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给宋柯和李源添置衣物、为李源看病抓药,还是用的罗湘绮在阳明书院当教习的束修,和上次张仲允的祖母私下里塞给他的银子。
张仲允回乡之后,倒是凭借着自己的才气和名声,为张家的「世德堂」赢来了多笔进项。但是这些钱都在父兄手中掌握,并不由张仲允支配,张仲允又不能问他们要薪俸。
眼看罗湘绮在家用的花费上越来越节省,张仲允不由心疼到十分。
有一次他晚间回家,居然见罗湘绮就着昏黄的灯光在缝补一件旧衣衫。到近处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汗衫。张仲允既感动,又羞愧。
感动的是,他这下笔千言,长于丹青的手,今日却用来给自己缝一领旧汗衫;羞愧的是,自己居然使得他不得不做这种琐碎的活计。
张仲允走过去,取过他手中的针线放在一边,将他揽进怀中。罗湘绮也顺从地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伸手轻轻拍抚他的脊背,仿佛是一种无言的安慰。
张仲允知道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改变一下现在的处境。重新出仕么?他首先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很明白这会直接造成他和罗湘绮的分离。
回家打理世德堂?也不是一个好主意,家人已对他越来越不满,回去只会让自己更多地受制于他们。
但是自己除此两样,并没有别的谋生之技,难道还能打劫不成?张仲允不由苦笑,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话果然不假。
正在为难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姓杜名灵运,是杭州的一个书商。
这杜灵运从别处看到张仲允亲自排版监印的《六君子传》,感觉无论从编撰到排版到印刷,均是匠心独具,高妙非常。再加上他本人也十分仰慕东林君子,因此曾专程到世德堂来购书。
杜灵运虽然是个商人,但谈吐不俗,眼界开阔,和张仲允一见如故。
当日他曾向张仲允建议,不想总是卖别人的书,自己也有意建个书坊,印些中意的好书,不知张仲允是否有意加入。
张仲允对他这种公然挖墙角的行为感到十分好笑,但也很佩服他的直率和爽朗。眼看时间过去好几个月了,不知他的这个邀请是否还有效。
这个人之所以能博得张仲允的好感,不仅因为他的直率,还因为他为人十分开明。
那日他来世德堂,是带着他的弟弟一起来的。看来他十分疼爱这个弟弟,事事都不厌其烦地对他进行讲解和提点。
张仲允久与宋柯相处,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弟弟」其实是个扮作书生的红妆,当下也不点破,只是淡然处之。不过他对这个「弟弟」的印象也确实颇为深刻,因为「他」的男装扮相,竟和罗湘绮有六、七分神似。
张仲允跳下马来,急匆匆地奔向书房。推开书房的门,只见心心念念的人正站在书案前整理笔墨纸张。
罗湘绮看到张仲允进来,顿时眼中闪烁出惊喜的光芒。或许是思念太深的缘故,当张仲允走近身边将他入怀中,嘴唇热切地在他的耳畔、发边流连的时候,他也将轻颤的唇迎了过去。
他们分开已经一个半月了。
将近两个月之前,张仲允写信给杭州的书商杜灵运,表达了愿意共建书坊的意愿。
不多时,那杜灵运就回信邀他即日奔赴杭州商量有关事宜,此外还专程派了马车接他过去。这一去就是四十多天,将近年关的时候,张仲允才从杭州赶回来。
将身子稍稍向后仰,罗湘绮细细地打量张仲允。这么多天不见,不知在那边是怎样地操劳,整个人消瘦了下去,于是不禁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张仲允驯顺地将脸贴在他的手心里,蹭了几下,又张口叼住罗湘绮修长的手指,用牙齿轻轻啮咬,伸出舌尖,在指肚上轻轻舔舐。
罗湘绮长长的睫毛不禁微微颤动起来,眼睛里溢满水色,波光潋滟,几乎能将人溺毙。
正是深情款款的时候,忽听身后传来几声响亮的咳嗽。张仲允转身挑眉,却见是李源一脸促狭地站在门边。
张仲允毫不客气地说:「李兄不知道你方才的举动就如焚琴煮鹤一般,有失风雅么?」
「冤枉啊,」李源夸张地喊道:「就算你们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也不用青天白日、房门半开地就如此如此吧,一点也不顾及我这个失意之人的心情。」
罗湘绮低下头,轻咳一声说:「我去倒茶。」就要往外走,却被张仲允拉住了手。
「你失意?我看你跟屁虫还是当得兴高采烈的。」张仲允丝毫不让。
「谦虚谦虚,哪有你老弟这么得心应手。」李源也不遑多让。
李源看在张仲允这里讨不到便宜,便转向罗湘绮,「我说湘绮,你说你这么聪明练达的一个人,怎么就被这小子拐到手了呢?来来来,趁快过年了大家心情都比较好,你好好告诉告诉哥哥。」
罗湘绮还未答言,张仲允却先抢先回答:「干卿何事!」
李源嘿嘿笑了一下:「不说我也知道。这家伙外表斯文,内地里却是个看准了什么就一口咬住不放松的主。从小就对湘绮没安着什么好心眼儿,一准是死缠烂打磨到手的,对不对?」
罗湘绮似笑非笑,梨窝微现,也不理两人的争执,径自去收拾桌案上的纸张了。
张仲允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摆放的不是文稿,而是一张张花鸟山水画稿,不由奇道:「阿锦兴致这么好,画了这许多的画。」
「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李源在旁边答道:「你先看看这个吧。」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团东西来展开。
这是一幅淡青色的纱绢,颜色清浅的就犹如阳春三月户外最悠远的天空——因为太高远、太清澈,反而褪去了湛蓝的色调,变成一脉温柔如水的青。
就在这淡青色的底子上,有几枝荷花悠闲地绽放着。荷叶是比底子稍重一点的绿,花瓣是柔粉的白,花蕊是娇嫩嫩的鹅黄。最出色的地方,是花和叶在风中翩然欲舞的姿态,从远处看,那半开的荷花就犹如一只洁白的鸟,仿佛正展开了羽翼要随风飞去。
张仲允怔愣了半天,用手不信地抚了抚那荷花:「这不是阿锦的手笔么?」
「切,」李源在旁边嗤笑道,「就只记挂着你家阿锦。底稿是他画的没错,这绢却是我家娘子织的。」
「织这个……是要预备新年的贺礼么?谁人这么好福气?」
「不是送,是卖!」李源答道。
「卖?」张仲允满脸讶异。
要知道,当初罗湘绮以书画双绝名动京师,不知道有多少人曾不惜重金来求字求画,但罗湘绮不喜以技艺自炫,都一一推却了。
「你走了之后我们几个商议,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后来想到,目前市面上绸缎纱绢虽然花样繁多,但大多匠气太重,如果把山水画意织入绢中,说不定倒能别开商机。实际上,前几日这位『李掌柜』已经把一幅『雪松图』重金卖给知府大人的二夫人做湘裙了。」罗湘绮微笑着回答。
「阿锦,辛苦你了。」张仲允深情地凝望着罗湘绮。
「总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奔忙。」罗湘绮也笑着看向他。
旁边被忽略了的李源一脸的不满,一边嘴里嘀咕着:「过分!过分!真受不了。」一边收好纱绢出去了,临走还没忘记把门掩上。
然而张仲允并没有在这里待多久,就匆匆赶回家中去了。因为正值年关,家里事情正多,如果再不回去,恐伯父亲又要震怒了。
实际上已经震怒了。
张仲允只说是去杭州拜访故友,一走那么多天不见踪影,这让张德洪深感不悦。要不是因为快过年了,必定又是好一番发作。
过年对于张仲允来说,除了祭祖拜神之外,就是无休无止的会客、饮宴。
酒席宴上,他这个当朝进士、世德堂的少掌柜、年轻的单身汉,免不了就成了各位家有未出阁女孩的七叔、八伯们的渔猎目标。
初三的时候,张仲允被强拉着跟随哥哥一家到嫂子的表姑家吃酒。
那表姑和表姑夫是个爽快人,说是自家人无须那么多虚礼,就叫自己的女儿出来给哥哥嫂嫂们敬酒。
那女孩大概有十五、六岁的年纪,瓜子脸、杏核眼,倒也妩媚动人,盈盈行至张仲允身边,奉上酒盏的时候,眼波也在微微流转。
张仲允日不斜视,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酒杯。姑娘的父母在旁边看着脸上笑开了花。
傍晚回家之后,母亲赵氏把张仲允叫到一边,悄悄问他对这位表小姐有什么看法。
张仲允老老实实地答道:「还不错,人看上去满温柔知礼的样子。」
赵氏一听这话就咧嘴笑了。
不想张仲允又说:「只是……」
赵氏的心又提了起来,忙问:「又怎么了?这个又哪里不好了?」
「也不是不好吧……」张仲允作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只是那眼神实在是妖媚了些。」
赵氏不由皱眉。要知道,一个衣食无忧的婆婆,家里最怕的就是娶进来一个妖媚的儿媳。因此虽然知道可能又是儿子在跟她打马虎眼,还是决定不要冒险的好。
张仲允从母亲屋子里出来的时候长吁了口气,心里暗暗对那位表小姐连说了好几声对不住。
出房之后,看家里人这会儿有的吃酒,有的斗牌,暂时没人管得到他,就从厨房搜集了好多吃食,牵出一匹快马,往城西罗湘绮的住处飞奔而去。
上次去看他们还是趁腊月二十九出门买香烛、炮仗的时候。眼看傍晚了,别家早就灯火通明,巷子里还不时传来心急的孩童放炮仗的声音,只有罗宅依旧是冷冷清清的。
进去看时,只见家里四个人在围着一盏油灯分吃一锅红豆饭。
张仲允不由得鼻根发酸。他不知道他们的这个年居然过得窘迫如此。
问时才知道,几乎所有的钱都拿来买织机、丝线和染料了。
那天出来的时候,张仲允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早点把杭州那边的书坊筹建好。
抱着这样的决心,张仲允初十就从家里出发赶往杭州去了。这一走,把母亲要他留在家里过元宵节的愿望,哥哥要带他去相亲的打算,父亲要他赶快收拾东西从罗宅搬回来的命令,完全抛在了身后。
其实这次离家时他就有预感,有什么积蓄已久的东西就要爆发了。他并不是毫不担忧,只是,就像李源说的,世事难以两全,目下也只能拣最要紧的抓在手里了。
等张仲允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中了。
这次回来,张仲允的形容颇为狼狈,衣衫破旧,靴子也绽开了线,手上还不知在哪里划出了几道伤痕。
外表虽然狼狈,但一双眼睛却仍是顾盼有神。杭州那边,书坊已是初具规模了,等下次回去就可开工,心中有了希望,吃苦受累也是开心的。
兴冲冲回到罗宅,与罗湘绮和李源、宋柯见过面,略述别情,张仲允又马不停蹄地向城中家中赶去。
回得家来,已是午后了。正要去向父亲问安,却听家人说,老爷有事出去了。
张仲允暗暗松了口气。
老祖母听说张仲允回来了,忙差人把张仲允叫到自己屋中来。母亲赵氏也一路跟了过来。
虽然当着婆婆的面不好发作,赵氏还是忍不住数落起张仲允来,什么儿子大了翅膀就硬了,母亲的话就不管用了,什么中了进士眼光就高了,亲戚朋友都不放在眼睛里了。张仲允只得低头受教。
平时这种时候老祖母总是回护着张仲允的,这时却也说道:「这次确实是允文做事不妥当。平白无故离家这么久,也不好好跟家里人说清楚。下次要再这样,别说你娘,我都要先罚你了。」
接着却话锋一转:「好了,我说儿媳啊,说也说了,骂也骂了。小孩子心野,出去长长见识也没有什么坏处。」
又转头对张仲允说:「只是你们这些孩子啊,出去真的比在家里好么?好歹你也是世德堂的二公子,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了,袖口都磨破了,哎呀,靴子也绽线了,啧啧。我可怜的傻孩子啊。」
周氏望着张仲允摇头叹息,眼光中大有深意。张仲允只笑着回望祖母。
赵氏也早看到了张仲允的狼狈,又数落了两句,忙叫丫鬟去把前几天刚给张仲允做的新衣和新靴子拿来。
张仲允就在祖母房中,换了新衣新鞋,洗了手脸。
之后赵氏就到前边吩咐晚饭去了。这里张仲允又和周氏闲话了几句。
那周氏又拿出一个小包塞给张仲允,这个包比上次的小,分量却重得多,却原来是一包金条。
张仲允坚辞不受,周氏却伤心气恼起来,张仲允只得跪着接下了。
刚刚把小包揣入怀中,就听门「吱呀」一响,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张仲允以为是母亲回来了,刚要回头说话,却猛地打住,那个人不是母亲赵氏,却是他父亲张德洪。
张德洪刚从外边回来,到后边来给母亲问安。张仲允也忙在旁边向父亲见礼。
张德洪只冷冷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父子两个一路沉默无语地来到了侧厅。这里比较清静,方便说话。
张仲允的大哥张伯让看见这个情形,心中担忧,也随后跟了过来。
张德洪坐下了之后,示意张伯让掩上门。
张仲允垂首肃立,半天却不见父亲开口。
屋里一片沉寂,只有孩子们的嬉闹声远远地从庭院中传来。
好一会,张德洪才慢悠悠地发话道:「这次到杭州,又干什么去了啊?」
「回禀父亲,谈文会友,切磋学问。」张仲允恭恭敬敬地回答。
「哼,你现在是真有本事了,切磋学问,能切磋出一个,『越缦堂』来。」张德洪面沉如水,显然是正压制着怒气。
越缦堂正是张仲允和杜灵运在杭州新建的书坊的名字。
张仲允心中一凛,随即还是端端正正地回答道:「是,越缦堂是孩儿和杭城的杜灵运兄合力创建的,但父亲不必担忧,越缦堂所属意的书籍和世德堂不同……」
张仲允还没有说完,就听「啪」的一响,却是张德洪一掌拍在了桌案上,然后用手指直指着张仲允的鼻尖。
「孽子!你帮着别人来排挤你老子,你还让我不要担心?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读书赶考,你就是这样来报答你老子的!把世德堂挤垮了,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不会的,父亲!」张仲允闻言抬头辩解:「世德堂主要以印制科举时文和话本小说为主,那越缦堂却是以当代鸿儒名士的诗文集传为主,兼之农桑、医药诸种低价格的日常所需类书,不会和世德堂冲撞……」
「你打算得倒好!你有这样的好主意,为什么不用在世德堂,偏要跑到外人那里折腾?哼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早就多嫌着我们了。你以为有我们在眼前,你那点龌龊念头就施展不开了,你就想跑得远远的是不是?我劝你早歇了这份心罢,天下人的眼睛都是瞎的不成?我看到哪里能趁了你的心意!」
张仲允一凛,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乍闻至亲之人用这么蔑视的语言来形容他的感情,还是觉得心头剧痛,一时握紧了拳头说不出话来。
张德洪看他脸色惨白,不发一言,口气就缓和了一点:「去,今天你就给我回城西收拾东西搬回家来。从此没有我的吩咐,再不许出去了,杭州也不要再去了。」
张仲允向父亲拱手道:「请父亲恕罪,孩儿不能从命。」
「你!你!你给我跪下!」张德洪气得七窍冒烟,「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呢?也亏你念了那么多年书。难道非要弄到身败名裂才肯甘休?你在这世上不是一个人啊。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
旁边站立的张伯让看父亲真是生气了,忙上来解劝,一边催促张仲允跪下请求父亲原谅。
张仲允跪在了地上,却并没有服软的样子:「孩儿自问并没有做什么于心有愧的事情,不知怎么伤了父亲脸面了。」
「你、你都这个样子了,还说什么问心无愧么?」张德洪面现羞愤之色,「好,既然你不怕丑,我就明说了,你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在京中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站不住脚了才回家来的?」
「父亲!」张仲允声带悲切,「孩儿早就告诉过您,湘绮是为袁大人一事抗言直辩,才遭贬斥的!朝中人尽皆知。父亲您这样无端猜测有失长者忠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