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张伯让就灰溜溜地从苏州回来,只说银子花了不少,却连人都没有见着。其实人虽救不出来,但还是见了一面的。
好好的一个俊秀少年,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了。
本来罗湘绮的罪名,还不至于要遭受如此酷刑,但他当日为了转移锦衣卫对张仲允的注意,对那个校尉「奴才的奴才,阉狗的狗」的辱骂,却让他付出了难以想像的代价。只是这些话,张伯让从来不敢让张仲允知道。
张仲允被关在家里,不知外边情形,日夜忧心如焚,哭闹着要去苏州。
张家父亲张德洪,本来就是有些火爆的性子,刚开始还会宽慰,后来看哄不住,也变得又急又怒,直骂张仲允无事生非,要不是他多事藏了魏大中的儿子,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也不会让家里白花了那么许多银子。
又说罗湘绮出事,那也是因为上边有意要整治他们罗家,谁让他们一条道走到黑,一定要和东林党混在一起。就算不因私藏魏大中的儿子而获罪,也会有其他事端出现,叫他不要吵闹不休,免得把自己也牵连进去。
张仲允哪里听得进去,由此几乎闹得父子反目。
又几日,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苏州发生民变!
苏州人不满魏忠贤的所作所为,积怨日深,终于有一日爆发了出来。狂怒的民众打烂了府衙,冲进大狱,想把被困的东林君子救出来。
但是锦衣卫抢先下手,将要犯周顺昌等人先行带走,剩下的从犯有的被杀,有的在官兵和百姓的争斗中死于非命,还有的在混乱中不知所踪。
魏忠贤听到民变的消息勃然大怒,恨不得血洗苏州。后来被人以怕酿出更大祸患为借口而劝止,因为此前山东、山西、南越已经不断有流民打出了反旗。
魏忠贤听了劝告,最终把带头闹事的严佩伟等五人斩首示众了事。
民变被压制了下去。
而罗湘绮则一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息全无。
民变之后,张仲允也曾经亲自到苏州去寻。但民变当日一片混乱,谁会知道一个从犯的下落?苏州人因此事吃了大亏,加之东厂眼线广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自然也没有人愿意再去详谈当日情形。
当时的群情激愤、死者的鲜血、生者的哀号,就好像凭空从历史中消失了一般。只剩下百姓一片无言的沉默,和贪官污吏的红楼欢宴、夜夜笙歌。
张仲允回家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之后,那个天真活泼的孩童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每日的事情不是读书习字,就是对着院子发呆。
罗湘绮虽不在眼前,却时时在他心里。
知他喜欢读书,他便日日诵读不辍;他写的七律工整和谐,填的小令妩媚多姿,他的诗作便也多为七律和小令;他长于书法,尤善行草,他便几乎磨穿了砚台。
只是罗湘绮的行书是俊秀洒脱,而到了他这里,则变成了草书的恣意张狂。
不张狂,怎消得了这胸中的痛呵!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才过弱冠的天启皇帝突然驾崩,因为没有子嗣,他的兄长朱由检登了大统,号为崇祯。
半年之后,魏忠贤被崇祯帝流放出京。一时人心大快,各路豪杰都磨刀霍霍,就等魏忠贤出京,要将他千刀万剐。哪知才走到阜城店,魏忠贤就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张仲允那时又里新充满了希望,到处打听罗湘绮的消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写信到还乡的罗通判那里探询,却只得到罗家老夫妇已随出嫁的女儿迁往北地的消息,再问地址,却没有人确切知道。
张仲允把自己关在屋里直睡了三天。
三天后起来,人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放榜之后,就是在京中等待受职。张仲允搬出了客店,借住到了朋友在京城西郊的一处闲置的园子。
他挑中了这处园子,乃是因为喜欢这里的幽静和院子里的那几株海棠。罗湘绮酷爱海棠,记得有一次,罗湘绮患病在家,张仲允要去探望,想起来大伯家有一株异品海棠开得好,就央求大伯给他一枝。
大伯让他自己去折,他左看右看,不知道罗湘绮会喜欢哪一枝,一狠心掰了好大的一簇下来,悄悄扛着溜出大伯家,送到了罗府。
晚上回家的时候,却被大伯堵在家里大骂,说他好心把心爱的海棠树给他折一枝插瓶,他却狠心几乎劈下他小半棵树来。现在的小孩子真不懂事,就会糟蹋东西云云。
张仲允那次被骂得好不狼狈。现在回想起来,被骂的委屈倒印象模糊了,只清楚地记得罗湘绮看到他这么一个小孩子扛着那么一大枝海棠时,既惊喜、又觉得滑稽的种神情。
到如今,年景偷换,人、物两非。
一日,正坐在窗边翻书,却听老仆来报,有客人来访,因说是故友,所以并没有投名刺——京里的规矩,初次见面,先递上写有姓名、称谓的名刺来,也是自报家门、有意结交的意思。
张仲允自中进士以来,不断有同年或新在京中结识的朋友过来走动。故友来访,还是头一遭,因此连忙振奋精神,出去迎接。
心中正纳闷是从哪里来的故友,到客厅抬头一看,只见前边那人身高肩宽,笑容开朗,看到张仲允走来,随即迎上去大力拍打他的肩膀:「我说你这次来就是要蟾宫折桂吧,果然不假!」
原来却是李源。
后边那人也微笑着上前见礼。
张仲允看着好不眼熟,却一下子认不出来是哪一个。
直到那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不会刚刚高中就把故人忘了吧。」
张仲允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是男装的宋柯!
宋柯已经和李源成亲四年,夫妻两个恩爱非常。只是李源的母亲却一直看不惯这个儿媳妇,时不时要挑些错处发落一顿。
幸而宋柯心胸开阔,李源又百般回护,因此日子倒也过得去。
李源早已弃了举业,继承家产,李家的织坊生意也越做越大。这次上京来,就是因为首辅温体仁的三女儿要和工部尚书的二公子成婚了,需要一批上好的丝绸和绣品做嫁妆,因此特意从江南李家订制。李源不敢怠慢,马上亲自送来。
张仲允皱眉道:「那温体仁听说是个敦厚纯朴的长者,怎么嫁女儿也这么奢侈。」要知道从江南运来这么多上好的丝绸和绣品,耗资不菲。
李源嗤笑一声道:「这你也信?他那个老实样子,也就是哄哄上边高兴罢了。」
见张仲允眉头皱得更深,李源哈哈笑道:「果然不得了,还没有受职就开始忧国忧民了。我看你还是先放一放,哥哥我好不容易上京一趟,咱们且先出去喝杯酒乐一乐再说。」
看到李源还是那么一副豪爽豁达的样子,张冲允也觉得心情松快了起来,连说:「走、走,今天我做东,请哥哥和嫂子到陶然居吃酒,不醉无归!」
宋柯咳嗽一声道:「什么嫂子?是宋兄。」
张仲允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呵呵,对,是宋兄。」
三个人一路说笑着向陶然居去了。
在陶然居要了一个幽静的雅间,窗口正好可以遥遥望见西山。只见青山如黛,碧空如洗,酒未入口,人已醺然。
尤其是宋柯,自改回女装后,就少有这样游目骋怀的机会,一路上押货上京,又总是担惊受怕,哪里有闲心游山玩水。这次交了货,心头轻松,又遇见故人,忍不住也喝了两杯酒,脸上慢慢泛起了红晕,眼睛也越发明亮起来。
李源爱怜地看着她道:「这一路上,娘子也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不过也长了本事了,居然还学会了骑马。」
宋柯只抿嘴而笑,夫妻两个说不出的默契。
张仲允好奇道:「难道伯母大人肯放宋兄和哥哥一同出行么?」
李源嘿嘿得意道:「我只说京中有一座观音寺,求子特别灵验,但必须夫妻亲自一同来许愿方好。」
「哪里有这样的观音寺,我怎么没听说过?」
张仲允诧异不已,随即醒悟到是李源在撒谎,执起酒壶就要罚这骗子喝酒。却看见宋柯眼中光彩顿失,黯然低下了头。
原来成亲四年没有生育,一直是李源夫妇的心病。李家老夫人整日盼着抱孙子,忧心如焚,甚至要给李源纳妾,李源执意不肯,李老夫人为此看儿媳妇越来越不顺眼。
李源也不顾张仲允在场,执起宋柯的手放在手中紧紧握住。
张仲允见状,急忙岔开话题,讲些京中的风俗趣事。宋柯本就不是拘泥之人,一会也就又高兴起来。
谈讲了一会,酒也至微醺,李源问道:「你在京中这么些时日,可曾打听到了湘绮的消息?」
张仲允听得他这一问,脸色骤变,酒杯举至唇边,却又放回了桌上,黯然摇了摇头。
李源知道他这些年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件事。不愿继承家产,一味埋头学问,一方面是为了能够藉科考走出那个江南小城,来到北地,继续探询罗湘绮的行踪;另一方面,也是不自觉地在替罗湘绮延续他那被意外打断了的生命进程。
人人都道商家子也能读书高中,真是祖宗积了八辈子的德。张仲允少年举仕,运气固然是不错,但其间付出的重重艰辛,也不是外人轻易能够了解的。
但到如今,苦苦寻觅的人还是消息全无。难道当年他真的已经……
不信不信!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张仲允抬头灌了一大杯酒,又拿来酒壶给自己斟酒,才斟了一半,酒壶却空了,苦笑了一下又抬头,正对上李源和宋柯关切的眼睛。
三人又说又讲,一顿饭直吃了大半日。张仲允邀李源和宋柯到自己那里小住几日,李源却说目下时局颇不安宁,山东和山西的响马都闹得厉害,路上到处是流民,还是不要逗留,早早还家,免得母亲挂念。
张仲允又写了书信托他带回家里。三人就此别过。
张仲允往居处走的时候,脚步已经有些踉跄。
看到李源和宋柯还是那么恩爱,张仲允又是替他们高兴,又是心酸。
当年听到李源和宋柯订婚的消息,张仲允好大的不服气。同样是同窗,凭什么他们行我就不行?回到家里,缠着母亲要她去罗家提亲。
母亲一开始还以为他想要罗家的长女、罗湘绮的姐姐湘纹为妻,一个劲劝他说:湘纹年纪比他大出太多,而且是订过亲了的,叫他不要胡闹。
她后来才明白张仲允要的是罗湘绮,哭笑不得,哄又哄不住,不得已叫来了他父亲,几乎惹得张仲允又吃了父亲一顿好打,最后还是祖母来才劝住了。
可是现在,那个总是惹得自己犯混说胡话的人在哪里?那个总是在他面前装大人,动不动就揪他耳朵教训他,一出事却总是回护着他的人在哪里?
酒意上涌,心中痛极、恨极,对着路边的一株老柳树狠狠地捶了几拳。忽然听得后面两个小孩笑道:「嘻嘻,快看,酒鬼发酒疯啦,和树打架呐……」
张仲允猛地一回头,那两个孩童吃了一惊,连忙跑开,却又不走远,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
张仲允苦笑一声,收拾情绪继续往前走。
胡同尽头的水井处,有几个妇人在打水洗菜。巷陌里一重一重的院落,不断有炊烟袅袅升起。
那么多的院落,那么多的屋宇,可有一个是你栖身的所在?
慢慢踅回居处,已是日影西斜。
走到门口,老仆迎上来禀报,说是有一位公子,过午的时候来寻访张大人,已经在小厅等了许久了。接过老仆递来的名刺一看,来人原来是四品的京官,督察院的佥都御使,罗士奇。
张仲允还未受职,来往的都是同乡或同年,和督察院的官员并未有过交道。这人为什么会找到自己这里来?
看到「罗」字,突然一凛,难道是罗湘绮的族人,知道我苦苦寻他,特来告知他的消息?
想到此,酒忽然醒了大半,急急忙忙往小厅走去。才行至门口,就见厅内一人,身着深蓝色的长袍,背影颀长,正就着窗口斜射进来的残光,仔细端详着挂在小厅壁上,张仲允亲笔所书的条幅: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各在天一隅,会面安可知……
张仲允看见那个背影,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那个人听到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
什么同乡,什么同族,全都不是。
那人赫然就是罗湘绮本人!
虽然身量拔高了许多,但眉目却宛然依旧。
张仲允不由得头晕目眩,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呆立在门口,只怕眨一眨眼,吐一口气,动一动脚,那人就会像轻烟一样,消散在黄昏的日光里!
只见那人微笑低声道:「允文……」
是他!真的是他!除了他,再没有人会这样唤他。虽然声音低沉了好多,不再是少年的清亮,但那声调,那余韵,除了他再无第二个。
张仲允几步冲上前去。他想跪在他面前忏悔赎罪,谢他相救之恩,却又觉得此举太过生分做作,而且他对他的恩义,又岂是一跪能还得完的?
他想张开手臂,把他抱在怀里,痛诉这些年的思念和折磨。但看他立在那里,像神只一样无瑕无尘,又岂是他这凡夫俗子所能亵渎的?
手臂抬了起来,却不知该在哪里落下。
罗湘绮却抬起手,把张仲允的两只手牢牢握在手中,晃了又晃,说道:「允文,是我啊……」
张仲允的手在颤抖,腿在颤抖,嘴唇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喃喃道:「阿锦,真的是阿锦。阿锦,阿锦,阿锦……」似乎除了阿锦这两个字,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言语。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在了紧紧相握的四只手上。
最初的狂喜和激痛过去之后,两人才有心情慢慢打量对方。
虽然眉目依稀仍是当年那个俊秀少年,但八年的岁月还是在罗湘绮身上增添了许多张仲允所不熟悉的素质。
当年的罗湘绮,既有着少年的灵动,又带着些读书人的含蓄,整个人就像一幅工笔画一样温润柔美。
如今的罗湘绮,面貌清越依旧,但眉目间却像是笼罩着重重的山水,让人一眼望不到边际。明明是嘴角含笑,黑黑的眼瞳中却似含着无尽烟雨;明明举手投足沉稳优雅,却好像随时都会临风飞去。
望着这样的罗湘绮,张仲允心中生出许多的不安,他忙去把罗湘绮的残茶泼掉,沏上自己常喝的雨前,又把自己的坐垫拿来,给罗湘绮铺上,围着罗湘绮团团转了半日,却怎么也消除不了这种不安。八年,难道八年的别离造成的距离这么难以抹平?
一时张仲允张罗完了,两个人总算安坐了下来,却又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仲允刚开口问:「那一年……」
却被罗湘绮打断:「墙上的那首《行行重行行》是允文所书么?」
「正是……」
「哦?允文的笔力大有长进呐,韵势跌宕,风神洒落。学米芾神似却又不拘泥,难得。」
「我不是学他……」我学的是你,因为见字就如见人。但后半句话却没有说出口,「阿锦……」
「府上伯父伯母大人都还好么?伯让兄早就结亲了吧。」
「是啊。早娶了一妻一妾,孩儿已经有两个了。」
「是么,是男是女?」
「一儿一女。」
「呵呵,伯让兄真是好福气啊。」
张仲允本就是个聪明人,几番对答下来,已经看出罗湘绮十分不愿提起当年的事情。
这让张仲允又是焦灼,又是心痛。不知道他当年受了什么样的苦楚?这些年有着怎样的遭际?阿锦啊阿锦,这些你都不愿意让我知道么?是怕我内疚么?还是不愿让我分担?
但是张仲允不愿违拗罗湘绮的意思,他不愿提,他便不提。只是讲一些读过什么书,到哪里参加的科考,何时中的秀才、举人,这次春闱考的什么题目,最后如何意外得知自己第一次参加会试就得中进士等等。
罗湘绮也自述了参加科考的经历,比张仲允早了一科,是三年前中的进士。
说话间,老仆端上几样小菜,两人随便用了晚饭,继续促膝而谈。
虽然张仲允最想知道的事情还是没有答案,但是能这样面对面的聊天,已经让张仲允觉得如在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