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张仲允的手又开始轻轻地颤抖。
那几张纸上面的字迹,有的多有的少,其间还有大片涂抹的痕迹,但是全部都有着同样的抬头:「贤弟允文谨识」。
张仲允把几张纸凑在一起,急切地往下读,但字句往往被随手涂抹的墨迹打断,显示出书写之人心绪的犹豫和烦乱。
「长忆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吾与弟并肩同游,泛舟东湖之畔,折柳大禹陵前。奈何风云忽变……」
虽然他绝口不提从前,却原来也和自己一样,那么怀念少年时大家在一起的那种无忧无虑的时光。张仲允感到眼睛湿润了起来。
「……回想前尘往事,中夜辄辗转难眠,汗湿重衣……」
张仲允在错乱的墨迹间,又看到这样的字句。他感到自己心都缩起来了。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么?是无法摆脱过去的梦魇么?还是为国事担忧?或者是为生之苦痛和多艰?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去抱慰他的所有孤独和烦难。
「……父母虽中途捐弃,幸此去可相伴于泉下;阿姐女流弱质,然可喜终生有托。余心所挂念者,唯弟一人而已……」
书简到此为止,再没有写下去,张仲允翻看其他的纸张,没有;又去看废纸箧,也没有。
不过够了。张仲允轻轻抚着那些残简。这就够了。
虽然不知道那些被划掉的词句,究竟讲了些什么。虽然不清楚,在面对纷繁的世事,和这份超乎常情的感情的时候,他有着怎样的迷茫、混乱和犹疑。
但他心里有他,原来他也一直挂念着他,这就够了。
已经是四更天了。从钟鼓楼远远传来的钟声,预示着黎明的到来。张仲允轻轻走到床榻前,以手慢慢抚摩罗湘绮的脊背,等着他从酣梦中醒来。
罗湘绮感觉到背上的温暖,慢慢睁开了眼睛。先是眼中一片迷茫,后来渐渐映出了被烛光晕染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张仲允的影子。
罗湘绮露出了孩子似的、纯真而信赖的笑容,突然面上又是一红,把头扭过了一边。
「允文能否先、先回避一下,我、我要更衣。」罗湘绮低低地说,态度全然没有了昨日的坦然。
张仲允却不理他,不管罗湘绮的推拒,像对待一个婴孩似的,万般珍惜地把他扶起,然后亲手为他穿上干净的衣衫,为他梳起发髻,又端来热水青盐,服侍他漱口洗面。
罗湘绮微微垂首,脸上薄薄的红晕一直未曾消散。
老仆罗良端来早饭,但没有人吃得下去。
两人坐在桌边,默默无言。
天已经隐隐泛青,再不出发就要迟了。
张仲允亲手为罗湘绮戴好乌纱,整理好袍服,然后,紧紧地握住了罗湘绮的双手,凝重地说道:「阿锦。」
一开口声音是酸涩的沙哑,「我不会阻挡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但是,今天我只求你一件事……」
罗湘绮望着张仲允布满红丝的眼睛,心中悲苦,说不出话来,点点头。
「今天朝会面圣,递上折子之后,无论圣上怎么责难,千万不要开口申辩,一句话都不要说!」
罗湘绮轻轻皱着眉头。
「阿锦,求你了!」张仲允满眼热切,摇晃着罗湘绮的手。
「好,我答应你!」
张仲允直从眼睛一直凝望到罗湘绮的心里:「记住。不管结果怎样,生死我们都在一处。」
「你……」半晌,罗湘绮叹了口气,唇角上翘,微微露出一个笑容,眼中却有湿润的光在闪动。
门外老仆罗良又在催促。这老人家是罗通判从江南带来的,罗通判去世之后,就一直跟着罗湘绮,虽是主仆,却情同父子。
罗湘绮转身欲走,却又被张仲允拉住了手臂。他把罗湘绮宽大的袖管直撸到肩头,然后低头往上臂使劲咬了下去。
罗湘绮吃痛一颤。
白皙的胳膊上,是两排整齐地渗着血的牙印。
「痛么?」张仲允的手掌在啮痕上轻轻地摩挲着,「痛就记住我说的话。」
张仲允有意地拖延时间。尽量不让罗湘绮有机会发现奏折的秘密。
罗良又在催促,不走恐怕不行了。
罗湘绮终于抬头深深的凝望着张仲允,微笑了一下,从书案上拿起奏章放进怀中,打开了门。
再一次的转身回望,然后出门而去。
张仲允定定地站在昏暗的灯影里,听着从远处传来的鸡啼。
罗湘绮回来的时候,已是午后。
在魏学濂和史可法的搀扶下,罗湘绮浑身浴血。
那血红的颜色是如此鲜明,张仲允仿佛被人突然用棍棒猛击了一下,头疼欲裂,脚步变得踉踉跄跄。
这一瞬间他想和他一同去死!也胜过这一次又一次生生地折磨!
罗湘绮此刻还是清醒的,他居然抬起低垂的头,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微笑。
那微笑是一朵带刺的花,一下子就嵌在了张仲允心口上。
那是一种多么尖锐的刺痛。张仲允却恨不得张开怀抱,拥抱这疼痛,让它更多、更深些。
他们让罗湘绮俯卧在床上,以免碰到背后的伤口。
魏学濂请来的郎中开好了内服和外用的药,说需要马上清理伤口上药才好。郎中想要过来掀开罗湘绮染血的衣襟,却被罗湘绮拼命挣动地按住。
看到这个情形,一屋子的人慢慢散了开去,老仆罗良一边走一边拿袖子拭泪。只剩下张仲允和魏学濂站在床边,两人互相对视,四只眼睛都布满了红丝。
最后魏学濂长叹了一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罗湘绮,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张仲允关好门,转身轻轻去解罗湘绮的外裳,罗湘绮还要挣动。
张仲允慢慢抚着他的手心道:「阿锦,是我,是我呀。」
罗湘绮这才安静了下来。
染血的衣衫就堆放在床边的椅子上。
床榻上的人,新伤压着旧伤。
张仲允用温水轻轻擦拭,用手指肚沾药轻轻涂抹。
虽然心在泣血,但张仲允明白,很难会有比这个更好一点的结果了。
今日朝会,罗湘绮拼死直谏的结果,是庭杖三十,贬为庶民。
既显示了天子的仁慈,又可杀一儆百,从此使人对此事缄口不言。确实是「仁慈」,因为如果有意,天子的一个眼神,就可使受刑之人片刻之内,立毙杖下。
相对来说,罗湘绮看起来虽是血肉模糊,却并没有伤及筋骨。
收拾完毕,罗良端来了汤药。罗湘绮喝过之后沉沉睡去,张仲允便斜倚在床头凝望着他,不知何时也睡了过去。
半夜罗湘绮发起了高热,整个人昏迷不醒,水米不进。大家忙又把郎中请了来,郎中说,病情来势虽猛,但并不凶险,只是因为罗湘绮多年来五内郁结,思虑过多,再加上棒伤,才会如此萎靡,只要安心静养,调理一段时日,就会好的。
张仲允无法,只得耐心等待。魏学濂也天天过来探视,不停寻找灵效的伤药送过来。
趁罗湘绮昏睡期间,张仲允着手安排善后事宜。
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万万不能再待下去。
罗湘绮被免官,平时来往走动的同僚不见了大半,剩下几个来探望的东林旧友,也被张仲允挡了回去。过了几日,举荐袁崇焕为兵部尚书的辅政钱龙锡,也被抓进了大牢。朝中纷纷传言,说他最后也难逃凌迟这一劫。
是时候该抽身了。对于官位,张仲允毫不留恋。
本来凭着年少意气,他想要干脆一点挂冠而去罢了。但是又想到,他现在是以一身承担着两个人的命运,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冒险行事,于是还是中规中矩地往工部递交了辞呈,借口是祖母年迈体弱,思念孙子,所以自己要回去恪尽孝道,承欢膝下。
虽然哪朝哪代都不缺乏兄弟阋墙、父子相残的戏码,孝道仍然是场面上必须尊崇的准则。于是,推拒了例行的挽留之后,张仲允也恢复了他的庶民身分。
罗湘绮养伤的时候异常安静,似乎经过这一劫,终于放下了些什么。张仲允说什么,他都点头应承,于是一切都安排妥当。
他们要回江南。
重回山水间,重回荷风月影之中。
张仲允和罗湘绮终于踏上了重返江南的路途。
就在他们整装待发的同时,史可法也接到了调令,命他到中原剿匪。魏学濂将以幕僚的身分同行。
本来史、魏还想请他们多留一段时日,等史可法述职之后,再一同南下。但张仲允去意已定,仍按原定日期启程,只是一再嘱托史可法到中原后,留心打听宋柯的消息。
四人在长亭洒泪而别。
罗湘绮伤势已痊愈大半,只是身体还十分虚弱。张仲允特别找来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亲自驾车,好让罗湘绮可以在车上一边休息一边赶路。另一辆马车堆放行李,由老仆罗良坐在车上看顾,另外雇了一个年轻力壮的伴当驾车。
此时正是初夏天气,走出京师,只见四野一片绿意,空气中飘浮着不知明的花香,张仲允和罗湘绮的心境都不由得放松下来。
一路向南而行。张仲允望着罗湘绮和山水一样越来越温润的眉眼,在心内暗暗发誓,愿罄尽一生之力,去承担此后的一切艰难辛苦,绝不让眼前的这个人再受到一点伤害。只愿他也能放下以往的心结,从此寄情山水,携手江湖。
自罗湘绮罢官这一个多月以来,张仲允日日都守在他的身边。越是靠近,对这个人的怜惜就越发深切。
他知道了罗湘绮原来那么容易被恶梦惊醒。每当这时,他会轻轻拍抚他的脊背,直到他重新进入梦乡。
罗湘绮还特别厌恶爬藤类的花草,看到凌霄、爬山虎和菟丝子一类的东西,就想要把它们从攀附的树木上扯掉,要不然就赶快避开,好像不避开,那些东西就会缠绕到他身上来。
罗湘绮其实很害怕别人的靠近。为了照顾伤重的罗湘绮,张仲允晚间一直在他床榻的外侧休息。每次当张仲允情不自禁地往里侧移动,靠近他,把他夹在自己和墙壁之间的时候,罗湘绮就会特别地惊慌不安。
清楚了这一点之后,张仲允改睡在了床里侧,每晚都会规规矩矩的贴着墙侧卧。
开始的时候,罗湘绮总是会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会慢慢贴近,悄悄握住张仲允的手,或者把手搭在张仲允的肋间。
自从那晚之后,两人的亲昵也只是止于此而已。并不是没有更多的渴望,但就算只是这样看着他一天一天好起来,张仲允心里还是感到无比的欣悦和满足。
行行重行行。
因为罗湘绮重伤初愈,罗良又年迈,行程安排得并不紧促。
行了将近十日之后,一行人踏入了河南地界。
中原本是富庶之地,但近年来因天灾人祸,连年饥荒,把这繁华乡变作了生死场。念及李源、宋柯就是在此处碰到匪乱的,张仲允心内暗暗戒备,行程也加快了许多。
一路上,看到那些荒芜的田地和黄瘦的孩子,罗湘绮本已舒展的面色又渐渐凝重了起来。
快行了几日,眼看就要走出归德府,进入南京地界了,张仲允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是也不敢怠慢。张仲允整个人瘦掉了一圈,但两只眼睛依旧是炯炯有神。罗湘绮几次要他上车休息,换自己驾车,他总是不肯。
临近归德和南京交界处的时候,逃荒要饭的饥民渐渐增多。原来几个月前,官兵和李自成的手下曾经在这里僵持了数十日,最后李闯向西退却,官兵也损失惨重。
然而最苦的还是百姓,不仅牲畜和粮食尽数被官兵征用,更惨的是田地多被践踏,房舍也被焚毁。活不下去的百姓携家带口,纷纷往富庶的南方逃去,饥民中常有走着走着就饿毙路边的,为了一点食物争抢致死的惨剧也每天都在上演。
张仲允又马上戒备了起来,并告诉罗良和驾车的伴当小刘要小心行事。
一日行至一处岔路口,不知该走哪条路才能到下一个市镇。看到路边几个面带菜色的农夫在干涸的田地里劳作,张仲允就停下来走去打听。
罗湘绮顺便下车透气,看到田边坐着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女孩,在那里掘了草根往嘴里塞。罗湘绮心里大为不忍,回身从包裹中取来一块炊饼,递到那个小女孩手里。
小女孩也顾不上道谢,张口便咬。刚咬了一口,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黑瘦的少年,一把抢过炊饼便跑,一边跑一边大口把炊饼往嘴里塞。
小女孩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又饿得没有力气,哭了两声就呵呵喘气不止。
罗湘绮心里更加难过,软语哄了几句,又从包裹中取来一个包子递给她。正要叫她慢慢吃,突然发现周围不知何时聚拢过来一圈衣衫褴褛的饥民,不仅有孩子,还有妇人和壮年男子。
罗湘绮把自己包裹里的食物尽数都给了他们。但那点吃的东西怎么够分?没有拿到东西的人便围住罗湘绮不放,有的甚至上来拉扯他的袖子和衣襟,手中的包裹更是一不注意被人抢了去,还有人开始住车上爬。
罗湘绮大病未愈,怎禁得起如此折腾?被左推右搡,站立不稳,面色煞白。
那边张仲允看到大惊,飞奔过来,几把扯下爬到车上的两个人,从人群中抢出罗湘绮举到车上,招呼吓呆了的罗良和伴当纵马驾车。
那边那些流民尚且不肯甘休,有的到后面车上去扯行李箱,有的想来把张仲允拉下马,有的甚至攀缘在车辕上不下来。
张仲允狠狠挥鞭,将那些人尽数打落车下。后面的伴当也依样画葫芦。
两辆车从人群中直冲出去,向前行了二十余里,马跑得乏了,才慢慢缓了下来。
一行人停下来休整。张仲允跳下车去想要检视行装,突然被罗湘绮扯住了手。
「允文,这是怎么回事?」罗湘绮的声音微微地颤抖。
张仲允低头一看,原来是左臂在刚才的混乱中被划开好大的一个口子,流出的鲜血甚至将车辕都染红了一片,自己刚才竟然没有发觉。
和伤口相比,罗湘绮皱眉的样子更让他心痛。他一边将伤臂往身后藏,一边说:「没事、没事的,阿锦不要看。」
罗湘绮的眼里有深深的忧虑,回身从行李中翻拣出干净的里衣撕下来一块,又把自己用的伤药拿来,替张仲允包裹。
旁边老仆罗良啧啧念叨:「造孽啊,造孽啊。」自去检视行李。
万幸的是,除了罗湘绮手里的食物包和放在车后的一箱冬衣,并没有丢失其他物品。
赶车的伴当小刘此时却十分兴奋,望着张仲允说道:「别看张公子文质彬彬的,一副读书人的样子,原来身手还这么了得啊!您这都是打哪儿学的啊?」
张仲允但笑不语。他和李源,从小都学过几路拳脚,一方面是强身健体,一方面也是为了长大行走江湖做生意时方便自保。但张仲允知道,这种粗浅功夫,对付几个流民还行,真碰到厉害人物根本起不了作用。
伤口包裹完毕,罗湘绮还是皱着眉头。张仲允轻轻道:「不妨事的,阿锦,不要太过忧虑。」
罗湘绮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顿了一顿才说:「你受伤了。」
「只是小伤而已。」
张仲允没有说出口的是,比起你曾经遭受过的,这又算什么呢?
「但是流了很多血。」罗湘绮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
「阿锦。」张仲允看他这个样子,心中一阵激荡,但身畔有旁人在,什么也不能说,只伸出手去握住罗湘绮的手紧了一紧,便放开了。
手也许不能一直握在一起,心却一直在一起。
哪怕乱世风雨,这手,这心,会一直是暖的。
第六章
这是一个朴素而幽静的小院。院中有桂树一株,修竹若干,院外有清泉潺潺流过。
秋日的阳光干净而清朗,院中树下,摆着一张软榻。一个人,身上半盖着一条薄被,斜倚在软榻上闭着眼睛,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握着一本翻开的书。
从屋里又走过来一个人,悄悄来到他的身边,在软榻边坐下,俯下身子,轻轻在那个人的发间、耳后、领窝里吸嗅着。
他凉凉的鼻尖触到了那个人的面颊,那个人也不睁眼,只是无声地微笑了起来。当他终于过分地想要翻开他的衣襟,把鼻尖拱入他的腋下的时候,那个人终于不耐烦了起来,伸手推拒道:「你像只小狗一样的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