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和利坐在路边的长凳上吃迟到很久的午餐——披萨、寿司和先蒸后烤的发面圈。天空蓝得好像一整块刚玉,一架喷气式飞机飞过,留下细长的白线。
“嗨你。”利说,“干嘛垂头丧气。”
“我真不想回那个家。”
“他们怎么你了?”
“就是因为没怎么,无聊透顶。”
利吃光手里的面圈,又大口喝完汽水,他抹了抹手说:“告诉你一件事,我曾经被捕过。”
“什么时候?”
“打仗的时候,那时大家都差不多,被敌人抓住未必马上就死,他们会等待交涉,不过受的罪可不小。”利说,“我在那个鬼地方待了一个星期,几乎崩溃。我有妻子,她最爱和我吵架,还喜欢摔东西,可奇怪的是当我面临危机时,满脑子都是她。周围的一切发生巨变,你就会明白‘日常’的重要,所以不要总是愁眉苦脸的,你可以一边当英雄一边眷恋亲人和朋友。怎么说的,铁汉柔情对么。”
他用力拍了我一下,最后说:“还有,如果被俘不要硬来,什么也别说。这是伟大的利给你的忠告。”
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如今一切都应验了,日常已被颠覆,世界变成废墟,到处都是战场。
我抬起头看着“对手”,桅灯挂在电线上正来回摇晃,使得周围的影子像活了一样不断扭曲摆动。
“你想好了么?”我问,“决定用什么方法杀掉我?”
“该想的是你。”他说,“你该说真话了。”
“什么真话?你在说什么?”我像个尽责的战俘一样配合他的台词,“我什么都不知道。”
“艾德都对我说了。”
“既然他说了,你就该相信。不错,是我开枪杀了你的同伴,他没有说谎。”
“对手”用一种比刚才更直接的眼光盯着我。“我指的是在教堂里的事。艾德对我说了,那是什么行为,喂小动物?我知道有些人生性残忍,可对待动物又会表现得宛如孩童。你也是这样么?”
“有可能。”我烦恼不已,“所以你为了试探,故意让那小鬼送吃的来,是你默许的么?否则他怎么能搞到钥匙,好吧,就算我当时心血来潮干了那些事,现在也后悔了。我应该早点杀了他,这样就没有人会看到我杀其他人了。”
“那么结论呢?你杀了卢克,之前还有谁。”他丝毫不肯放弃,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愤怒,这份怒火同样也烧着了我。他把我从地上揪起来,我并不怀疑他想要再揍我一顿。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残害卢克的人是谁,哪一个?”他搞得我全身都痛。
“我什么都不知道。够了,别再问了。你们要的不过是个泄愤的对象,谁都可以,何必知道得那么清楚。”他手指的骨节格格作响,我几乎以为他要动手杀了我,他完全可以这么做,他的忍耐到了极限。但是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对手”又恢复了常态,松开手任由我跌坐在地上。这一次我开始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冷漠,我被完完全全,理所当然地抛弃了。
“等一下。”我叫他。
“对手”虽然停止向外走动的脚步,但只是为了最后给我一个警告:“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说,那就继续在这等待,也许你的同伴会来救你。你可以放声叫,不过我不保证他们能平安抵达。”
“你设了陷阱?”
“当然。”
“我想也是,你一定会那么做。”我说,“能求你一件事么?”
“我不会答应你任何要求。”
“我想上厕所。”
他对这句话的反应相当奇怪,我也感到有些异样,好像忽然回到了“日常”,我不再是个只会掉零件,没有情感的机器人。他看着我,灰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我尴尬地说:“不行么?我要上厕所。”我一字一字重复,“立刻。”
猜猜他会怎么应付,他大可以给我一巴掌看我出丑,也可以不屑一顾让我自身自灭,可我没料到他竟会从架子上拿起断线钳。
“我开玩笑的,别这样。”我不喜欢紧要关头开玩笑,更不喜欢在走投无路时说些讽刺味道很重的话,和不同的人用不同方法交流真是一门学问。我看着他朝我走来,目光冰冷毫无笑意,我想一切都完了,我将以最惨烈的方式告别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
“对手”来到我身边,我等待着他给我最后一击,可是闭上眼睛等了很久,却听到“咔嗒”一声。他剪开了我脚上的捆扎带。
“出于人道主义。”他说。我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就像在蛮荒时期听到女士优先一样新鲜,他的脑子一定出了问题。“对手”又剪开我双手上的捆扎带,他说:“给你一分钟,别耍花招,你现在连一拳都受不了。”
“我知道,所以你最好帮我一把。”我试图站起来,各种伤口发出的疼痛信号立刻又让我跌坐回去。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起来,但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门口,我看着你。”他拉开门,轻轻推了我一把,让我自己走过去。车库外一片荒凉,是个陌生的地方,我尽力回忆这是位于小镇的哪个方位,但有用的线索太少,左顾右盼会引人怀疑。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树下,像野外露营的童军一样解开裤子对准树根撒尿。除了这件事之外,我没有得到任何好处,除非有人能闻出味儿来,否则不可能找到我。更何况少一两个人对狼牙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我站了一会儿,结束了这个特别行动。就在我打算转身时,忽然一阵风吹过,树下的杂草摇晃了一下,我看到一个灰白色的影子站在草丛里,两团幽绿色的光如同鬼火一样——是白象牙。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并不是幻觉,白象牙潜伏在草丛中。“对手”似乎也察觉出异样,朝我走来。我猛然向前飞奔,冲进杂草堆,并像伞兵落地时那样扑倒翻滚,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对手”的视线中。他举枪朝我伏卧的方向开了一枪,子弹擦过我的脸颊,下一枪他一定能射中,但是白象牙已向他扑去。我听到一声野兽的嘶吼,接着是重物倒地声,整个草丛都发出沙沙轻响,那是“对手”和白象牙搏斗的声音。我忍着浑身疼痛站起来,这时白象牙已咬住了他的胳膊,他正试图用另一只手掰开它的嘴。那是我见过最惨烈的一幕。“对手”发出一声呻吟,双眉紧皱起来。白象牙的利齿深入他的肌肉中,鲜血沿着手臂往下一直滴到草地上。最后他松开了掰住利齿的手,在草丛里摸索掉落的枪,这要冒很大风险,如果不能及时找到枪,白象牙足有七百磅的咬合力,瞬间就能咬断他的手。那一刻他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刚开始是走,紧接着是跑。我冲上前去勒住白象牙的嘴,用力把它分开。我可能是个聪明人,但荒谬的是,居然做出这种事。我尽力掰开狼嘴,“对手”抽出自己鲜血淋漓的胳膊,在草丛中翻滚了一下,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看来他还有余力,没有疼得失去知觉。接着我就有麻烦了,白象牙疯狂地挣开我的钳制,我不敢松手,狂性大发的公狼一定会咬断我的脖子。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倒在地,白象牙的四肢紧紧压住我,腥臭的口水顺着张开的嘴流淌到我的脖子上。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它的獠牙,就像一排磨利的尖刀。我不得不侧过脸去避开这种威胁,但是手上的力量用尽,我支撑不了几秒。就在这时,枪声响了。我全身一震,白象牙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古怪的哀鸣,利爪深陷入我的肩膀,但这时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把它推到一边。强壮的公狼摔倒在杂草丛中,挣扎了几下,但是没能再站起来。我躺在地上全身虚脱,汗水横流,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转头去看“对手”。他仍然维持着开枪的动作,直到我朝他看去才放下手腕。我们一同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幸运。我很想站起来,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不听使唤,不知道枪声是否会惊动到别人——既然白象牙在这里,狼牙和枪火他们一定也不远。
最后,“对手”先站了起来。他的右手胳膊鲜血淋漓,深红的血液顺着手臂汇聚到指尖,他用另一只手按住伤口,慢慢向我走来。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将如何对付我。我已无反抗之力,只能任人宰割。他走到我身边,我听到耳边传来血滴声,一下两下,一连串的血。
“走。”他松开手,举枪对准我。
“去哪?”
“随你去哪,离开这,听到了么?”他说,“快走。”
我吃力地爬起来,几乎又摔倒。我的双手全是白象牙造成的伤口,血肉模糊。“对手”看着我,我们彼此没有再说话,我转身离开了他。
他的枪口一定还对着我,但他不会开枪。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是友情,也不是生死与共的战友间的交情。有些东西会突然冒出来,思想上的蘑菇,悄悄生长,但瞬间就能长成一片。我想这也只是他临时的决定。
我拖着疲惫的脚步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四周一片漆黑。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对手”的车库位于小镇边界,荒凉而偏僻。整个车库在夜色中看来犹如一个废弃的垃圾场,想必没有什么人会注意。我意识到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就像我们熟悉家中的每一个抽屉一样,他们的巢穴总是隐蔽而奇巧,不会轻易暴露在敌人眼前。
我该去哪呢。想起白象牙的死,我不禁有些愧疚,它毕竟是野兽,对于非同类它向来一视同仁。我挨到一棵树下再也走不动了。黑暗中依稀能看到教堂的轮廓——尖顶已塌陷,但仍然是小镇最高的建筑。他们应该不会再回去了,那里已成了一个死地。
我坐在树下,等待白天到来。
18.猜疑
第二天早上,枪火找到了我。
我很不情愿地承认,他确实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
虽然只相隔一天,但我们之间的冲突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从激烈冲突变成了冷战。他叫来几个人把我送回新据点:一个大的废弃仓库,和我们以前住的地方有点相似,里面充满了木头的冰凉味儿。
我打量四周,有人不在场,还有人受了枪伤。
“死了几个人。”我问小狐。
“三个,尸体在树林里,还有两个下落不明,枪火正带人到处搜寻,你是第一个被找到的。”他替我包扎伤口,忽然问,“这是怎么弄的,手指。”
“……我掉进了荆棘丛。”
“这个呢?”他往我的眼角贴了块创可贴,指了指我手腕上的伤口,“像是捆绑的痕迹,他们抓住你了?为什么不告诉狼牙。”
“这很丢脸,别告诉他们,而且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把我丢在荆棘丛里就走了,一定是为了报复我枪杀他们的同伴。有人看到了,我朝那人开枪的事。”
“我不会说出去。”小狐说,“但你最好别让狼牙发现,他正在为这件事生气。”
我靠着墙休息了一会儿,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无奈已经超过了愤怒。我们为此耗尽心力,也许只有一次成功的、完美的胜利可以把我们这些人的心再次铆合在一起。在场的每个人几乎都受了点伤,只有白沙完好无损,正坐在角落里摆弄打火机。狼牙在另一边,他还不知道白象牙的事。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枪火回来了,脸色铁青。
“怎么样?”苏普问,“还有人活着么?”
“操他妈的,那群混蛋杀完人只会到处躲。”枪火大发雷霆,他和我一样在战场上迟到了,但他没遇上对手,憋了一肚子火。
“我们还要在这里休息多久?”枪火在仓库的空地上走来走去,顺手从墙角边拿起一把霰弹枪检查里面的子弹。
“你想干什么?”狼牙看着他问。
“去干掉他们,有谁要和我一起去?”他推弹上膛,又从别人手里要了一些子弹和几个手雷,全塞进口袋里往外走。
“站住。”狼牙说,“现在还没到散伙的时候,听我的。”
“我很想听你的,狼牙。但是瞧瞧我们现在落魄到什么地步了?像一群丧家之犬,我们还要夹着尾巴多久?”
这正是我的感受。
狼牙看了他一眼说:“就算这样,也不准你去送死。你是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电影看多了。”
“我他妈的从来不看那种电影。”
“那就坐下来听我说。”狼牙指了指面前的空地说,“如果听完之后你还执意要去当孤胆英雄,我不会拦着你。”
枪火看着他,干脆地走回来坐下。
“好了,先为死去的朋友哀悼,他们不会白白送命。接下来——”狼牙说,“我们会设置一个陷阱,还需要几个真正的诱饵。”
“什么诱饵?”
“你忘了你干的好事?”
“我确实忘了,你是指我杀了那个家伙。噢对,不是我杀的。”枪火看看我说,“还有个同谋。”
“别吵,你们还没打够么?”
“看来他打够了,我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枪火嗤笑一声说,“你去哪了,他们对你干了什么,瞧你那副惨样。”
“我们遇上了‘对手’的人。”苏普说,“但后来分开了。”
我不想争辩,此时此刻和枪火争辩毫无意义。
“我讨厌说话拐弯抹角,也不喜欢多费口舌。我们需要诱饵把他们引入陷阱。”狼牙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不想参加的人现在就可以走。”他环视周围,观看众人的反应。
“说下去,怎么干?”枪火迫不及待地问。
“现在他们的行动完全是出于一个目的——复仇,是为了找出凶手。”
“我可不当诱饵,那是女人干的。”枪火说,“他们要是想复仇就冲我来,我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可问题是他们吃得了。”苏普说,“这是他们的地盘,要是他们躲起来,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你能每天把这个小镇翻一遍么?”
“那怎么办?难道要我脱光了站在广场上等他们出现?”枪火说,“像一场闹剧。”
“不是广场,是别墅。”狼牙说,“不需要你脱光,只要在那里待个几小时。别急,也不是非你不可,他们暂时还不知道谁是凶手,完全可以自告奋勇,诱饵是个轻松的活,我们的人将安排在这里。”在狼牙的示意下,白沙摆出一张别墅的平面图,在一张纸上划分出几个区域表示楼层,并用红色的笔圈出适合藏身的地点。
“为什么在别墅。”我问。
狼牙看了看我,白沙说:“不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地方。‘别墅’是生存的象征;还有一点最重要,它本身就是一件重要的复仇武器,里面存放着可能会给‘对手’或他的朋友带来欢乐的一切东西,值得怀念的,不愿失去的,以及需要保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