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够!”我跳起来,“他要钱,要多少我都给。可是附院不能败诉,一败诉白椴就完了,他这辈子都别想从医了!”
“小夏,我不知道那个白椴是你什么人……”老谢揉着太阳穴,“可是人不能只有一种活法吧?他还年轻,不当医生还可以……”
“你不知道白椴的天赋。”我闷闷地说一句。
“你也没见识过邱羽山的手段。”老谢轻轻咬他的电子烟,“就是你妈,也未必斗得过他。”
“我说过了,我没想跟他斗!”我缓了缓,“老谢,你认识他的人,我知道。你给我指条路。”
老谢耷拉着脑袋想了半天,抬起眼皮看我:“邱羽山是沾黑的人,我不想你去趟这趟浑水。”
“我有心理准备。”我静静地看这老谢,“放心,我不会跟你添麻烦。”
老谢半晌不吭声,思考了半天,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云南有个毒枭叫郭一臣,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我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事儿,我看只有他能扳平。”老谢皱着眉头,慢悠悠地说。
大一刚入校那会儿老师给我们上法律基础,讲到刑法妨害社会管理秩序罪那儿他稍微顿了一下,说新中国没有黑社会,有的只是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同学们这是考点,千万记清楚了。
我当时就坐在位子上冷笑,跟同桌的男生贫嘴说,放他娘的屁,没有黑社会,他当邱羽山是什么人?
同桌是个外地人,愣愣地问我说邱羽山是谁?
我一撇嘴,没再继续跟他解释下去。
邱羽山在凫州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凡老实本分做生意的,基本上很难听到他的名字。老谢有个哥们儿开地下钱庄,知道邱羽山,酒足饭饱了没事就喜欢拿姓邱的名人轶事来寻我们开心;说那姓邱的地头蛇富得流油,是他们钱庄天字第一号大客户;说邱羽山那厮行事低调低调再低调,从不做逼良为娼的没品事,就是闲来无事走私个枪支弹药海洛因什么的。还说邱羽山手下党羽一大堆,光保镖就有一个加强排,还个个身手不凡,空手能挡子弹。
而郭一臣居然能和这样一个被吹得天花乱坠的人物平起平坐,是我想都不愿意去想的。
我刚一出高尔夫球场就给郭一臣打了电话,一句废话都没有:“我这边出了点事跟邱羽山杠上了,你抽空过来一趟。”
郭一臣语气一沉:“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个屁!”我忍不住骂他。
“行行我过来。”郭一臣骂骂咧咧地收了线。
我把手指头放进唇间死命地咬:郭一臣,你到底有多黑?
郭一臣这次没开他的大奔,直接坐着飞机就过凫州来了。我开着车去机场接他,他穿一件月白色暗花小立领对门襟,手上硕大一串玉佛珠,还是以前那副和尚模样,只是愈发地瘦,像一身的骨头撑着衣服。
郭一臣身边贴了两个一身黑的彪形大汉,不用问也知道是保镖。这次他在我面前也不掩饰什么,跟我一出机场就见着四五辆黑色别克并排停着,倚车身站着的全是一群黑西装,跟穿制服似的,见了郭一臣一个个都低眉顺眼:“大哥。”
我快要抽风,转过头去看他:“郭一臣,真能耐啊你。”
郭一臣看我一眼:“上车再说。”
郭一臣坐我的车,前后左右都有一辆别克车护着,拉风无比;我后座上还有两个他的贴身保镖,托塔李天王一般地护在后面,存在感极强。
这什么阵仗啊这是,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美国总统访华也不带这样的吧。我真不知道春节那回郭一臣一个人来跟我们喝酒是怎么熬过来的,没准儿还真有人在暗处盯梢。
“非子我先告诉你,我跟邱羽山不和。”郭一臣开口说。
“你指的是道上的事?”我问他。
“嗯。”郭一臣轻飘飘地答了一声,“以前云南这边的贩毒老大是邱羽山拜把子的兄弟,我黑了他之后才坐上的头把交椅。”
我眉心下意识地一跳。
“当年这事儿闹得有点大,邱羽山一直没表态,也没动过我,表面上还是很和气的。”他慢慢地说,“他是我白粉生意的下家,我的黑枪全从他那儿来,生意上我们分不得。”
我看他一眼:“一臣,你突然跟我说这些我真不适应。”
“失望了?”他笑着问我。
“哪儿能呢,你从小胆子就大,我真没想出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我停了停,“但是这事儿……我担心你。”
“唉……我这人就这样了,哪天我要是真死了你也别难过,都是报应。”郭一臣挺伤感地看了看窗外,“我从来就没打算过要寿终正寝。”
我被他说得有些难过。
“这次的事儿,可大可小。沈琬说破天就是个情妇,我要是亲自出面,他邱羽山犯不着跟我在这件事儿上动肝火。”郭一臣眼神儿闪了一下,“他要是硬来,我也正好撕下这层脸皮,彻底跟他掰清楚。”
“那什么……和气生财。”我半天憋出一句,“这次的医疗事故多小个事儿啊,又不是他借你谷子还你糠。”
“非子你不知道。”郭一臣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我跟他,掰是迟早的事。”
对此我没有多做过问,又跟着郭一臣的护驾车队开了一阵,问他:“张源……”
我刚开了个头,郭一臣急忙把话给接了:“张源挺好的。”
我用余光瞄了瞄后座上的两个托塔李天王,还是闭了嘴。
“这会儿他们带你开到我一手下的别墅去,中午接风,你把白椴叫上,我们好好商量商量这次的事儿。”郭一臣边点烟边嘱咐我。
“我没让白椴知道。”我开车看着前方。
“什么?”郭一臣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点火的动作。
“我没让白椴知道我找你摆平邱羽山的事。”我依然没敢看他,“这次是我一个人找你。”
“麻醉的篓子不是他捅下的么?”郭一臣表情有点儿抽。
“麻醉是他上的,但要帮他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没让他知道,也不想让他知道。”我鼓起勇气瞄了郭一臣一眼,“他还不知道这次事故牵扯到邱羽山。”
“……你他妈……”郭一臣愣了半天,终究还是没骂出口,“行行,你仗义,我知道,你从来都仗义;你爷们儿,你一个人扛。”
郭一臣烦躁地沉默一阵,突然把还没点着的烟摔了,在车里就指着我的鼻子骂:“夏念非,你他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白椴起的是什么心!春节那回老子就想问你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他妈贴心贴肝儿地护着他,我都看不下去!贱!你他妈凭什么以为你对他好他就要报答你?!凭什么?!”
“一臣……”我伸出一只手想去拍他的背。
“滚!”郭一臣甩开我,“夏念非,我看在哥们儿的面子上才告诉你!别他妈对人那么好!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平等地回报你!有些东西人家一辈子都给不了!给不了!”说完,他把脑袋低低地埋在掌心里,哽咽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说我,用那样悲痛欲绝的神情,分明是讲给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听。
21.信赖
沈琬那边一刻工夫也没耽搁,压根儿没有坐下来跟医院谈赔偿的打算,在附院泌外闹了回家第二天就把医院给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法院那边一旦走上了程序就开始着手医疗事故鉴定。我急得团团转,打电话给郭一臣,郭一臣说得得得我知道了,不就是起个诉么看把你急成那样,我不是律师,不懂程序,反正给你争取庭前和解就行了吧?我说你别蒙我,事故鉴定一下来白椴就完了,和解也没有用。郭一臣急怒攻心说知道了,就你他妈规矩多,老子卖白粉的不是给你打官司的,反正保你们白椴没事,行了吧?
我一颗心才算是稍微安定了点。
白椴那几天心神不宁的,眼看着毒瘾又要发作,我一个劲儿给他扎针打安定,把他家里犄角旮旯藏着的吗啡注射液悉数毁掉。医院头头也天天揪着李学右和白椴谈话,反复调那个前列腺切的病历。泌外主任那几天脸色也不好看,病人送来那天小医生居然连膀胱镜和活检都没做,上来就交代要手术,还指征不当,弄得病人现在尿瘘,下半辈子都得插管子。先不说这边瘫痪的事,光尿管费都得一大笔;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就光给这次膀胱造瘘定个三级医疗事故,都够他们全科室人心惶惶一阵子。
白椴在家里清醒些的时候就抱着书翻,中文的英文的,只要是沾着脊髓病的他都看。我看着心疼,说现在那老人到底是怎么瘫痪的谁都没个定论,说不定……就是凑巧呢……
白椴脸色煞白,眼睛下面挂两个黑眼圈,说那病人感觉消失平面就在穿刺节段上,你说能不能那么凑巧?
我说你的手艺我知道,我相信你。
白椴一摔书,当下眼圈儿就有些红:你相信我,不代表病人家属也相信我!咱们要是不能证明他这病跟我的麻醉没关系,那责任就是我的!这是举证责任倒置!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我一咬牙抱住他,拍他的背:我知道,我知道。
白椴死楸着我的袖子不说话。
会过去的,白椴,会过去的。我对他也对自己说。
郭一臣到了凫州才三天就打道回府,走的时候他没让我知道,临上飞机了才跟我打了个电话,声音有点儿累:“非子,白椴的事儿算是搞定了,你放心吧。”
“邱羽山肯松口了?”我问他。
“你就等着结果吧。”他没有正面回答我,“非子,我现在上飞机了。你以后在白椴身边多提醒着儿,大小也是个做医生的,以后别这么草菅人命。”
“你现在就要走了?”我挺惊奇,“我还说替你送行。”
“拉倒吧,我又不稀罕多吃你那一顿饭。”郭一臣呵呵地笑了笑,“老子比较日理万机,晚上耿马河还有一批货等着我去拉呢。”
“你小心点儿。”我忍不住说他。
“我知道,这事儿我心里有数。”郭一臣那边响起了登机提示,“行了我真走了,这顿饭你先给我欠着,明年春节我回来找你要。”快收线了他又补一句,“你以后在凫州说话办事儿少招惹邱羽山,要是真遇上了,来找我。”
“我知道。”我点点头。
“你跟白椴的事儿……唉算了,我登机去了,春节见。”郭一臣欲言又止,说完掐了电话,上飞机去了。
医疗事故鉴定周期一共45天,对我来说就像45年那样难熬。邱羽山郭一臣那边始终没个音信,就让我等着,等得我心里发毛。我盼着鉴定结论下来,又怕结论下来。我在家里把我妈生前留下的通讯录挨个儿地看了又看,想从她的人际圈子里找出一两位能跟医鉴委搭边儿的能人;可我妈到底是做酒店生意的,跟医学界八竿子打不着一起。
恍恍惚惚间我又想到了钟垣,却终究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似乎是出于一种本能,我不想让他插手这件事。
那段时间我天天一睁眼就给李学右打电话问病人家属那边有没有和解的意思,李学右都快被我问疯了,劈头盖脑地吼我:“你以为我不急?!白椴是我关门弟子我不急?!”
那阵子麻醉的风声紧,李学右不让白椴上手术,把他调去了急诊科,整天对付些头破血流的外科病人,说是为了让他把基本功打扎实。白椴很硬气,一句多的话也没有就去排了值班表。他每个星期二晚上值夜班,我也穿着白大褂陪他熬着,在病人面前假装实习小医生。我怕他精神上垮了,心想我帮不上忙就陪他说说话也好。
有一次星期二,正轮到钟垣在脑外值班。我在牡丹阁打包了雪豆蹄花汤正给白椴送去当宵夜,还没进附院大门就看到一辆120呼啸而至。我凑上去想看个究竟,就见着担架上抬出血肉模糊的一团,说是一个高中生,过生日喝多了酒从四楼上摔下来了。
我心里一紧,抬脚进门找白椴。
一进急诊科,钟垣已经穿上手术服站在那儿了,这么大的事儿白椴一个人应付不了,钟垣过来是理所当然的。
“白椴呢?”我问他。
“在里面洗手。”钟垣用下巴指了指抢救室。
“他现在能上这么大手术?”我指白椴的心理状况。
“他是我学生,我心里有数。”钟垣语气很平缓。
“他在麻醉科的医疗事故鉴定都还没下来,他这几天精神一直不好,他……”
“你别质疑他的专业素质!”钟垣对我低吼了一句。
我一愣,远处的抢救推车已经朝这边推了过来。“你要是不信,换了衣服进来旁观。”钟垣丢下这句话给我,自己转身往抢救室里去了。
抢救室里一团乱。
我第一次看见白椴工作的样子,口罩封住了半边脸,冷峻得不像他自己。白椴用手指扒开男孩眼皮:“深昏迷,双瞳3.5mm,光反应消失。”
“自主呼吸?”钟垣问。
“微弱。”
“插管,外控。”
“血压?”
“120/80mmHg,HR:115bpm。”白椴手上一刻没停,“穿刺有不凝血,很少。”
“注意内出血。CT出来没有?”
“广泛蛛网膜下腔出血,全脑肿胀。”白椴随即倒吸一口气,“还有……肝脏损伤。”
钟垣看了白椴一眼。
“准备大量A型血浆!”白椴回头喊了一声。
“准备开腹,注意有大出血可能。”钟垣下命令。
“颅脑损伤怎么办?”白椴抬头问钟垣。
“你们来,降低颅内压,调节脑血管痉紊,注意有没有脑干损伤。”钟垣边说边吩咐护士布手术野。
我一阵紧张。
“知道了。”白椴很快地应道。
“帮我上个全麻。”钟垣又说了一句。
白椴不由又抬头看。
“快一点!”钟垣用眼神督促,“你第一天学麻醉?”
“呼吸支持继续,维持血动力。”白椴跟技师吩咐,回头又去叫护士,“去拿冰降低头部温度。”说完伸手去取插管包。
“你没问题。”钟垣冷不丁说了一句。
白椴抬眼看他一眼,深呼吸一口,开始插管。
抢救室里没人说话,几个医生护士来来回回地十分忙碌,骨科一个小医生还忙着在病人小腿上打石膏,似乎没有人过多地去注意给人插管的白椴。几分钟后我看见钟垣持弓式握着刀开始在病人腹上下刀,白椴愣愣地好像是笑了一下。
“笑什么笑,还没脱险呢。过来帮忙分离组织。”钟垣瞪了白椴一眼。
白椴依言站到钟垣旁边,举起血管钳。
我觉得我不再有看下去的必要,悄悄地退了出来。
钟垣说的对,我不该质疑白椴的专业素质。
抢救在凌晨三点半结束,白椴双眼布满血丝地回到值班室,身上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