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了几句,忍不住就有些哽咽。
“安……安姨,您慢点儿说。”我管导医台的护士要了杯水递给她。这时候候诊大厅还是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地都忍不住朝这边看一眼。
“诶,”她接过水,缓了缓,“但我心里是一直把你当……当骨肉的。从前我以为是夏薇薇跟钟垣的时候,老大一直没认;后来他认了,我就一直想,想你是个什么样儿……”她端详着我,“过年的时候我见着了,就觉得……真像。”
我觉得心里好像是猛地抽了一下。
“诶……我来不是跟你说这些的。”她从恍惚中醒转过来,淡淡看我,“益扬昏迷这么多年,这下突然走了,我也不觉得伤心……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太伤心……可是他一个人怪可怜的……大后天在市殡仪馆,火化了就直接下葬,你……你要是方便……”她慢慢地低声下去,终于不说话了。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
她抬起头,苍老的脸上布满希望:“那,那你来么?”
“我……”我一时语塞,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时,一个声音就突然插进来了。
“妈——!”
我正觉得这声音有点儿熟悉,一回头竟然就看到钟垣了;他风尘仆仆地,进来时带过来挺大一阵儿风。
“咦钟垣——”
“老大你都回来了?”安姨急忙转身,颇有几分局促,“诶,你怎么,你怎么也跟着来这儿……”
“我才要问您怎么来这儿呢。”钟垣拉住她,一回头看向我,“念非。”
“你这就回来了?”我明知故问,不知为什么一对着钟垣就有一种特有的嚣张劲儿由内而外窜上来,“我跟你妈聊天呢,你倒是来干什么?”
“妈,要不您先回去,我跟念非说说话。”钟垣拉着他妈往外走。
“干嘛呢,我跟你妈聊得好好儿地。”我双手插兜里看着安姨被钟垣拉出去,两人站在门诊大楼门口说了几句,安姨又回头看看我,终于还是先离开了。
“你这就回来了?”我看着钟垣又朝我走过来,“附院请丧假还真有效率。”
“我这也是刚到,一回家没见着我妈才知道她来二医院找你了。我没想着她会直接过来,”他低声跟我解释,“她这也是挂记你。”
我张张嘴,习惯性地想反驳两句,却发现在这个问题上我没什么兴致跟他别扭;我低了低眉,半晌吐出一句:“我知道。”
“吃饭没?”他看看表,“二医院出门儿左转就有家小茶房,要不你跟我过去坐坐。”
“不了,我约了人。”我往值班室那边看了看,“今儿晚上还要值班呢。”
“……行,那改天。”钟垣双手插兜,定定注视着我,“诶,我还挂记你,看来你在崖北待得挺好的,脸上都长肉了。”
“嗯?”我不由摸摸脸,心里头不知是哪根儿弦突然被撩拨了一下,张口竟问他:“我跟钟益扬……长得像么?”
钟垣愣了一下,眼神似乎是温柔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脑袋:“像,怎么不像。”
我神经质地打掉他的手:“别乱摸。”
他讪讪收回手,眼神里微微带着几分柔软:“人都没了,你回来看看也没什么。”
我不耐烦瞄他一眼:“我发现你们家的人都忒烦,一个个跟复读机似的。”
“得,我知道你心里头不舒服。”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试着转换话题,“对了,说是白椴也来崖北了?”
“你们都知道?”
“怎么不知道,他突然辞职闹得挺轰动的。”钟垣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那你们俩,就算是正式定下来了么?”
“这个,这个关你什么事儿?”我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念非,这话本来也不应该我跟你说。”钟垣慢慢说道,“你在凫州算是山高皇帝远,你要喜欢谁也没人管着,我就是想管你也不让。可现在是在崖北,有你一家子上上下下盯着,你又到了这个年龄……”
听到这儿我不由皱了皱眉正视他。
“我不是说反对你。”他继续盯着我,“这事儿你该给家里头一个交代,要么结婚,要么摊开来说清楚;不然白椴待在崖北,你也是耽误人家。”
我抿了抿嘴,心里想着大舅那张恼怒的脸。
“但你大舅那人就那德行,基本上是不会让你守着白椴过一辈子。”钟垣轻轻地说,“这事儿,你好好儿考虑吧,实在不行,回凫州也不错。”
“谁啊?”白椴揭了保温桶盖儿边倒汤便问我。
“钟垣他妈。”我疲惫地在值班室沙发上坐了下来。
白椴一愣:“钟垣他妈,那不就是你的……”
“算是直系血亲吧。”我往他那头挪了挪,白椴轻轻看我一眼,不好在这事儿上面说什么,低头继续折腾保温桶。我看着他盛老鸭汤,香气氤氲,我不由有些出神。出声问他:“白椴,你说要是一个你恨了挺久的人死了,下葬那天你会去么?”
白椴回瞄我一眼:“你要是真恨他还干嘛想着要去?”
我哑然一阵,又不死心地问他:“要是那人就是你爸呢?”
白椴愣了愣,慢慢看我:“非子,出什么事儿了?”
我把身体往后靠在沙发上,还是觉得有点儿累,我漫无目的地看着虚空:“钟垣有个弟弟,叫钟益扬。钟垣上大学那会儿,他弟弟在崖北□了我妈。我妈那会儿一骨碌把他推下了楼梯,让他植物性生存了二十五年,现在因为器官衰竭死了。”
白椴眼神里似乎是明灭了一下。
“我也一直觉得钟垣就是我爸,可直到四年前我才知道不是。”我慢慢看向他,喉头微微有点儿发堵,“白椴……钟益扬那混球才是我爸。”
他抿抿唇,没说什么,一只手轻轻覆上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茬子。
我双肘撑着膝头,把脸埋进手心里,觉得浑身上下都是一阵沉重。
“白椴,你不知道,我恶心他,我是真恶心他;但凡他要是没昏迷,保不准我就操了板儿砖去拍他……其实我一直盼着他醒,我就想当着他的面骂骂他,我想知道他是怎么看我,怎么看我妈的……我老是想,他凭什么就能安安生生地睡二十五年呢,凭什么就没报应呢?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我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呢……”我絮絮念叨,只觉得难过,话语中不知不知觉地带了几分哽咽。我难以形容那样的心情是伤心还是气愤,我觉得我心里堵得慌,想找个出口狠狠宣泄。
“非子,别哭啊。”白椴在我下巴上拭了一下。
“没哭啊,你别碰我。”我狠抽了一下鼻子。
白椴一只手伸过来,狠狠将我搂在怀里:“得,你哭吧,这儿没旁人。”
28.捉奸
钟益扬下葬是在周末,夏家上下都休息。大舅舅对这个日子敏感,提前两天就跟我说周末约了时间要去提车,二舅舅跟步步陪着我去;我说周末医院里指不定要加班,不一定能去。大舅舅将信将疑,也没敢多提葬礼的事儿,叮嘱我几句注意身体,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自从出了钟益扬的事儿,我跟大舅舅之间的种种矛盾就一夜之间搁置了起来。他大概是觉得非常时期先安抚我比较重要,台前幕后地指挥着我买房的事;由于是样板间,省却了装修的一大笔麻烦,结清房款后尚未做过户登记,开发商已经客客气气地打电话来说可以入住了。
我从凫州带来崖北的除却证件只有一大箱没多少用处的教科书,搬家就像坐电梯,一个皮箱了事拖完了事。那几天白椴还没有住进来,整个小跃层空空荡荡的,一眼望过去甚是凄凉。我寻思着什么时候等我在崖北彻底安定下来了,一定得找家异地搬家公司把我在凫州那点儿家底子全盘打包过来,让日子过得有点儿人味儿。
周六那天我没有刻意提醒自己早起,却还没等天亮就彻底清醒了。我打开衣柜,没几件黑色衣服,只得象征性地挑了件深灰色外套穿上。早间的风有点儿凉,我双手插兜,在黎明中乱晃一阵,等到金灿灿的太阳高高升起时才犹犹豫豫地拦了辆出租,深吸一口气,稳稳报出地名:“市殡仪馆,麻烦快点儿。”
钟益扬的葬礼极简单,我是去了之后才知道只来了钟家的几个近亲。钟益扬昏迷二十五年,同龄的朋友几乎没有,前来哀悼的几位长辈或许也全是出于礼节,看不出什么悲伤;整个告别仪式冷冷清清,只有钟垣跟钟家二老在操持。我去的时候钟家二老坐在一边的凉棚里跟亲戚们说话,灵堂里只有钟垣一个人,右臂上戴着黑纱,表情有点儿冷寂,站在遗体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双手插兜走上去,灵堂正中间挂着钟益扬的黑白照,容貌停留在十多岁的少年时候,跟我第一次见到时几乎没有变化。
钟益扬的尸体放在灵堂正中间,尚未送进火化炉,穿着寿衣供亲友景仰。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没有走过去,远远地看着钟垣把手搭在透明棺材上。
钟垣一抬头就看到了我,表情有点儿惊讶:“念非,你来了?”
我梗梗脖子:“我来不得?”
钟垣淡淡笑了一下:“还是想看来看看吧?”
我瞪他一眼,没说话,放了束白菊花掉头走了。
钟垣几步追上来:“我爸妈都在凉棚那边,过去看看他们吧。”
我一别头:“不了,我就是来送花的,送完就没我的事儿了。”
“你别跟自己别扭。”钟垣大力钳住我,“钟益扬跟你有仇,两个当长辈的可跟你没仇。”
我干瞪着他,就在这茬我手机就响了。我甩开他,摸出来一看是大舅舅。
我心里一沉,磨磨唧唧接了电话。
“在哪儿?”大舅舅很不爽。
“市殡仪馆。”我讪讪答道;这时候钟垣看了我一眼,像是听出了电话那头是谁。
“你真去了?”大舅舅有点儿隐怒,“你,你……”
“行了这是我的事儿。”我也一阵不爽,放下电话想掐线。
“夏念非你把你的立场搞清楚!”大舅舅在那边敲桌子,“你姓夏,不姓钟!有本事你把你自个儿的姓给改了,你要上哪儿折腾我都管不着!”
“我知道我姓夏!这事儿有必要那么上纲上线么?!”我沉不住气了跟他对吼,刚蹦出一句手上的电话就被抢了,我一愣,见钟垣拿着我的手机皱眉头。
“夏岩,你有什么牢骚就跟我说。”钟垣稳稳当当开了口。
“手机还给我。”我不爽地伸出手去。
钟垣凌厉瞪我一眼,转过背去继续讲电话;听筒里传出大舅舅的声音挺刺耳,我心里暗暗说身为崖北市委副书记怎么能这么不顾及形象。
“夏岩你别把上一代的纠葛扯到下一代身上。”钟垣怒视着虚空,“钟益扬是钟益扬,我是我,你是恨我还是恨钟益扬?”
他停了停,不知道大舅舅在那边说了什么。
“钟益扬已经死了,我爸妈有错么?老人家想见见血亲不可以么?再说你凭什么限制念非的自由?”钟垣的声调不由拔高了,大舅舅继续在那边低吼,双方呈胶着状态。
“你别想左右念非的人生,我告诉你,你别想!”钟垣咬牙切齿地吼出了一句。
这下两边都静了静。
“好啊,你记恨我,你他妈就只管记恨我一辈子好了。”钟垣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话,收线了。
我呆杵在原地,琢磨这话里到底有些什么意思。钟垣刚把手机塞回到我手里,就抬眼向我身后叫了一声:“……妈!”
我转身一看,钟垣他爸他妈都站在灵堂门口看着我。安姨几步走上来,抬抬胳膊,像是想来拉我的手,最后又放下了,双手在衣摆的地方绞着,小心翼翼向我绽出笑容:“夏,夏念非……你来了?”
“嗯。”我不自在地扭扭脖子,“我就来放放花,这就走。”
“不急么……一会儿还,还……”她说着说着就哑然了,“……诶,你不留下来吃饭么?”
“不了,我下午回医院值班。”我撒了个谎,侧首又看看钟垣,“我走了。”迈几步又倒回来,“……那什么,节哀。”
她蓦地抬头看看我,愣了愣:“……哦。”
“再见。”我没有再回头一眼,静静地走开了。
我再回到橘园时已经是下午,这期间大舅舅没有再打电话给我。我在新房子里待了一阵,终究是觉得烦躁;白椴在加班,我没去骚扰他,想了一圈儿我还是叹了口气,挠挠头发给二舅舅打电话去提车。
二舅舅大约是知道钟益扬葬礼的事,可来的时候还是一顿装傻;我也懒得去提,一路上跟步步瞎扯些凫州风土人情,慢悠悠开到市郊的4S店。
车型是我跟大舅舅扯皮了半天定下来的迈腾1.8TSI,大舅舅照顾情绪选了个我比较喜欢的银白色。去的时候经销商已经办好了两周的临时牌照等我们去提车,所以当天一切还算是顺利,结清购车款直接上路。
对于新车步步显然比我要兴奋,坐在副驾驶上东摸西碰,恨不得迈腾就是自己的。回程的时候步步坚持要坐新车,二舅舅没辙,一个人悻悻地开了自家小蓝鸟跟在新车后面回了老宅。
按照惯例,星期六晚上是夏家上下一起回老宅子吃饭的固定时间。我开回老宅后外公外婆二舅妈一起出来参观了一阵我的新车,这才想起大舅舅还没回来。
“他今儿一天都不在?”我问外婆。
“没有,按说是这会儿回来的。”外婆看看时间,“诶,他也忙,我们先准备着,不等他。”
我跟着看了看时间,想起大舅舅上午的那一顿吼,心里还是有点儿发怵,不由摸出手机给大舅舅打了个电话,却没人接。
“今儿下午我给他打电话他还在家里睡午觉,八成是睡过头了。”二舅舅随口解释,“昨儿晚上好像跟几个朋友打通宵麻将来着。他家里没座机,你把手机打死了也吵不醒他。”
“这孩子,真不像话。”外婆不由嘟囔一句,“念非你上荷塘小区看看去,要是还在睡就直接把人叫过来”
“现在啊?”我又去摸车钥匙。
“快点儿啊,七点钟开饭。”二舅舅叮嘱我一句。
“知道了。”我一扭钥匙发动了车。
从老宅到荷塘花园不过十分钟车程,但一路上堵堵塞塞地还是开了二十多分钟。我到荷塘花园楼下时又给大舅舅打了个电话,依然没人接;我带着纳闷上了楼,摸出备用钥匙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