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来到了顶楼。珍妮、罗恩,还有艾德都在,他们以一种约定般的沉默态度面对着我。
“过来。”对手说。
我朝他们走去,罗恩忽然有了反应,抬起手中的枪对准我。
“他没带人来。”
罗恩说:“我知道,但这不代表什么。”
“把枪收起来,我们三个对付他不需要用枪。”
“我不希望他伤到孩子。”
“我不是孩子。”艾德说。
“好吧,你不是孩子,但你还小,等你和我一样高了再来抗议。”罗恩笔直看着我说,“我本来就不赞成这个计划,何必给他这个机会。”
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些许端倪,好像车库门缝里塞入的书页,墓碑上的箭头,还有下水道入口处的涂鸦都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下水道里有什么?”我问“对手”,回答的人却是罗恩。
“有你的墓地,如果你想耍什么诡计,那里的东西会让你粉身碎骨。”
“如果我想耍诡计,你现在早已是个死人。”我说,“我可以什么都不管,枪火会把你们料理得很好。”我看了珍妮一眼,她沉默不语,不轻易发表任何意见。
我说:“你真以为狼牙留着你们是为了等待谈判?”
“那么,我想听听你这么做的理由。”“对手”说,“给我信服的理由,你离开后见过同伴,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立刻明白他指的同伴是谁。
“你跟踪我。”
“这是一个巧合。”他说,“我在别墅附近,看到珍妮和罗恩离开,我知道他们自己会回去,但不知道你想去哪。没有无缘无故的背叛,如果这件事发生了,我很想知道原因,否则就只能相信这是个拙劣的圈套,我们将不再手下留情。”
“不再手下留情。”我重复一遍,“你不必这样说,因为我从未要求你对我留情。但我现在要说的话,你最好能认真考虑。”
“先放下枪。”罗恩说。
“你也一样。”
他朝我走来,举起拳头对准我的脸颊就是一拳。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一时猝不及防。他将我推到墙边,用枪抵住我的下巴,另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
“转过身去。”他说,“珍妮,拿走他的枪。”
他从头到尾将我搜了一遍,最后用脚踢了踢我的背包。
“别动那里面的东西。”我说,“你没权力这么做。”
“权力?什么权力?我和亚瑟不同,我不信任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我只知道卢克是被你杀死的,还有史考特。”
“好吧,就算如此,但你们也一样在杀人,又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高贵。究竟是复仇还是借着复仇名义过杀人的瘾,你一定早有答案。”
罗恩把枪口向上顶了一下,使我不得不把头抬得更高。他的眼睛离我很近。
“你想让我的枪也走火吗?”
“最好不要,否则刚好验证我说的都是事实。”
“罗恩。”“对手”说,“放开他,我还有话要说。”
“我不能信任他。”但他还是后退一步,撤走了对准我的枪口。
“现在回到正题,你究竟想干什么?”“对手”问。
“你们最好能离开这个镇。”
罗恩笑起来,但他的眼中并没有笑意。笑容只是一个形式,好像我正在说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他在为这个笑话的精彩之处捧场。
“要我们离开?”他问,“你应该先弄清楚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是说暂时离开,避免再次冲突,减少伤亡。”
“你想减少谁的伤亡?”罗恩说,“我们不会再有人伤亡,卢克和史考特的死已经够了。”
“总要有人先撤出战场。”
“输的人才会先撤离,回去告诉你那疯狗头目,我们会让他知道什么是战场。”
我向“对手”看去,希望他能拿个主意。凑巧的是,“对手”也正在看着我,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一时让我无法移开去看别处。这种对视不止包含审视、追寻,更含有一种探索的成分。就像发现了一件操作不易的新机器,我们彼此都尚未确定对方是否会在某个时候造成重大危险。我需要一本详细的说明书。
终于,“对手”开口了。
“你认为我们会让同伴白白死去吗?”他声音很低,这是在此种环境中养成的习惯。
我吸了口气,阳光的威力已开始让周围温度持续升高。
“不会。”我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不是要求。”我说,“我想卢克和史考特也不愿意你们继续在这里冒生命危险。”
“别叫那些名字。”罗恩说,“你不能代表他们的想法,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即使我不了解,那也不能证明我说的全都是错的。”我始终盯视着“对手”,望着他的眼睛,“你说过家的意义并不只是一个舒适的空间,它可以是任何地方,只要你们活着。”
23.彼得
我活着。
但我没有家。
家是一个群体概念,至少得有两个人。而且,根据我的回忆,此前我也没有家。因为按照规定,共同生活的人互相之间必须有深厚的感情。家人,亲情,二者缺一不可。
当我向“对手”提出离开小镇的建议时,我知道他已充分理解了我的意思,但他不准备走。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情况,如果太顺利,反而显得不真实。不过“对手”的反应肯定比狼牙和枪火好得多,既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嗤之以鼻。他似乎陷入了真正的思考之中,眼睛望着地面。
“你们杀过多少人?”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
“什么?”
“杀人。”他重复一遍,“你们活到现在杀了多少人?”
这一次我听清了他的问题,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根本没有确切数字。沉默真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我们(我和他们)再度陷入了僵局。
“他回答不出。”罗恩说,“屠夫总是很健忘,他们不需要用脑子。”
我回过一点神来,察觉到他这种嘲笑意味明显的语气,但这时“对手”已接着说了下去:“正如你说的那样没错,我们也杀过人。对此我不想做任何解释。我们之所以不离开这个小镇是因为我们在这里组成了一个家,虽然易受攻击,但能够自足。每一个人的去世都令人伤心,我们不想这么快忘记他们。也许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但不是现在,我不希望走后有人视这个小镇为战利品,随心所欲大肆破坏。”
“至于你们的首领。”“对手”说,“他要为自己的不称职付出代价。”
虽然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狼牙“必须死”这类的话,但我一样理解他的意思。总之,我们之间的分歧再次显露无遗,白沙说过,领头的全失去了理智。
“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好了。”罗恩说,“你的话说完现在可以滚了。为了保命,你们真是费尽心机来演出这场好戏。是你自告奋勇扮演这个背叛者的角色么?还是你看起来更像个好人。”
我失望透顶:“我会离开,在这之前把东西还给我。”
艾德正蹲在地上看着我的背包,他背对着我,从里面拿出那瓶表面有了裂痕的花生酱。我走过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他有着蔚蓝的眼睛,像海和天空,但比那些蓝得更纯粹。我从地上捡起背包,对他说:“送给你,小心别把玻璃吃下去。”
在这幢随时会倒塌的教堂的庇护下,这个“家”暂时很安全。不过我相信,当我走出他们的视线之后,他们也会立刻离开,不留痕迹。那个高度就像一个云端城堡,从地面上看来好像不可思议,身入其中就觉得普通了。现在我明白他们也只不过是一群普通人,有爱,有恨,固执,单纯,会发脾气,善于打架。我来到教堂大院,阳光在整个大院中形成一片金色的光带。这种光芒太耀眼,反而让我看不清眼前的物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不愿面对现实造成的假象:现在我必须一个人活下去。
白天不是适合转移的时机,我回到墓园,暂时在教堂背面的杂草丛中藏身,对面是高高的围墙,两边则是盘踞着茂密地槿的铁栅。一条蚯蚓懒洋洋地在草地上爬过,带着昨晚的露水。我意识到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冲突不可避免,但结果不会像罗恩想得那么顺利,他不能保证己方不再有伤亡。连他都这么想,狼牙和枪火更不会轻易放弃。
同伴的死可能给“对手”造成很大的打击,使他不能正确作出决定。
很遗憾,我得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使人变得疯狂暴躁的地方。
这是白沙也预料不到的一点,要说服“对手”恐怕比说服狼牙更困难,他不会直接无视你的建议,但却早在内心有了不可撼动的决定。
我改变主意,不想继续停留。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越有可能看到惨烈的最终画面,我决定晚上走,先去修车场弄一辆旧车。中午太阳升得很高,但有光照的地方就有足够的阴影藏身。我翻开背包找了找,里面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没有任何食物和水。这可是个大问题。我颓丧地把背包扔在一边,这时,一个青色的苹果滚到我脚边。
我抬头看着苹果滚来的方向,小男孩站在那里。艾德的反应让我吃惊——他笑了。
“你喜欢苹果吗?”他问。
“我更喜欢橘子。”我从地上捡起发育不良的苹果,用手擦去上面的泥土。艾德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他手里夹着一块画板,我好奇他怎么会到这来。
“‘对手’呢?”我问,“我是说亚瑟。”
“你为什么叫他‘对手’?”
我琢磨该怎么回答他:如果我能解释这个问题,那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因为他是我的对手?我的第一反应是最好不要这样说,而且我不想对孩子说得太深。经过一阵考虑之后,我犹豫地说:“因为以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给他取了个代号。就像你的朋友有时会给你取绰号一样。”
“我没有朋友。”他打开画板,在上面涂鸦。
“你不该在这里,白天很危险。”
“他们没走远,我随时可以回去。”
“‘对手’怎么会允许你擅自走开。”
“因为我答应过一些关于安全的重要又必要的事,在没有人照顾下该如何保护自己。”他头也不抬地说。
想起他以前的那些壮举,很难让人相信他可以保护自己。孩子总是有种什么都不怕的劲头。我看着他的画,依然是简陋的笔画,圆脸,对称的圆点眼睛,但是这次U型嘴反过来,不再是微笑。一个戴着尖顶帽子的小人出现在纸上,像小飞侠,只是哭丧着脸,周围一片荒芜的土地。
“如果要你离开这个小镇,你愿意吗?”我试探着问。
“为什么不愿意?”
“我以为你喜欢这里。”
“我喜欢这里。”他点了点头,然后在小人的眼角下画了一颗水珠的形状。
“这是什么?”
“眼泪。”
“彼得为什么哭?”
艾德不作声。忽然,一滴真正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水珠的轮廓线上。
“怎么了?”我有些意外,我可不想弄哭他,而且在我的印象中,这个有着蔚蓝眼睛的男孩就像只坚强的山猫,总是用尽全力施展利爪不让任何人伤害到自己。我几乎忘了他是个年仅十岁的孩子。
“别哭,发生了什么事?”我尽量柔声说,回忆着以前爱玛常对我用的口吻。
“彼得很担心。”他若无其事地擦掉眼泪说,“他害怕离开之后,再也回不到这里了。”
“彼得本来就不该在这里,他从远方来,只是在这停留了一会儿。”我说,“外面有更美丽的地方。”
“可是妈妈在这里。”艾德说,他抬起头问,“你能帮助我吗?”
“帮助你干什么?”
“回渔屋之家。我想拿回一件东西,如果我们不得不离开,我要把它带走。”
“渔屋之家在哪?”
“沃尔特先生的家。”他指的是别墅。
“那里很危险,‘对手’不会同意你去的。”
“我知道一条秘密的路,我们悄悄进去。”
我仍在犹豫,实际上我根本不想答应他。想想孩子们认为重要的东西会是什么?到头来你会发现冒了生命危险拿到的只是一架模型飞机。艾德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之处,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失望,很显然,即使有秘密通道,他也不能一个人去别墅。这大概是“对手”告诫过他的重要又必要的事情之一。
“如果我帮助你,”我说,“你也能帮助我说服‘对手’暂时离开小镇吗?”
“我可以试试看,先说服珍妮。二对二也许能让他改变主意。”
我伸出手,他在我的手掌上猛击了一下。
“你不怕我了么?”我问他。
艾德想了想说:“如果你看到一个人被罗恩揍得那么惨,你也不会再怕他。”
“谢谢。”我说,“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真不喜欢这个理由;这让我有点讨厌他——就像在众目睽睽下滑了一跤,又狼狈又无奈。可我有什么必要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些呢?
“出发前,我希望你也能记住我告诉你的重要和必要的事。”我说,“第一,待在我身边;第二,不管发生什么,一旦我认为有危险,就要马上离开;第三,别让‘对手’知道你和我在一起。”
“可他已经知道了。”艾德说,“我下楼时是这么对他说的。”
“说什么?”
“谢谢你给我的花生酱。”
“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
“他们正准备离开教堂,在我回去之前他们会一直等。”
“罗恩一定想杀了我。肯定是这样。”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好了,你说的秘密通道在哪?”
“就在大院栅栏外,有条废弃不用的小路,它藏在一片常春藤后面。亚瑟说是因为教堂墓园扩大,占用了原来的道路,那里现在用来堆木料。我们可以从那条路绕到渔屋之家后面的果园,再从旁边的小窗户进去。”
我记得别墅的窗户,就是珍妮和罗恩逃跑时翻越的那扇。它离果园中最大的一棵树只有几步之遥。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我们可以试试看。”我说,“你要拿什么?或许你在外面等我是更好的主意。”
“你找不到,我藏在很秘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