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酯化反应,你没学过?”白椴过来捏我鼻子,“喝了,看你醉成这个样子。”
“我没醉真的。”我特别真诚地看着他。
白椴不听我解释,猛捏着我的鼻子逼我张口。我被他憋得不行刚张一条缝,白椴的山西老陈醋就横冲直闯地灌进来,我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又是第二波,我不禁呛了一口,把醋喷得他一手都是,还有一股顺着我脖子滑进我的衣领里,弄得我一阵难受。
白椴放下碗扯了纸巾来帮我擦。
我没让他擦几下,一把握住他的手,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我跟他对峙了一下,他终于软下来,不知带着何种情绪叫了我一声:“非子。”
我抓着他的手不放,心里就那么几句话翻来覆去地搅得我难受:“白椴,我喜欢你,我是真喜欢你。别让我难受,真的别。”
白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让人捉摸不清情绪。
我凑过去要亲他,白椴躲了一下,我亲在他脸上。我没有马上把唇移开,就那么贴在他脸上。终于他转过头来,犹犹豫豫地,轻轻地在我唇间点了一下。
我抽出手抚摸他的颈项,十分轻柔,不敢用力,就像怕捏碎了他,怕捏碎这场梦。我试探着吻他,他并没有反抗。我在他唇瓣上停留几下后,伸出手一把将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呼吸粗重。
“夏念非你别这样。”他声音有点抖。
我一收缩双臂,跟他贴得更紧。
白椴随着我抱了一阵,终于用力挣开我,一句话也没留下,起身离开了。
我看着白椴关上大门,端起茶几上剩下的半碗陈醋一饮而尽。
操,真他妈苦。
17.暧昧
春节过完没几天,大一下期开学了。我跟白椴私下里少了联系,就是偶尔上实验课能在解剖楼里见见面。白椴面对我的表情挺坦然,反倒弄得我浑身不自在。有一次课前他负责给我们发月牙盘,轮到我领时我在他跟前站了好一会儿,端着盘子半天不肯走。白椴低着脑袋正要发给下一个学生,抬头看我这情形不对劲,问我:“缺什么吗?还是要换?”
我一阵急怒攻心,哼了一声就走了。
上课后我站在解剖台上划拉死人的时候他过来找我。
我没理他,专心致志地切着黄色人油。
“轻点儿,又不是剁排骨。”他提醒我,“一具尸体多贵啊。”
我手上的劲儿收小了点,依然没吭声。
“还跟我生气呐?”白椴贴着我耳根子问我,一股暖流吹得我心猿意马。身边全是同组的同学,我不好跟他发作。
“你就不能把口罩戴上?”我转头问他。
“你迷糊了?解剖课没让戴口罩。”
“那你离我远点儿。”我转过头继续下刀。
白椴闭了嘴,仍旧站在我旁边,冷不丁地冒一句:“先切肺。”
我的肺都快给他气炸了,手术刀往弯盘里一扔,摘了手套就往解剖室外面走。
指导老师见了我一顿叫:“哎哎那位同学干什么,还在上课呢。”
“他肚子疼,刚刚跟我请了假的,张老师没事儿您继续上课。”我听见白椴在里面帮我打圆场。
“你才肚子疼呢你全家肚子疼。”我看着白椴追出来,瞪他一眼。
“你有什么不高兴地冲着我来,跟死人较什么劲啊。”他靠在栏杆上说我。
“我有什么不高兴?”我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不高兴你自己知道。”
白椴看着我没说话。
我们之间沉默了一阵,他陪我站着在回廊上吹了好一会儿风。我终于忍不住,对他一阵吼:“白椴我告诉你,老子对你真心,就他妈一辈子真心。你要是不愿意,我等,我他妈等到死,犯不着你屈尊下顾地来怜惜我!你要是愿意就他妈点头,不愿意就给我个痛快让我趁早死了这条心,别他妈娘们叽叽地跟我来这一套,谁他妈跟你玩暧昧呢,你以为你是圣母?告诉你,老子不稀罕!”
白椴不由得回头往解剖室的方向看了看。
“听!让他们听!”我横起来,“让他们知道了又怎么的,不就是喜欢上个人么,这点儿脸老子还丢得起!我他妈就是喜欢猪,喜欢狗,都认!不像有些人!”
解剖室那边已经探了几个人头出来。
这下事情严重了。
傍晚我一个人灰头土脸打完开水回寝室的时候,钟垣正堵在我宿舍大门口劫人。
钟垣身形高大,一身黑西装,跟个门神似地立在宿舍楼下,一副宝塔镇河妖的架势。他是学院的副高级执教老师,整栋楼进进出出地都认识他,回头率颇高。
“你手机怎么打不通?”他上来就问我。
能打通么,张源那会儿设的黑名单到现在还没取消呢。
“说话啊,哑巴了?今儿早上你在解剖楼不是嚷得挺带劲儿的么?”钟垣质问我。
我一阵愤怒:反了天了,他钟垣敢管我?这事儿谁都能管,还就他妈钟垣没资格。
钟垣劈手从我手里躲过开水瓶跺地上,拉起我就走。
我没跟他多言语钉在地上不走,钟垣拉了半天拉不动我,只好停下来跟我大眼瞪小眼。
“到我车上去,我有话跟你说。”钟垣低声说道。
我直接白他一眼,想绕过他回楼里去。
钟垣抢先一步拦住我。
我觉得跟他纠缠太没劲,索性打消了回宿舍的念头,转身就走。
钟垣一只大手又伸上来钳住我,抓得我胳膊生痛。我一把甩开他:“干什么呢,这儿是宿舍大门口!”
一时间回头率飙升。
“你做事还知道分场合?!”钟垣也对我吼过来,手上用力,分筋错骨手似地捏得我一阵酸麻,使不上劲。
我用脚去踢他,他能没躲开,生生受了一下,面目表情一阵恐怖地扭曲,手上却还是没放开我。我又去踢第二脚,谁知还没能挨着他的身体就被他捉住了。钟垣逮住我一只手一只脚,弄得我一阵狼狈;下一步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钟垣已经把我给腾空拎了起来,大步流星地扛着我就走。
操他娘,这会儿回头率简直没法儿统计了,他钟垣上大学主修的是法医怎么地,劲儿太大了。
我嘴上也没闲着,贴在他背上一路嚎:“钟垣!你他妈放我下来!”我用腿去踢他胸口,一只手在他背上乱敲,急了还用嘴咬过。从我宿舍门口到钟垣停车的地方短短二十米路,他颜面扫地,我也颜面扫地。
钟垣哼哧哼哧地把我架到他车旁边,一只手按住我,一只手去开车门。我趁着这空挡想挣脱他,却被他扯得更紧。我没辙了,心头不爽,照着眼前的奥迪A6就是一顿猛踹。A6被踢出几个窝,警报器哇哇直叫。
钟垣脸上又是一阵扭,开了门把我塞进去,自己到前面去坐上驾驶座。
我去抠车门,那边钟垣已经赶紧锁上了。
我在后座上抱着双臂看着他。
“脚疼不疼?”钟垣问我。
我没回答他,自己躬下身去捏捏,都肿了。
“脚伸过来。”钟垣叫我,我没理他。“伸过来!”他提了提音量,“车门都被你踢出窝来了,搞不好就是骨裂,伸过来给我看看!”
我跟钟垣沉默地对峙着,最后钟垣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转过身来捞我的脚。我又是一顿踢,不想却碰到了扭伤的那只脚。我大叫了一声,钟垣眼疾手快地拖住我,把我右脚架到前面去了。接着他飞快地给我脱鞋脱袜子,手指在我脚踝上压了压。
“就是扭了,贴两幅膏药就能好。”钟垣放下我的脚,慢慢地帮我穿回袜子,问我,“你怎么做什么事都那么冲动呢?”
我用沉默抵制钟垣。
钟垣见我没回答,又低下头慢慢地替我套鞋:“我知道你怪我,你不认我。但这事儿你得听我说。”
“你喜欢白椴的事儿,都不用我打听,就今天一上午,整个医学院都知道了。我先不说你喜欢这个人好不好,白椴是我亲自带的学生,他好不好我心里有数;我就单说你那行为,你以为你那样聪明了?现在白椴走到哪儿都有人看着他,跟看稀奇似的,你觉得这样你挺舒服是吧?解剖室里那么多人,你只隔一堵墙就敢那么大声儿地吼出来;先不说他跟你都是男的,他就是个女的你也不能那样。”钟垣不看我,只看着我的脚,口气里带着一种浓厚又难言的情绪,“你下半年就满二十,也不小了,做事也该长长心眼,不能再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今天这事儿传出去,顶天了就是个花边新闻,让人说说也就算了。可别的事儿呢,你能保证你这股横劲儿不在别的事情上闯祸?现在你腰杆上悬着你妈的几千万遗产,地价还在不断往上窜,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打这个主意?祸从口出你知道么?以前有你妈护着你……现在……你……”
“闭嘴,你没资格跟我谈我妈。”我低声说道。
钟垣一阵沉默,帮我系好了鞋带,把我的脚放下来。“回去弄点云南白药,实在没有红花油什么的都可以,好好养着别乱蹦,几天就能好。”
我哼哼着收回了腿。
“那你跟白椴到底是怎么回事?”钟垣问我。
“就那么回事,你不都全听说了么。”
“你真喜欢他?”钟垣转过头来看我。
“不用你管!”我生气了,“告诉你,跟你谈感情太恶心人了。”
“念非,我只是,我……”钟垣语塞。
“行了我自己闯的祸知道自己去收拾,不用你管,赶紧放我下去。”我又去抠车门把手,“对了,刚刚把你车踢坏了是吧?要多少,你开个价,明天一早我就打到你卡上。”
“夏念非!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钟垣忍不住吼道。
“钟垣,你也知道我姓夏,不姓钟。”我冷冷地说。
钟垣慢慢地转了身,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啪嗒一声,钟垣把门给我开了。
我一跛一跛地下了车,关门前冲着车里的钟垣说:“告诉你,有那个闲工夫就把你小情儿看好着点,别到时候怀了谁家的孩子都不知道。”
钟垣脸色一变。
我一笑,关了车门,走两步又迭回来:“别为难白椴,是我不好。”
“知道了你回去吧,记得上药。”钟垣一脸的疲惫。
18.燃
那阵儿我在医学院挺出名,简直就是十大风云人物。
到底时代不一样,我的恋爱宣言传遍全院之后,意外地没有受到多大排挤。同学看我的眼光只是好奇,我跟白椴每每在同一个场合出现,总是万众瞩目。白椴私底下已经不怎么跟我说话,每次一同出现在课堂上,总是大家一起望着我,我孤单地望着白椴。
暗恋难受,这样光天化日的明恋更难受。
初夏的时候我拿到了驾照,自己给自己买了辆沃尔沃,我妈的那辆白色皇冠被我锁进车库里,没事儿的时候我还会去亲自擦一擦。说不上我对这辆车是什么情感,可就是不愿意开,每每我一个人端着盆水在院子里起劲儿地擦玻璃,总会有一种我妈还在的错觉。办好新车手续后我一纸走读申请打上去,把学校的宿舍给退了,天天开车上学。
不是我招摇,车是早就想买的,而且住在寝室也并不方便。以前天气一热同寝室的几个哥们可以只穿裤衩在走廊上乱跑,现在就算悟出痱子了也只穿五分裤,打赤膊的基本没有,晚上睡觉蚊帐扯得严严实实的,就差蒙遮光布了。
大伙儿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还是介意的。
那会儿我挺郁闷,心想我连自己性向都还没搞明白呢,这同性恋的名号算是坐实了。我没事在家里研究弗洛伊德,横看竖看自己不像是同性恋。有一次我跟老谢那几个老男人出去唱歌,唱着唱着其他几个就不见了,我问老谢他们干吗去了,老谢喝醉了指了指身边的小姐傻笑说,办事呢,要不要也给你来一个?
我当时想也没想就点了头,说来一个就来一个吧。
老谢当时喝迷糊了,伸手就把身边的小姐推给我:去,陪陪咱们小爷。
陪酒的小姐笑靥如花:这位小爷长得真好,今儿晚上姐姐使出看家本领,可要好好招待您。
我被那小姐带进楼上房间,我叫她先去洗澡,我在床上候着。她洗澡时我就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白椴,心肝想得一抽一抽地疼。
我说白椴,我就不信我今儿晚上忘不掉你。
那小姐洗了澡出来,□半露就往我身上倒。我没跟她废话,五指伸进浴袍直抓她胸脯。她嘤咛一声,蛇一样缠上身来,十指灵动地剥我的衣服。
我跟她配合得很好,一个急于宣泄,一个擅于诱导。她双腿牢牢钳住我腰身,胳膊搭在我肩膀上,眉飞色舞:爷,您多用点儿劲儿,我受得住。
我咬住她肩头向她体内冲刺。
啊,爷,您轻点儿,轻点儿……
她高声尖叫,娇喘连连。我有些恍惚,我一边抽动一边想,看,我正在跟一个女人□,我能够跟一个女人□,真好。
再见了,白椴。
他的笑容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如流星般绚烂,我一怔,忽而一泄而出。
身下的人放松了:爷……您可,真是……猛……
我推开她,抱住头想哭。
学期末的时候,我在学校网站上选课,无意间晃到了医学院一条学生新闻,说是首批麻醉学硕博连读中美联合培养名单下来了,连读一共五年,国内两年国外三年。我点进去一看,白椴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榜首。
我犹如被人当头一棒,愣了半天后,摸摸索索地拿起手机找钟垣。
“白椴不是你的学生么?为什么会去参加麻醉的硕博连读计划?是不是你安排的,是不是?”我一阵尖叫,“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这种联合培养一般都不会有人回来!你明明知道!”
“念非,你冷静点,是他自己的意思。”钟垣声音很平静,“他是我的得意门生,他走了我也觉得可惜。”
“不可能!他一直喜欢脑外,不可能突然转性去读麻醉!”我斩钉截铁地下定论。
“没什么不可能,白椴是全才,读什么都行。上次他在附院帮李主任上了个腹腔镜手术,一个人完成了硬膜外麻醉,干净漂亮,连老医生都给震住了。李主任下来找他谈话,问他要不要读麻醉,他考虑清楚了才跟我说的。”钟垣顿了顿,“我必须尊重他的选择。”
“他……他……”我半晌说不出话。
“天高任鸟飞,他是鸿鹄,你由他去吧。”钟垣一声叹息,良久,又补了一句,“至少,他还要在国内待两年……你好自为之吧。”
我怔怔地放下手机,凝视窗外,一片盛夏的惨绿。我想他是真想躲我,一直躲到大洋彼岸去。
可是还有两年,两年的时间也许可以改变许多东西。譬如,人心。
我开着车,失魂落魄地来到和平小区。白椴那时候已经搬出宿舍在外面租房子住,只是原因不知道是不是和我相同。我到白椴租的那间屋子楼下时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就是想见见他,说说话,哪怕听他骂我几句,也比他不理我来得痛快。
我倚着车门给白椴打手机,起先没人接,我再接再厉地又打,打了两三个之后终于接通,我也已经做好了被他骂一通的准备。谁知白椴的声音很飘渺地传来,似乎还带着些细小的啜泣:
“非子……?”
白椴这一声差点把我的魂儿都给叫没了,我稳了稳神,问他:“白椴,我现在在和平小区。你……你在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