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垣沉默了一下:“你这还不是害他,没感情结什么婚。”
“谁跟你说结婚要感情了?”大舅舅冷笑一声,“合两姓之好,上以示宗庙下以继后世,结婚从来就不关感情一毛钱的事儿。”
钟垣不由发出一声嗤笑:“你自己都没做到的事儿,凭什么要别人替你做?”
大舅舅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钟垣。”他只开口叫了一声,余下的便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对方,但脸色已经很难看。
“你好好儿琢磨琢磨你当初为什么不结婚,别只想着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来压小孩儿。”钟垣斥责道,“我又没说错什么。”
大舅舅怨毒地看他一眼:“没记错的话你也一直没结婚。”
钟垣几乎要跳起来:“我跟你不一样!”
“你他妈到底哪儿跟我不一样?”大舅舅指着钟垣的鼻子骂,“我看你哪儿都跟我一样!”
“你胡扯!”钟垣面红耳赤,“我敢在二十年以后娶夏薇薇,你呢,你又去娶谁?”
“我告诉你你少在我面前提薇薇!薇薇就是被你给毁的!”大舅舅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一只手大力揪住钟垣衣领,“你明明,你明明就是……”
我见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扭曲得可怕,几乎要有獠牙长出来,急忙站起来走了几步拽住大舅舅:“行了你们俩别闹!”
“你别拉我!”大舅舅愤然甩臂,一只手仍然不放开钟垣。
“我不是!”钟垣猛烈挣扎,眼神凶狠,“我爱夏薇薇。”
我不由瞪他:“你别来劲儿!”
“你不爱!你他妈根本就不爱!”大舅舅暴躁地抬手,钟垣伸手去格,五指狰狞;我尚来不及反应,大舅舅脸上已经被钟垣揍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把大舅舅往后扯,但他却狠狠地甩了我一下,又扑上去要揍钟垣;两个人势呈水火,忽而听到“蹦”的一声,不知是谁的纽扣蹦到了地上。
我打了个踉跄,听见白椴叫了声“非子”,我跟他对看一眼,飞快地扑上去,一人按住一个。我拖着大舅舅死命往后面拽,嘴上不停地骂:“你们两个烦不烦你们俩?”
“不行,夏念非你给我揍他!”大舅舅边推我边吼。
“行,你揍我,你揍我我喜欢的还是夏薇薇!”钟垣在白椴的钳制下狂躁地喊。
我用尽全力把大舅舅摁在沙发扶手上,对着钟垣那边大骂:“都他妈给我消停点儿!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当年那点儿破事儿是吧?!”
31.静好
钟垣离开崖北那天下着点儿春雨,大舅舅要去给一个新设的市政工程线剪彩奠基,在雨水中颇有些阴郁。
我用白班跟同科室一个本科生换了夜班,心里有些不大痛快地开着车去送钟垣。开到东崖横街时钟垣他妈正撑着伞迈出来送行,不留神瞄见了我,当下就惊喜起来,但仍然是一副怯怯的样子,像是生怕吓跑了我。
“以后你在崖北,没事儿也到东崖来看看我爸妈吧,现在家里光剩他们老两口也怪冷清的。”钟垣上车后跟我开口道,“他们是真喜欢你。”
我一侧头就看见钟垣嘴角上的淤青,顿时没有了说话的兴致,慢慢看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钟垣不禁讪笑了一下,抬起几根手指摸了摸嘴唇:“……夏岩那老王八蛋下手太重。”
我抓着方向盘平视前方:“我看你也揍得挺带劲儿啊。”
钟垣把手放下来,声音稍微收小了点儿:“那也是他激我。”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没吭声。路遇红灯时我停下车来盯着雨刮看了半天,终于静静问他:“那他当年对你……”
“这事儿你得问他。”钟垣无奈地把脑袋靠向了一边的窗户。
“他肯跟我说才怪呢。”我斜瞄他一眼,“你没看见你们俩昨儿那副模样,真跟共叙旧情似的,我都看不下去。”
“你知道什么。”钟垣难得骂骂咧咧地把脑袋又往窗户的方向转了转。
我们俩之间又沉默了一阵儿,钟垣终于慢慢把头转了些角度回来:“我们年轻那会儿跟现在是真不一样……夏岩要是放在今天,可能早就找到伴儿了,也不用一个人遮遮掩掩这么多年。”
我不由笑了一下:“你就是说要是放到今天,你没准儿就是我大舅妈?”
“我不是这意思!”钟垣有点儿恼怒地瞪我一眼,“你那是什么思维。”他停顿了一下,他突然侧头看我,“念非,我是真喜欢你妈。”
我也跟着停了一下,当下岔开话题:“你小心点儿啊我告诉你,但凡像我这样有恋母情结的小屁孩儿,生平最讨厌的事儿就是听到别的男人说喜欢自己的妈。再说我们家就属我妈跟我大舅舅长得最像,你要是真喜欢这个调调,凑合凑合跟了夏岩也不错。”
“……你这嘴巴就是讨厌。”钟垣叹了一声。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话题就此终了。
我送他到了机场,又一块儿去寄了行李。临到安检门时钟垣心头似乎有点儿慈爱爆发,动作轻缓地帮我理了理衣领子:“我每年过年回崖北一趟,你好好儿照顾好自己。白椴那孩子人不错,跟你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对他好点儿。”他停了一下,“不管夏岩怎么说,结婚这事儿我是不怎么赞成。”
我笑笑:“这你放心,我要是结了婚白椴第一个把我劈成两半儿。”
“我猜也是,”他看看表,“我得走了。”
“诶,”我点点头,看着他转身,心头突然动了一下,“钟垣你等会儿。”
“什么事儿?”他回头看我。
“你对我大舅舅怎么想?”我梗了梗脖子还是问了出来。
“没怎么想,你他妈一天到晚瞎想些什么呢。”他骂我一句转了身,忽而又转了回来,“我不是看不上这人,我挺认真想过……可我是真不适合,性向这事儿……说不清楚。”
“……哦。”
“这事儿你别跟他说。”钟垣想了想,最后叮嘱一句。
“知道,你走吧。”
他挥挥手,慢慢迈向了安检门。
我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在他通过安检的时候掏出了手机给大舅舅打电话。起初是响了几声没人接,我正要挂电话时却又被接起来了。
“喂,干嘛呢?”我开口问道。
“小夏吧?他这会儿不方便接电话。”手机那头传来的是赵远琦的声音。
我眉毛一挑:“他手机怎么又在你这儿?”
“书记这会儿正在台上讲话呢,我替他看着手机。”赵远琦压低了嗓门儿挺有礼貌地跟我解释,“有什么事儿我帮您跟他说。”
“没,没什么事儿。”我有点儿结巴,“那什么,你们忙,打扰了。”
“哪里,没有的事。”他轻轻笑了笑,“那再见了。”
“……靠。”我在对方没有听到这个字前,狠狠掐了线。
白椴在夏天来临之前得了一场重感冒,高烧低烧不断,盖了三层棉被躺在床上,鼻炎也跟着严重。白椴他们医院的内科主任说主要原因还是水土不服,给开了三天的病假,连着周末一共是五天,家里来探病的人就没断过。刚开始白椴还要翻着白眼儿跟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家房东夏念非先生;到后来自己也没了力气,躺在床上由着他们医院的护士小姐们排队参观我,爱谁谁。
周末的时候步步跑到我家里来玩,我一边接他进门一边随口责备他说我家里躺着老大一个病人呢,你这小兔崽子还挑这个时候过来添乱。
步步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我就是听说你们家的人病了,这不给你买生姜来着。”
我拎过来一看果然是一小袋生姜,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哟,看不出来还挺懂事,谁叫你来的?”
步步边进厨房边答应:“大伯。”
我一愣:“大舅舅?”
“嗯,昨儿晚上回老宅来跟我暗示了半天来着,我一听,不就是想叫我来你这儿看看嘛,说得忒含蓄。”
我心下纳闷,也没吭声儿,跟着步步进了厨房。我见他找小煎锅,知道他想弄姜茶,于是也跟着帮忙洗起了生姜,切片儿找茶叶。
步步烧开了水把生姜片儿扔进去,随口叫我:“哥。”
“什么事儿?”我也随口答应他。
“你是同吧?你跟屋里那个谁。”他扭头盯着我,我不由被吓了一大跳:“谁跟你说的,别瞎猜啊我告诉你。”
“得了你别糊弄我,我还不知道。”步步看我一眼,“我就觉得你跟大伯都是,不过大伯我没敢问,就敢问你。”
“你这什么眼神儿啊。”我瞪他一眼,也没回答。
“我还不就是问问,要是没问对你也别往心里去。”他转过身又去忙活,“我就想说,你要真是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在这事儿上面特看得开。我们学校里也有,我一哥们儿的哥们儿就是,平时在一块儿玩也没觉得怎么样。你要真是,我还能替你瞒着家里。”
我不由一笑,伸手过去揉了揉他头发:“你这孩子人小鬼大的。”
“不小啦,今年都十六了。”他挺鬼祟地转过来捅捅我,“诶,一会儿我要去看看你那相好,大伯说长得跟妖精似的。”
我皱眉佯怒:“他也好意思跟你面前说这话。”
“得了,他没吵吵着让你结婚就算是积德了。”步步看我一眼,“你没记得你刚回来那会儿他一天到晚寻思着跟你物色对象。”
我笑了一下,没搭他这茬,想着大舅舅那副死鸭子嘴硬的德行,心里头不由温暖了一下。
小半个小时后步步跟我弄好了姜茶,步步如愿以偿地端着小煎锅上楼去看了白椴。白椴低烧刚退,躺在床上还有点儿神志不清;步步挺好奇地一个劲儿盯着床上看,尴尬得我恨不得把这小孩儿扯下楼去。我赶步步出门儿的时候他带着一脸兴奋劲儿捅我:是挺好看,我要是同我也喜欢他。
“谁他妈要你是。”我笑着骂了他,一脚把这孩子踹出了门。
白椴彻底好起来的时候崖北已经步入了初夏,我跟他带来崖北的行李都不多,换了季就有一大堆物件需要添置。每逢周末我们俩都有空的时候就会一块儿上街扫货,大包小包地搬过来塞满房间。
白椴是个在某一方面特别敏感的人,不想靠着我花钱。有一阵子他坚持要把工资卡交给我,我拿了就直接塞到CD盒里;过了阵儿他又不乐意,说只有人家妻管严才上交工资卡。我哭笑不得,说行行,都依你都依你,你每个月把工资卡交给我,吃我的住我的,然后我每个月给你发零用钱行不?白椴说行,只要你不克扣我。于是我每个月都把白椴工资卡里的钱取出来,变成他的零用钱再交给他。白椴没事儿就靠着床头数钱数得挺开心,脚丫子大张着说诶非子我又存了多少多少私房钱了,你他妈别想欺负我,这会儿我就算是离家出走也养得活自己。我边剔牙边说行啊行,咱家媳妇儿真能干,存私房钱也这么出类拔萃。白椴鼻子里一哼哼,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我跟大舅舅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多数时候见面他身边总是跟了个赵远琦,恭恭敬敬若即若离。初秋的时候大舅舅身边换了个歪瓜裂枣的小个子,我看着有点儿不顺眼,问他赵远琦呢,大舅舅淡淡看我一眼,说小赵升了半级,这会儿在目督办当处长。
我撇撇嘴,终究是没说什么。
赵远琦升了官没多久,我跟洲邦的院长副院长骤然之间就熟络了起来;主要原因还是夏书记工作重心有变化,主力扶持崖北公共医疗卫生系统。我跟洲邦的人私底下约出来搓了几回麻将,一来二去地搓出了默契搓出了感情;冬天来临的时候,我正式对洲邦进行持股,所占份额并不大,不过按大舅舅的话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这一年韶光甚美,岁月静好世态安稳,几乎让人忘却了烦恼。直到有那么一天,崖北飘起了鹅毛大雪,我喜气洋洋地拎着饺子皮下班要跟白椴一块儿过小年;回家后只见白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发愣。
“怎么了你?”我过去揉揉他脑袋。
“我妈今儿下午从凫州打电话到我单位来了,”他微微抬起头,“她叫我回家过年。”
32.再临
白椴有些担心,但他担心的是另外一回事儿。
“你说会不会是我爸出了什么事儿?”他有些凝重地转过头来。
“说什么呢,大过年的。”我拍拍他。
“没有,你想这事儿。”他抿了抿唇,“我从凫州跑出来这么久,我爸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回还是我妈给我打的电话。我就怕万一是我爸出了什么事儿,我妈瞒着我。”
我伸手去揉揉他头发:“没那么复杂,你爸这是不好意思跟你开这个口。”
他瞪我一眼:“你知道我爸不好意思?”
“你爸当初把事儿做得那么绝,现在也不好说软话。你家是你爸管事儿,没你爸的意思,你妈能偷偷叫你回去?你就是他心头肉,跟人跑了快一年了,他心里头不憋屈才怪呢。”我把他脑袋摁在我肩膀上,“再说你爸那身子骨能直接去跑铁人三项,能出什么事儿。”
白椴被我逗得一乐,像是有些安心地在我肩头蹭了蹭。
“反正你别怕,这回你爸心里肯定已经软了。”我靠着他,“我跟你一块儿回去,等你把你爸安抚好了我就上门儿去提亲。”
“提什么亲呢,谁稀罕你提。”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脸上带着几分喜气。
我跟老宅那边提了提今年过年要回凫州,外公第一个不愿意。我没提白椴这茬,但确实也有点儿事要回去处理;一是要拜祭我妈,二是洲邦这边要融资,凫州那边就有不少不动产需要脱手。我妈的事儿在外公心头是个结,他一听就不吭声了,眼圈稍稍有些泛红,说你记得去放向日葵,你妈小时候就喜欢向日葵。
大舅舅似乎是看出了点儿眉目,当着一大家人的面也没说什么,晚上一块儿出门回家的时候语气骤然深邃,说你现在要怎么过日子我已经管不了你,但在你外公外婆有生之年别再跟我出什么岔子。
他眼中明灭了一下:这种关系,现在本来就见不得光。
我哑然了一下,笑着说你真悲观。
他瞪我一眼,淡淡扯开了话题,说有空替我去看看老何,拎点儿烟酒什么的过去,人家以前也没少照顾你。
我拍拍他,说行。
我在崖北提前一天吃过了团年饭,拉着白椴赶飞机回凫州。下了飞机我跟白椴分头走,我把他送上出租车,稍微叮嘱了几句,又自觉自己说的全是废话。白椴拍拍我:“行了,别整得跟神经病似的,我自个儿的爹,我自己最了解。”
我点点头,隔着车窗握他的手:“反正你回了家伶俐点儿。别老是让你爸打,你说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老人家打着也累。”
“知道。”他白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