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齐不好太过明显地驱赶她,只好让她留下。有个碍事的人在,贺景齐无法动手,坐了一会儿之后,他也觉得没意思了,便让一名仆役过来照看阿犁,自己领着杨悦心离开。
阿犁昏迷了两天后,终于醒来。他一睁开眼,就看到坐在床边的贺景齐。
「你醒了?」贺景齐对他露出深不可测的微笑,问道:「肚子饿吗?」
阿犁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看到的,他呆愣地望着那张朝思梦想的俊美面孔,心中盈满激动。贺景齐让仆人煮了一碗小米瘦肉粥,亲自拿着碗喂阿犁吃。
阿犁眼里含着泪花,一口一口地吃下。贺景齐经过两天的思量,最终还是放弃了要将阿犁灭口的打算。心底里幸存的最后一丝理智阻止了他,阿犁毕竟是他的恩人,他还没赶尽杀绝到这个地步,之前想痛下杀手也是出于冲动。
其实,以对方懦弱的性情来看,就算自己不杀他,也有足够的把握能让他替自己掩藏过去。
一碗粥很快便吃得见底,贺景齐用手帕擦拭着阿犁的嘴角,问道:「还要吃吗?」
阿犁摇摇头,痴痴地看着他。贺景齐把碗放下,好整以暇地双手环胸。他目光阴沉地打量着阿犁全身上下,阿犁被看得羞赧地低下头。
贺景齐顿了顿,问:「你不是留在庆州吗?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阿犁眼里泛着哀伤,细声软气地道: 「你走了之后......钟舵主很生气,就把我赶出来了......我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所以到处打听,去找姓贺的人家......来到这里之后,有人告诉我,武林盟主安长均的徒弟姓贺......我就来看看了......」
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是被钟权命人毒打了一顿才被扔出门外的,幸亏当时府内几名与他交情甚深的大叔大娘偷偷把他送去医治,还将他留在房里的东西也带了出来,阿犁伤好之后就带着仅有的钱财到处流浪。
贺景齐不缓不疾地问:「前些日子总是跑到大门外徘徊的乞丐就是你?」
阿犁轻轻点头,贺景齐蓦地发出一声冷笑,他站起来,张开双臂。
「阿犁,你看看我。」
阿犁困惑地抬起头,贺景齐一身绫罗绸缎,头戴白玉发冠,气宇轩昂,俊美无匹。
「你再看看你自己。」贺景齐冷冷地说,阿犁怔怔地低下头,环视自己羸弱的身子。贺景齐尖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觉得,以你现在样子,够资格跟我站在一块吗?」
阿犁双唇颤抖,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贺景齐继续吐露出伤人的话语:「我当初为什么会一声不吭地离开,你还不明白吗?如果我真的想让你来找我,为什么我不给你留下一点线索?为什么这九年时间里对你不闻不问?我压根就不想再见到你!我完全不想再跟你扯上关系!你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我知道你笨,但不知道你会愚钝到如此程度。」
热泪在阿犁眼眶中打着转儿,他捂着嘴,他喑哑地说:「可是你说过......你要永远跟我在一起的......」
「哈!」贺景齐冷笑。「所以说你笨啊,居然将小孩子说的话当真。你身无长处,只会拖累我,有你在我身边,我一辈子也出不了头!我以前无知,才会对你说出这种可笑的承诺,现在我出人头地了,你以为我还愿意再跟你绑在一块儿吗?」
「三郎......」
「别叫我这个名字!」贺三郎怒叱。「我叫『贺景齐』!不是什么三郎!」
豆大的眼泪从阿犁眼里淌下,他哭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贺景齐反问。「贺三郎,是一个处处受人欺负、永远无法翻身的穷小子;贺景齐,是新任武林盟主,江湖上人人敬重的大侠。你以为我愿意当哪个?」
「可你本来就是三郎啊!」阿犁喊出醒来后说得最响亮的一句话。
贺三郎目光阴骛地盯着他,冷声道:「我不是。」
见阿犁懵了,贺景齐又道:「从我离开独扇门那天起,我就不再是贺三郎!我是武林盟主,我不会让人知道我以前做过的事的!所以,你别想再让我恢复『三郎』这个身份!」
阿犁抽噎着道:「我只是想......再跟你在一起......」
「抱歉,不可能。」贺景齐决断地说:「跟我在一起?你以什么身份?我的恩人?我的哥哥?还是我的妻子?」
阿犁心头一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贺景齐刻薄地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被我睡了几次,自己就是我的人了?我就必须对你负责了?劝你省点吧,如果今天你是个女人,或许我还会替你的『贞节』担负上责任。但很可惜,你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老男人,少把始乱终弃那套放在我跟你身上。」
残酷的话语像利刃一般,无情地刺进心房中,痛得阿犁几乎晕厥。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比肉体所承受的还要剧烈得多。他捂着眼睛,几不可闻地问:
「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喜欢你?」贺景齐冷嗤,为了狠狠地打击对方,他继续极尽所能地讥讽道:「拜托你照照镜子吧,你哪一点配得上我?我不过是把你当成泻欲的工具罢了,反正你又不会怀孕,碰了你我什么责任都不用负,要不然,谁会选上你这个丑八怪?」
贺景齐不愿承认自己一直以来只有抱过阿犁这个事实,自从离开阿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对其他人产生过情欲。这里面似乎隐藏着一些深层的意味,但他绝对不愿去深究自己内心的真实感觉。
阿犁听他说到最后,心脏已经疼得几乎麻痹。他捂着剧痛的胸口,伏在被单上,眼泪沿着鼻梁滴落。
贺景齐见目的达到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脆弱的模样。
「不过,念在你过去对我还算照顾周到,我也不想做得太绝情,我现在功成名就了,既然你找上门来了,要我分你一点好处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的师父和妻子也对你很关心,你就暂时留在这里养伤吧。」他不忘警告道:「不过,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要是你敢说一些对我不利的话,就休怪我无情了。」
他说完后,不理会哭得全身抽搐的阿犁,径直走出房门。
第八章
窗外阳光明媚,微风和煦,阵阵如银铃般愉悦的笑声飘进来,为笼罩着灰色忧伤的房间带来一点点明亮的色彩。
阿犁情不自禁地走到门边,寻找着笑声的来源。是从前方的庭院传来的......阿犁轻步走过去,像个胆怯的孩子似的缩在拱门外张望。
在盛开的鲜红海棠花中,一身白衣的少女绽开了如花笑靥,她手中拿着山水刺绣的团扇,轻轻地扑向一只粉黄的蝴蝶。几只被惊起的彩蝶在她四周飞舞着,阳光温和地爱抚着她娇美的脸蛋。
阿犁将目光移向少女的左后方,那里站着一名高大俊帅的男子,对方正以温柔而宠溺的目光注视着少女......
「相公,我捉到了!」杨悦心捏着蝴蝶的翅膀,开心地奔到贺景齐身旁,两人站在树荫下,低首看着她手中的粉蝶。
阿犁被那声「相公」刺痛了心头,他难堪地别开脸,一步步走回房间里。
他坐在铜镜前,失神地看着镜内的人--布满灰斑的惨白面容,长得吓人的凌乱黑发,孱弱瘦削的身躯......与美丽的杨悦心相比,自己简直如同从深山里爬出来的妖怪一般丑陋。
他确实配不起那人,他确实不该跑来这儿,污了别人的双眼......阿犁捂着脸,无声地啜泣着。
用过晚膳后,贺景齐一如既往地来到书房里,埋首钻研武术书籍。坐下没多久,仆人便进来通报道:「贺老爷,那位阿犁公子说要见您。」
贺景齐早有准备地放下书:「让他进来。」
「是。」
须臾之后,阿犁低着头走进房中。经过一段日子的休养,他的身子已经比当乞丐那会儿强壮了一点,但依旧相当单薄。而他的头发,则是又恢复了当年那种遮盖着右脸的样子。
「有什么事?快说吧。」贺景齐语中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阿犁低声说:「对不起,打扰你们这么久了......我打算告辞了......」
贺景齐扬了扬眉毛,轻哼一声:「哦?」
「谢谢大家这段时间对我照顾......真的很感谢你们......」阿犁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贺景齐眼底闪过心虚,他故作冷漠地抬高下巴。阿犁站直身子,半垂着头,苦涩地道:「祝贺公子和杨姑娘幸福快乐,白头到老,祝安老爷洪福齐天......我在此告辞了......」
「等一下。」贺景齐喊住正要转身的阿犁,他从抽屉中取出一张银票,走到阿犁身前。「这是一百两银票,你拿去吧。」
阿犁错愕地看他,贺景齐不带感情地道:「一百两说多也不多,你用这钱买间房子,做点小生意吧。我记得你挺会做菜的,编织技术也了得,混口饭吃应该不成问题吧?」
阿犁胸中翻滚着复杂的情愫,他轻轻说了声「谢谢」,双手接过银票。贺景齐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回书桌旁。
阿犁再次深情地望了他一下,终于还是离开了。他手里捏着银票,神不守舍地回到客房里。他彻夜未眠,呆滞地坐在床沿上。
直到拂晓降至,窗外透来朦胧的光芒。阿犁孑然一身,带着唯一的财产--那张银票,走出了安府的客厢。
阿犁没有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而是选择了僻静狭小的后门。咔嗒一声,拉开门闩,推开木门。阿犁低垂着脑袋,一脚刚踏出门外,忽闻一阵马儿的嘶叫声。
阿犁错愕地循声看去,就见一匹灰白色的马儿从雾中走来,远远看去,马背上竟是没有骑手的。
那马儿非常有灵性地向阿犁缓步走去,阿犁渐渐看清,原来马背上正伏着一名男子!对方的手脚无力地垂下,身体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等马儿停下后,阿犁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男人。
「你......你没事吧......」他轻轻晃了晃他的手,男子发出一声呻吟,身体蓦地往旁边滑下。阿犁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将他接住。奈何对方的身体几乎是他的两倍大,他不但接不住那人,还被压得险些摔倒。
阿犁艰难地撑住他,男人身上没有外伤,但从他苍白的脸色来看,他的身体一定非常虚弱,说不准是否有内伤。他脸上满布胡渣,身上沾满湿湿的沙尘,也不知道是从何处而来。
这人一大早出现在安府的后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来找安府的人吗?还是为了别的事情?阿犁六神无主,他吃力地扶着他,无措地问:「请问......我要带你去哪里......」
男人卯出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找......安......安长均盟主......」
阿犁听他说出安长均的名字,赶紧将他安放在一旁的阶梯上,他跑进屋里,刚好遇上一名拿着扫把走来的老奴。
「这位老人家,外面有个男人说要找安盟主,他快晕倒了,麻烦你去看看好吗?」
那老奴随他走出去,那男子已经彻底晕了过去,老奴蹲下细看对方的面貌,他忽然瞪大老眼,惊叫:「冷公子!」
阿犁被他吓了一跳,那老仆扔下扫把,激动地奔进屋内,边跑边放声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冷公子回来了!快去通知老爷!」
阿犁在外面守着那位冷公子,没过多久,安长均便领着一群仆人从后门冲了出来,大家的心都悬在那位冷公子身上,没有人注意到门外还有个阿犁。
「老天!铠之!」安长均一个箭步奔到冷铠之身旁,他第一时间抓起他的手腕,仔细听完他的脉象后,他的神色稍微放松了一点。
「老爷,冷公子他伤得重不重?」一旁的老仆不放心地问。
「没事,只是疲劳过度,不过他的脉象有点不稳......」安长均正回答着,冷不防瞧见冷铠之领口内的一抹鲜红色。他狐疑地拉开细看,只见冷铠之的肩上纹着一朵半开的红莲。
安长均震惊得双唇颤抖,仆人们也都困惑地看着。
「老爷,这是......」
「先别说了,快去叫大夫。」安长均脸色阴沉地回答,径自将冷铠之抱起来,往屋内走去。
众人也跟着进屋,那匹马儿见主人被抬走了,也很乖地跟着人们走去。阿犁看着重新合上的两扇门,黯然地转过身,走进浓雾之中。
蝼蝈鸣,蚯蚓出,立夏刚过,天气逐渐炎热起来。
街道上熙熙攘攘,商贩的叫卖声一阵比一阵响亮。大伙都在尽力叫喊着,以求引起路人的关注,好让大家停下脚步来看看自己的商品。
一名穿着灰色粗布衣的瘦小男子从摊档前走过,卖菜的大婶喊住他:「阿犁,上哪去啊?今天不摆摊吗?」
阿犁驻足,露在长发外面的半边脸泛起淡淡的笑容,轻道:
「今天有点事情......」
「是吗?刚才有几个人过来买凉席了,说怎么不见你摆摊。」大婶不无遗憾地说:「你生意这么好,停一天怕是少赚许多了吧?」
阿犁摇头:「没有,今天这事比较重要......我打算下午的时候再摆摊。」
「哦,那我不耽误你了,你早去早回吧。」
「嗯,黄大娘再见。」阿犁离开了吵闹的市集,往宽敞的街道走去。
走了近一盏茶的时间,阿犁来到一所红瓦白墙的宅子前,朱漆大门顶部的牌匮上写着两个描金大字--安府。
他向门卫微微欠身,道:「我想拜访贺老爷,麻烦二位通传。」
两名门卫看着他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其中一人问道:「请问阁下是哪位?找贺老爷有何事?」
「我叫阿犁,我要把一些东西交还给贺老爷,麻烦通传。」阿犁一字一句,回答得清晰明了。
门卫进去问了一下,随后便放行。阿犁跟着一名小厮进入屋内,对方把他带到客厅里。他坐下等了良久,贺景齐终于从珠帘后面走出来。
「贺老爷......」阿犁向他请了个安。
「你有什么东西要还?」半年不见了,贺景齐看了他却连招呼也不打,直截了当地问。
看得出他的脸色非常不耐,阿犁知道自己打扰到他了,他欠身道:「很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了,我这儿有一些东西必须还给您......」
他从袖袋中取出两个小袋子,外加一张折叠得很平整的银票。他将这些东西双手捧到贺景齐面前,贺景齐接过一看,脸色倏地一变。
这正是他交给阿犁的一百两银票,而其余那两个袋子则是装着沉甸甸的碎银,打开后粗略一看,有近八十两。贺景齐不解地看向阿犁,阿犁解释道:
「这些是你当初在独扇门赚到的钱,你让我帮你收好的,你大概不记得了吧?」
「你......」贺景齐捏着那些钱,胸口中涌起一股又热又酸的闷气,他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你这九年来都带着这些钱?就是为了还给我?」
阿犁点头。「你没有把这些钱带走,我想你可能是忘记了......所以一直带在身上,想遇见你的时候再还给你,可我又担心钱会被别人抢走,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先把钱藏起来......上回遇到你的时候我来不及把钱拿回来,没办法给你......」
「你这蠢蛋!」贺景齐终于忍不住截断他的话,他站起来,怒骂:「既然带着钱干嘛还要去当乞丐?!你是嫌自己受的苦还不够是不是?!」
阿犁柔柔地说:「这些钱是你赚回来的,你并没有说要给我,我不能花你的钱。当乞丐也不算什么......至少我活下来了。」
「好!这些钱我没有说要给你,那这一百两银票是怎么回事?」贺景齐生气地扬着手中的银票,怒道:「你现在原封不动地把它还给我算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已经能靠自己养活自己了......所以,我不能收你的钱。其实,钱袋里的并非你当初留在独扇门的那些钱,因为我之前在里面借了五十两出来,我用来买了房子,也做了点小生意,后来回本了......就把这五十两放回去了......」
他越说就越让贺景齐觉得羞愧,他保持不了冷静,把钱往地上一扔,恼羞成怒地骂道:「你这么做是想让我内疚吗?我告诉你!我不会!我绝对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后悔的!」
相对于他的激愤,阿犁却表现得非常平静。他弯身将钱捡起来,放在一边的小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