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裘茵

到了狐族的入口，夜火和天赐只见一片萧瑟，不见任何人影。

狐族不在，魔族不复。没有人声，没有硝烟，更没有尸体。

夜火惊诧万分，顾不得寻思眼前的古怪，他立刻向入口奔去，却在接近入口的时候被重重地弹了回来，摔落到地面。

夜火就地一滚，俐落地翻身而起，立即看向入口的地方……

原本在的入口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不存在似的。

“这不可能！”夜火无法置信地大喊。

“狐族的门被人挪走，不，应该说被人更改了位置。”天赐拧眉，道出心中的猜测。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把狐族的入口更改？这入口自开天辟地之初就已经存在，那是通往天界的钥匙，谁都动不了的！”夜火嘶吼，他显然不能相信天赐的推测。

“天界除了天帝也只有青泉才有这个本事！”天赐转身去看夜火，他的银色带着凄楚。“‘制约’两天便会失效，到时你我自然不会乖乖等他回来。为了阻止你我回族，为了让你我远离危险，青泉定然会这么做。”

“我不信？青泉怎么逆转天门？”

“青泉天生异秉，生来就具有狐族最强的力量，他深不可测的力量就连天帝都忌惮三分。”

“狐族最强的人才能继承王位，你与他交战过，他败于你手中，拱手让了王位。”

“那也是为了你。青泉不愿意做王，他只要你。所以那一战，他输给了我，送了王位给我。”天赐风轻云淡地说。

“又是一件我不知道的事，你们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情？为什么总是在我失去他之后才告诉我一切？”夜火充满苦楚的面容扭曲得厉害，他声嘶力竭的吼声被狂风卷着直入天际。

“那是因为他深深地爱着你。”天赐轻轻地说。

夜火咬破了下唇，任血流了出来，咸涩的泪水不停地流淌，那天之后天赐再没见过他的眼泪。

第十章

第四十九天的时候，北方天空密布的乌云逐渐散去。

天空发生的异象也只是在民间流传了一段时间，便渐渐淡去。

看着风吹云散的北边，夜火沉闷的心情并没有好转，反而随着时间不断的流失而越发阴霾起来。

青泉在那天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再也没有回来过。

仰望着广阔无垠的天空，夜火陷入沉思。

风从背后吹来，将夜火的长发卷向半空。抓了一把飘扬的发在手中把玩，手中的发显得有些坚硬，不同于青泉的柔软。

那一天他的发红火耀眼，他的眸深邃明亮。

那一天他说了一句等他回来，于是他在此苦守。

夜火望着天空的眼神空洞茫然，看不出冀望的眼睛如同无波死水。

这一天像那天之后的无数个日子一样，平淡无奇地度过。

夜火遵守着诺言等着青泉回来。

一日接着一日，坐在青泉离开的地方，看着他离去的北方，就这么一直等着。

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失，惟有四季更迭提醒着他已然等了几个春秋。

时间仿佛再度回到了等待青泉再度幻化的那段日子，平静的令人想哭。

天赐经常会过来陪他坐坐，有时带着他的儿子叶天一起过来。

最初，叶天被天赐带来的时候走路摇摇晃晃的，口齿不清，流着口水叫着：“火火，火火。”

等夜火猛然察觉到叶天的变化时，叶天都已经长到与他齐腰的高度了，也学着天赐的样子与他席地而坐，陪他一起凝神看着北方。

“火火，你在等谁？”有一天，叶天问他。

“……”

“爹爹说你在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回来。”

“……”

“爹爹说你很爱、很爱那个人。”

“……”

“爹爹说那个人是小天的叔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

“爹爹还说那个人叫青泉，和爹爹是双生的兄弟。”

“……嗯……”听到青泉的名字，夜火终于有了动静。

“火火，什么叫爱？天赐爹爹和不凡爸爸整天待在一起，天赐爹爹说那是因为他爱不凡爸爸。”

“是……”

“那你一直等着青泉，是为什么？”

“想和他在一起……”

“想和他在一起？就像天赐爹爹和不凡爸爸一样？”

“是……”

“那火火一定很爱很爱青泉叔叔。”

“嗯。”

“……”

“小天，你几岁了？”

“十一了。”

原来已经十一年了。

他等了他七百三十年。

他才等了他十一载。

……

一天午后，天空异常的晴朗，清澈的天空仿佛被水冲洗过般的干净透明。

风，柔和地吻过脸颊。

夜火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那天之后，夜火莫名的讨厌起风来。

今天的风似乎有些不一样，浅浅的，柔柔的，带着清爽的芳香。

空气里飘荡的淡淡气息有些熟悉。

夜火心中一惊！

胸口骚动起来。

远处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脚步声来自两人，一个是小天，另外一个……

夜火颤抖起来。

“叔叔，快呀，快呀，有人在等你。”小天欢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脚步声在身后止住，夜火猛然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朝思暮想的俊美容颜。

他的眼神带着贯有的温柔，他的嘴角挂着意气风发，他的眉宇间有着淡淡光华。

他的发赤红如烈火，仿佛初生的太阳绚丽光亮。

“你来了。”夜火轻盈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柔情。

“你是？”青泉先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用打量般的眼神看着夜火，他的眼中透着不明，似乎想了一想，最后选择放弃，直接问道。

夜火怔愣当场，久久无法回神。

青泉的面容沉静，看着夜火的眼睛毫无久别重逢的喜悦，就像一块无色的水晶，清透明净。

“你说什么？”觉察出青泉的异常，夜火抖着唇问。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我想不起来你是谁。”青泉道歉，诚恳的话里听不出丝毫的欺骗。

夜火沉寂下来，幽蓝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青泉，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

“你是说你不认识我？”良久，夜火语调平静地向他确认。

“对不起。”青泉坦然道歉。

“你说你不认识我？”夜火骤然发怒，前所未有的盛怒。

他跃到青泉的面前，原本该送上的拥抱被来势凶猛的拳头取代，他一拳落下，毫不犹豫地击中青泉的脸。

“是你让我等你的，让我等你回来！我等了，我等了你十一年，结果你回来告诉我你不认识我？啊！”

青泉茫然地受了这一拳，并未动怒，只是用一双淡然的眼睛看着眼前狂暴如同怒狮的夜火。

对面前的人毫无印象，青泉微皱了一下眉头。

青泉看向他的眼清澈无邪，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他的态度从容有礼，却刻意的与夜火保持距离。

夜火向前跨了一步，缩短了彼此的距离，迎向青泉火色的眼，刹那间他知道自己无法逾越青泉的防线。

那不是一双爱着他的眼睛，因为眸中没有自己。

他明白，青泉没有假装，他是真的不认识自己。

心痛，刀割般剧烈！

“对不起，一觉醒来，我忘记了一些事情。如果我忘记的事情里包括了你，我向你道歉。”青泉用悠扬的嗓音吐出抱歉的话语。

“夜火，殿下他曾在天庭受过刑罚，所以他忘记了你。”一个悲哀的声音插了进来。

夜火看向声音的来源。

“红叶？”

红叶看着青泉，他的眼神忧郁如秋。

红叶的身边站着天赐，天赐咬着下唇不语。

“天赐你来了。”青泉见到天赐，心情好得很，好象完全忘记刚刚被揍了一拳。

一时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暗流。

“他怎么会弄成这样？”夜火低吼着问红叶。

红叶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魔族来袭，青泉殿下及时返族，率众破了魔族大军，天狐与地魔一战整整持续了四十九天。虽然成功破了魔族大军，殿下却在第五十天的时候应昭上了天庭……”红叶哽咽了一下，想要继续，双唇开合几次之后，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那之后怎样了？”低泣般沙哑的声音从夜火嘴里挤出，天赐不忍再听。

“因为殿下私离狐族，天门禁守少了看护人，魔族趁机来犯，虽然魔军大破，但是青泉殿下有错在先，逆转天门在后，天帝龙颜大怒，认为一切皆由‘情’而起，所以天庭惩戒门外青泉殿下受了雷击之后，天帝送了一颗‘忘忧’给殿下……天庭的‘忘忧’采自天山冰层万丈之下的‘幽果’，‘幽果’汲取了万年冰层下的玄寒之后结的花叫‘忘忧’，一颗‘忘忧’入腹，除了‘情’任何事情都会记得的，被遗忘的只有‘情’，从此……”

“从此以后，青泉他彻彻底底的把我忘记了……”

他果真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果真把自己从他的生命里完全抹去！

天庭的‘忘忧’药力强劲，一旦服下，万年不灭的生命里将永远的忘记。

万年不灭的生命里将永永远远的忘记……

好干净洒脱的忘记，不仅忘了这段情，也忘了这情从何而来。

这是否就是惩戒？

惩戒他在受了青泉的生命之后居然忘记了他？

这惩戒来得太过迅猛，令人措手不及，惊慌失措中乱了方寸，乱了神！

于是，心痛得太过剧烈，令他觉得……

这伤痛到不了尽头，就像他对他的思念到不了尽头一般。青泉忘记了，所以他不会觉得痛。

但是自己记得，所以他会一直疼痛下去。

这短短一瞬的痛，苦得教他痛不欲生，而这却只是万年不灭的生命中的一个开端。

被温柔浓烈地爱过之后，再来让他承受万年不灭的生命里，青泉不会再回头看他一眼的事实，他情愿他不曾被青泉爱过，他情愿他也同样忘记了。

时间仿佛就此停止，夜火不知道就这样静静地伫立过了多久。

当他抬头的时候，青泉读出他眼中的决绝。

那个时候，他的心突然一痛！

心悸了一下！

“红叶，狐族的大门现在在哪？”夜火突然问。

“啊！已经移至东边，迎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以我们的脚程走上三天便到，开启狐族大门的方式依旧不便。”红叶诧异此刻夜火会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夜火点头之后转瞬间消失，又转瞬间出现。

出现的时候，他的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淡淡的紫色散发着浅浅的香气，两朵小小的花束紧紧相依，仿佛一生一世不分离。

“青泉你看，这个是你种的‘情草’，记得你曾经说过，‘情草’名为‘痴情’又名‘绝情’，相依的两朵同时服下后，便可与相爱的人永远不分离，单单服下一朵便是绝情，从此不再想起。我原来以为这‘情草’是你为天赐而种，现在细细想来该是你为自己准备的，怕是想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便饮下这‘绝情’，从此把我忘记。你够坚强，所以过了这么多年你不曾动过‘绝情’，但是遗憾的是，我没有你那么强韧，我无法在被漠视的情况下也同样等你几百年，几千年，甚至是万年，所以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天帝送你一颗‘忘忧’，我把‘绝情’送给自己，同样我也送给自己一个‘启约’，我会服下这‘绝情’然后彻底地把你忘记，我会回到狐族在你的身边等你，当你想起我的那一天，‘启约’便会生效，‘绝情’便会失去效力，到那时我也自然会再度想起你。否则，你我永生不会忆起彼此。我赌一赌你爱的深度，这一切全部在你。请原谅我又把一切都交给了你，那是因为我相信你。”

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的话，夜火好似觉得疲倦一般，垂下头看着手中的‘情草’，他的目光平静深沉。

夜火慢慢地摘下一朵‘情草’，微微张开干涩的双唇，‘情草’进了口，他慢慢地咀嚼着。

单朵‘情草’异常的苦涩，在口腔里以缓慢折磨人的速度蔓延，苦涩的味道几乎要令夜火落泪。

‘情草’在喉咙边徘徊了一下，便被吞了进去。

心咯咚一下，仿佛入腹的不是‘情草’，而是他的冀望。

这冀望撞了心坎一下，便沉沦于体内深不见底的深处，等待着复苏的迹象。

夜火深深地看了青泉一眼，又转身去看明朗的天空。

天空湛蓝湛蓝的，广阔无边。

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的眼睛痛到不行，泪从眼角渗出，湿了鬓角。

接着夜火头也不回的朝着东边走去。

经历过严寒早春降临的狐族。

狐王青泉一如每个清晨一般起得很早，看着庭院外盛开的鲜花，青泉心情大好。

视线不经意间看着不远处一朵蓝色的小花，他莫名地又想起了清瘦孤单的背影。

那一天离开天都城回到狐族之后，就听红叶说夜火回来。回来后的他，依旧住在离开前那间屋子。

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变得变本加厉起来。他不喜与人说话，就连一直留在他身边照顾他的可可也很少与他交谈。

但是夜火很喜欢喝酒，尤其最爱在月下畅饮，每每喝到酩酊大醉，方才甘心。喝醉的夜火会莫名地低低哭泣，醒来之后就会完全忘记哭泣的事情。

红叶说过夜火在等一人，等到那人之后，他便会变得开心起来。

天赐也说过同样的话，说自己是因为吃了‘忘忧’才会忘记了夜火，而夜火则是因为自己才吃了‘绝情’。

想不起来这一切，连一点一滴都想不起来。

可又偏偏觉得不能放着夜火不管。

有一天忽然觉得很想喝酒，于是想到了夜火。

对于青泉的造访，夜火有些微微诧异，但是他让青泉进了屋，进了他的领域。他并不与青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喝酒，他一口一口的喝着，清幽的目光孤寂深远。很快的他便喝醉了，醉了之后他便开始低低的哭泣，睡梦中哭泣的他仿佛易碎的瓷器，却又美得如同洒满庭院的清冷月华。

青泉看着流淌的泪水，心隐隐作痛起来。

从那一天起，得空时，青泉便会去找夜火一同畅饮，夜火很少与人开口说话，却对青泉的频繁造访未加阻止，青泉为此常常心情大好。

从那一天起又过了一百多年。

青泉依然想不起一切。

夜火依然喜欢在月下畅饮，无论春秋夏冬。

这一年严寒再度来临。

狐族上下如同以往般的开始有所期待，因为狐族的冬天自从一百多年前夜火归来的那一年便不再落雪。

天象怪异，狐族却无任何事情发生，冬天依然每年降临，只是不见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