮,张仲允就起来了,行至院中一看,见李源背靠着宋柯的房门,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似乎是睡着了。张仲允叹息了一声,上前去想把他叫起来到自己房中暖和一会。谁知推了他几下,他非但没有应答,身子也软绵绵地歪倒在了一边。

张仲允大惊,仔细查看,却见李源脸颊潮红,呼吸急促,再伸手一探,额头滚烫。知道事情不妙,回头看罗湘绮房中也亮起了灯,便一边扶住李源,一边大声呼唤罗湘绮过来帮忙。

还未等罗湘绮赶来,只听「卡嗒」一声,身后的房门却打开了,面色惨白的宋柯站在了门边。

宋柯茫然伫立,呆呆地凝视着地上的李源,犹豫了片刻,还是俯下身来,慢慢伸出颤抖的指尖,触摸到了李源滚烫的额头和面颊。

细看眼前的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竟然已是憔悴如斯。宋柯终于忍不住将他一把揽进怀里,泪如泉涌,片刻就濡湿了李源的面颊。

李源这一病,就在床上躺了大半个多月,宋柯煎药送水,细心照顾,只是仍旧不怎么和他讲话。虽然他被安排在西厢房中养病,宋柯晚间却只在屋中的软榻上安眠,并不和李源同床共枕。李源虽不甘心,却也拿她没有办法。

李源的弟弟李清,数次来请哥哥回家,皆被李源堵了回去。一次李清说得狠了,李源还大发脾气,把手中的茶盏都摔了。

李清私下里请张仲允劝劝李源,不管怎么样,把一家老小扔在那边不管总不是个办法,如果宋柯愿意回去,家里会八抬大轿请他们一起回去,如果不愿,另置庄院别居也好。张仲允无奈,只得私下里去探李源的口风,问他到底怎么打算。

李源沉吟半天才道:「我以前总以为,世间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才知道……唉!」一声长叹之后,才又接着说:「世事无常,凡事都难以两全。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能拣最要紧的抓在手里。我知道娘子的脾气,回去她是万万不肯的。另置庄院,难道倒叫她给我作外房?这根本提都不用提。她不愿跟我回去,我就只好跟着她,她到哪里我去哪里。」

「那家里怎么办?再说还有未出世的孩子,你难道都不惦念么?」张仲允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自然是惦念,怎么能一点都不惦念?」李源的脸变得惨白:「但我顾不得了,我真的顾不得了。」说着伸手捂住额头。

过了半晌,他才又说道:「让母亲担忧,丢下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和……我也很是歉疚。这滋味不好受。但这次要是再丢了娘子,说句实在话,我会难过得恨不得把命赔上、把心剜去才好!以前也是我心志不坚,人都说娘子是回不来了,我虽不信,但心下总也疑惑。心想要是万一……我也不想再娶了,留下娇红和那个孩儿,凑凑合合过下去算了,好歹也算对母亲有个交代。万幸娘子回来了!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是马虎凑合不得的。唉……」

说着他伸手拍了拍张仲允的手臂:「好兄弟,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但这件事你真的不用多管了,我心里有主意,你就借我块地方,赏口饭吃就好。」说着龇牙一笑。

这一笑,才约略有了几分平日的风采。

张仲允也被他逗笑了,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帮他掖了掖被角,转身出去了。

李清最后一次来,神态显得尤为不自然,磕磕巴巴了半天,才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对李源说:「母亲说你今天要是再不回去,以后就不要回去了。」

李源虽然有心理准备,脸上还是紧了一紧,接着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示意李清出去。

李清刚走到门边,李源却又叫住了他:「对娘说,不肖子李源以后不能承欢膝下,还请她多多保重身体。」

李清刚才听他呼唤,以为他又改变了主意,心中暗喜地回头,谁知道他竟然说出这么决绝的话,终于沉不住气,挥袖气冲冲地走了出去,走到门边,刚好宋柯端了药进来,两人都不提防,一碗药就这样被撞翻在地上。

以往李清见了宋柯,还是很恭敬有礼的,这次却一言不发,冷哼一声,径直走了。

听到这声冷哼,宋柯伸出去捡药碗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收拾了地上的残局,李源叫她歇息一会,她也不理会,又拿了另一包药到厨房去了。

放好药炉,升上火,宋柯不禁望着火苗发起呆来,忽听身后门「咯吱」一响,回头看时,原来是罗湘绮提着一个茶壶过来了。

罗湘绮看宋柯神色抑郁,出言劝慰道:「李源他这两年以来也颇为不易,你刚走失的时候,他丧魂落魄,忽忽如狂,几乎变了一个人。后来这些事,也是出于无奈,并不是有意辜负。」

宋柯低头看着炉火,轻轻答道:「我知道……」

罗湘绮还想再找些话来开解她,但话还未出口,就见宋柯抬头望向他:「其实我满羡慕你们的。」

罗湘绮心头一震:「我们?」

宋柯微笑道:「是啊,你们,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想来,他,也已看出来了吧。」

不知道是否被炉火映照的缘故,罗湘绮面上微微有些发热。轻轻咳嗽了几声,转过头去倒热水。

「淡如秋菊何妨瘦,清到梅花不畏寒。你书房中挂的这幅对子是仲允写的吧?很得湘绮的神韵呢。」

罗湘绮微笑不语。

「不仅是情人,更是知己,这样多好。」宋柯说话间透露出无限怅惘。

「其实你们也很幸运。有情人终成眷属,总好过凭媒妁之言与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成亲。」

「呵呵……」宋柯的笑容有些苦涩,「我们?我们不过是寻常夫妻罢了。以前,我也曾以为我们和旁人不同。但今日看来,奢望太过,总不是什么好事。」

「人生世上,无奈和不得已的事情太多,能原谅就原谅吧。」

「无所谓原谅不原谅。他的苦衷和不得已,我也都明了。我只是……我只是突然发现,我也不是我,他也不是他了……如今心内一片荒凉,只觉四顾茫然,并不是故意和他使气,不知湘绮是否明白?」

「我明白。」罗湘绮认真地点头,「那如今却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宋柯黯然摇头:「先养好他的病,其他慢慢再说。我也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罗湘绮再次点头,然后拿着热水出去了。

出得门来,被火烤热的面颊被冷风一扑,非但没有变冷,反而更加发热了。

原来他们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却还能以素来之心相待,所谓朋友,也就是如此了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也变得火热起来。

第八章

家里一下子多出两个人,张仲允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李源看病,花费了不少银子,再加上他们两口都是轻装出门,什么东西都没带,一切都要重新添置。

本来在京中时,张仲允和罗湘绮的薪俸就不是很丰厚,两人为官清廉,也没有什么额外的进项。虽然因为生活简朴,也积蓄了一些银子,但这些银子大部分都用在南下还乡、购置宅院和印制《六君子传》上了。

推书 20234-07-27 :亲亲我的小猫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