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沉烟
作者:兰无心
第一章
唐宝历二年,敬宗皇帝遇刺,绛王李勾矫诏夺得监国大权。一时之间,朝中风云四合,波涛暗涌。绛王一党以稳定朝纲为由,力促绛王早日登基为帝。而另一班朝臣,以宰相裴度为首,却保持缄默,既不表示支持,也不反对,只是忙於操办敬宗的身後之事,一场葬礼轰轰烈烈,竟持续了一月有余。李勾虽急於登基,但要在先皇葬礼期间举行登基大典实在於礼不合,只得作罢。
敬宗遇刺当晚,一人一骑从宰相府侧门悄悄出发,出了长安城之後,打马飞奔直往涪州方向而去。与此同时,绛王府也有一班人马悄悄出京,目标同样是涪州。更确切地说,他们的目标是现任涪州刺史,敬宗的二弟江王李昂。
杭州西湖
夜已过三更,白日的喧闹渐渐退去,李昂站在西子湖畔享受这难得的安静,朝廷中的汹涌波涛竟丝毫没有影响到这烟柳繁华之地,一如往昔的纸醉金迷,歌舞升平。两年前,敬宗即位之後,一味地耽於声色犬马,任由阉臣专权,整个朝廷一片乌烟瘴气,李昂多次进言,敬宗非但不听,反而冷言相讥,最後终於心灰意冷,自请远赴涪州。今日的局面其实早就在预料之中。
月正当空,湖心的月影随著水面微起的涟漪微微晃动著,远处的湖面被一层轻纱似的雾气掩著,比之白日的水光潋滟,更多了一种幽深神秘的气质。手中的玉箫不自禁地举至唇边,一曲《潇湘水云》悠悠的在湖面荡了开来,此曲以清亮柔和的基音辅以层层叠叠的泛音,意在营造一种烟波浩淼的意境,李昂信手拈来,本是应景而发,曲子的中部有一个急而险的转调,突兀的打破了平和宁静,转而呈云驰水涌之态。胸中的一股豪气顿时被这曲子中的澎湃之象激发出来,曲调越转越高,越转越急,竟有直破云霄之势,只是急中带燥,隐隐的一股郁郁不平之气使原本的豪情染上了压抑的色彩。唐自开国以来,历经了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的鼎盛时期,却在安史之乱後一蹶不振,李昂一直以来有心重振国纲,却怎奈敬宗皇帝昏庸无能,朝廷更是积弊已久,心中所感竟不知不觉的在曲子中流露了出来。
“铮琮──”一声清响,不知何处响起一阵琴声,与箫声相和,琴音平和柔润,似一股清流无声无息的慢慢潜入,李昂只觉心头的抑郁在渐渐散去,箫声越发高亢清亮,琴声仍是不急不徐,却紧紧相随,与箫声丝丝入扣,像是一双清凉温柔的手在抚慰一颗不安宁的心。终於,所有的阴霾消失殆尽,只剩下琴音伴著箫声快意地响彻天地。
一曲尽终,李昂只觉得胸中充满了什麽东西,快要溢出来似的,他迫切的想要见到弹琴的人,四下望望,并不难找,不远处的一颗垂柳掩映之处,停靠著一艘画舫,他快步走了过去,船头摆放著一张琴,一个白衣的少年坐在靠船舷的长椅上,身子懒懒的靠著栏杆,从李昂站立的地方,只看得到斜倚的身影,一头流泻的长发,扶在栏杆上的一只手背和发间露出的一点雪白的腮。李昂一时竟看得愣住了,只觉得那个背影美得近乎不真实,像是西子湖上的精灵,在月光下似真似幻,只怕眨眼之间便会消失不见。
少年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看他,慢慢转过头来,李昂就在那一瞬间被击中了。那张面孔分明是从未见过的,却偏偏觉得熟悉无比,好象已经认识了一千年一万年,好象那张面孔本来就刻在自己的身体里,在相遇的电光石火之间,所有前世今生的记忆都慢慢浮现。那一刻,他真的相信了前世和今生的缘分。只是在後来他才慢慢明白,所谓前世今生实在太过渺茫,那一刻,他不过是一见锺情。
被人肆无忌惮的盯著看了半天,少年似乎有些恼了,微微蹙了蹙眉,起身打算进入舱内,李昂这才一惊,回过神来,忙叫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少年停下脚步,侧头看著他,却不说话,一双眸子就像此刻的西湖一般深幽沈静,蒙著一层雾气,谜一样的引人深陷。
李昂继续道:“适才听公子一曲,实有知己之感,如蒙不弃,想与公子交个朋友,在下李子涵,敢问公子高姓大名?”不说李昂之名,虽然确实有不便公开身份之意,但更多的原因是他希望这个少年叫他子涵,只有与他极亲近的人才会用子涵这个名字称呼他。
这少年显然并不想与他交什麽朋友,只冷淡的吐了四个字:“我叫萧玉。”
李昂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茬,又不想就此与他失之交臂,只得勉强道:“久闻萧公子大名,如今一见,果真是风华绝代,名不虚传。” 这久闻大名虽是胡诌,风华绝代却绝对是出自肺腑。
这少年却是一点情面也不给他,冷笑道:“萧玉不过一介无名小辈,不知阁下从何听闻在下名声?”
李昂彻底语塞,萧玉抬脚走进舱内,画舫缓缓的启动,在哗哗的水声中渐渐远去,只留下李昂石化一样站在湖边。直到身後传来一阵放肆的大笑声,李昂才回过神来,扭过头狠狠地瞪著那个捂著肚子夸张地笑得直不起腰的人。
“那些人都打发走了?”
裴逸飞收起笑容,正色道:“全都死了。见事情败露,便服毒自尽了,连尸体都化成了水。我说这些人也太狠了,谁不知道他们是李勾派来的,至於麽。”
“你我自然心知肚明,但是如果让我们抓住他的把柄,告他谋杀亲王,他在朝中如何立足。”
“那我们下面怎麽办?”
李昂沈吟道:“杭州风景不错,我想多呆几日。”
裴逸飞笑道:“我看这不错的不光是风景,还有人吧。”
李昂面色有点难看,裴逸飞忍不住又笑开来,想李昂堂堂一个王爷,又是一表人才,文才武功均数一流,情场之上向来得心应手,难得有机会看他出这种糗事,不笑个够本怎麽对得起自己。
李昂也不理他,等他笑够了,道:“帮我查一查他的下落。”
“不用查,凌烟阁的玉公子,全杭州城的人都知道。”
“凌烟阁?便是杭州城里那家最有名的青楼麽?”
“没错,玉公子便是这家青楼的头牌,身价高得吓人,多少人倾家荡产只为见他一面。今日竟白白便宜了你。”
“身价多少?”
“见一面,三百两。听一曲,五百两。想春宵一度,要一千两。如果肯出双倍价钱,任君施为。你要哪一种?”
“给我准备两千两银子。”
李昂说完,抬脚就走。留下裴逸飞在後面大叫:“喂!你别忘了你现在不过是个到处被人追杀的落魄王爷,哪里来的这麽多银子。”
“我是个落魄王爷,可你不是堂堂宰相的公子麽,区区两千两算什麽。”
裴逸飞认命地闭嘴,看来有些人是不能随便取笑的。不过,为什麽是两千两?以前没发现那人有什麽变态嗜好啊……
第二章
凌烟阁并非普通的阁楼,而是一座规模极大,占地极广的庭院。正前面是主楼,楼前并没有像一般青楼那样挂上大红的灯笼,而是一排青琉璃盏灯,极其雅致的外形,即使在白天并不上灯的时候也可以当作赏心悦目的装饰品,朱红的外墙上以极淡的笔触影影绰绰勾勒出一组美人嬉戏图,暧昧和风流的韵致便在这似有意又似无意之间悄然流露。高高挂起的匾额上是开阔潇洒的草书“凌烟阁”,衬著斜飞入空的檐角给这座楼凭添了一股浑然天成的气势。
李昂站在楼前观摩良久,隐隐觉得这凌烟阁若真的只是一家青楼妓馆,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从正门走进去,因为是白天,人并不多,宽敞的大厅中央是一个大大的舞台,应该是表演丝竹歌舞的地方,现在闲闲地空著,四周是两层排成排的雅间,供客人们喝酒玩闹,却不是真正待客的地方,凌烟阁挂牌的姑娘或小倌们都有自己独立的小楼,分散在庭院的各个角落,他们待客便在自己的小楼里。李昂按照规矩递了银子和拜贴,约了时间,便出了凌烟阁。
凌烟阁一角一座精致的小楼里,萧玉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手里拿著一张帖子,李子涵,他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看来昨晚似乎是多事了,难得一个清闲的晚上,趁著月色出去,却没想到居然有人跟他一样半夜三更雅兴大发的出来赏月,箫的音色本来偏婉约低沈,那人却以箫将一曲《潇湘水云》吹得如此磅礴大气,想来必是胸中有大丘壑之人,合该是无拘无束地!翔九天的,其间那隐隐的抑郁便让他有些不忍,便以琴音相和,想去安抚那抑郁之情。
李昂在凌烟阁仆从的带领下,来到这座小楼。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看打扮应该是这里的侍女。看他的眼神极为不善,李昂不知缘故,也不与她计较,径直进了萧玉的房间。萧玉正站在桌子边画一幅画,李昂走过去从後面拥住他,亲了亲他的侧脸。萧玉愣了一下,道:“李公子倒是直接。”
“叫我子涵。”
萧玉放下笔,淡淡道:“萧玉只负责陪客人饮酒取乐和上床,其他的倒并不一定要听客人吩咐。”他转过身,面对李昂,“李公子是想直接开始麽?”
这并不是李昂的初衷,他抱他亲他只不过是想亲近他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此刻萧玉就在他怀里,隔著这麽近的距离看著他,他忍不住低下头去亲他的嘴唇。萧玉便当他回答是了,一边回应他的吻,一边去解他的衣衫。李昂抓住他的手,萧玉停下来不解地看著他。
“玉,我是真的喜欢你。”
萧玉冷笑道:“来这里的哪个不是真的喜欢我,否则怎麽会大把的银子砸在这里。” 他双手勾住李昂的脖子,身体贴上来,吻他的嘴唇。李昂看著他的时候那种专注的眼神让他觉得有点心慌,他宁愿事情更简单更直接一些。
李昂被他吻得心猿意马,他本来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此时欲望被勾起来,又对著自己喜欢的人,哪里忍得住,打横抱起萧玉便压到床上,很快将两人衣衫剥得精光。李昂也算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使劲手段,萧玉渐渐被他逗弄得情动起来,面色潮红,一双美目水气氤氲,身体不自觉地在他身下扭动。李昂下身早硬了起来,却不急於进入,手指伸到他後庭处揉弄。萧玉闭上眼睛,手扯住床单,虽然他很快就松了手,李昂还是察觉出他似乎有些紧张,伏下身来吻他。
“玉,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伸进一根手指慢慢揉弄,萧玉觉得後庭处一阵酥麻,渐渐呻吟出声,这呻吟声恰似最好的催情剂,李昂下身硬得充血,他再加一根手指,萧玉呻吟声渐渐大起来,腰肢摆动,微张著嘴,迷迷蒙蒙的双眼,看著李昂,几乎要滴出水来。李昂再也忍不住,抽出手指,挺身进入。
萧玉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很细微的一个反应,李昂却没有放过,他停下来。
“疼吗?”
萧玉摇摇头,只是有一点酸胀的感觉而已。
李昂一边亲吻他,一边慢慢抽动。
那一点酸胀的感觉很快消失,自身体深处升起一股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极舒服极柔软,慢慢积累起来,又极强烈,仿佛要喷薄而出。萧玉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性欲,於他来说,从来都是丑恶龌龊,可是今天,他竟然觉得,美好。那个结实有力的胸膛覆在他身上,几乎要把他整个包起来,让他觉得很温暖,很安全。他一刻也没有停止亲吻他,他的动作,温柔而有力。第一次,他被人压在身下,没有觉得屈辱痛苦,反而觉得,他是被人疼爱怜惜著的。
萧玉伏在李昂怀里,高潮余韵未尽,他仍在微微喘息。按以往的经验,这应该只是一个开始。他在等待李昂下一步的动作。李昂抱著他,却只是偶尔亲亲他的脸颊和额头,并没有什麽更进一步的表示。也许他在等自己主动?如果没有什麽特殊的目的,他一般是不会主动的。可是今天,他忽然想破一次例。他凑上去亲他,舌尖极富技巧地挑逗,手抚上他的胸膛,慢慢往下滑,他虽然不喜欢这种事,但并不意味著他不知道怎麽做。实际上,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做得极好。
李昂抓住他的手,笑道:“怎麽,还没有要够麽?”
他看著李昂的笑容,暖暖的,带著一点谐谑的意味,好像他是一个淘气的孩子。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他忽然觉得有点心烦意乱,他不需要这种温情。
“凌烟阁的规矩,出两千两的客人,随便怎麽做都可以,只要不弄死弄残就行了。你喜欢什麽方式?”
李昂看著他面无表情的说著这样的话,心忽然很疼,他说:“玉,我是真的爱你。”
很久以前,也有一些人对他说过,我是真的爱你,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後来,他们真的死了,被那个人杀了。他当著他的面,把他们的心挖出来,说,看看吧,这就是他们对你的真心。自那之後,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说爱他了。
“你有多爱我?可以为我去死麽?”
李昂笑著说:“傻瓜,我死了还怎麽爱你,当然是要长长久久地活著,爱你一辈子。”
“可是我不会爱上你的!我不会爱上一个把我压在身下当女人一样玩弄的人! ”
李昂看著他,他的表情冷然而决绝。李昂那个时候才察觉到,他心中的悲伤。他不快乐,非常不快乐。他把他拥进怀里,重复说:“玉,我是真的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
第三章
接下来的几日,李昂每天都去找萧玉,却不再求欢。他知道他厌恶这种事情。哪怕他在床上也会有反应,也会动情,但是他还是厌恶,甚至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凌烟阁这种规模的青楼自然不同於俗流,能在这里挂牌接客的不仅要姿容绝色,琴棋书画诸般雅事也是要精通的。李昂每日在萧玉这里,跟他一起抚琴下棋,吟诗作画,倒也不无聊。何况他来这里本也不是来取乐,他只是想见到他,想跟他在一起。哪怕什麽也不干,就这麽看著他,也觉得很心满意足。每跟他多呆一刻,李昂就觉得自己多喜欢他一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犯的哪门子花痴,没错,萧玉是很漂亮,可是他生在皇室,从小到大,什麽样的美人没见过,怎麽偏偏就栽在他身上了呢。
李昂手托著下颚,目不转睛地看著棋坪对面的萧玉。萧玉拈著一枚棋子,盯著棋盘,很认真地思考该放在哪里。李昂微微笑起来,萧玉棋艺并不算特别好,但是他认真思考时的样子实在很迷人。
李昂发现他最擅长也最喜欢的是弹琴,其次是书画。他的琴声清扬悠远,他的字迹挺拔苍秀,他画的山水磅礴大气。所谓琴为心声,字如其人,这样的人本不该被困在这里,成为别人的玩物。
“你怎麽会进入凌烟阁的?”
“父母早亡,无计谋生,只好卖身以求生计。”萧玉头也没抬,落下一子。
“撒谎。”李昂毫不留情的揭破他,想也没想,随便下了一子。
“那换一种说法,老父病重,无钱医治,为救父亲不得不卖身。这样你可喜欢?”萧玉抬起头,淡淡扫他一眼。
李昂无奈笑笑,这人跟铜墙铁壁一样,心里的心思不露半点让别人知道。
“玉,我赎你出去好不好?”
“李公子肯为萧玉赎身,是萧玉的福气,哪里敢说不好。”萧玉看著棋盘,再落一子。
李昂痛苦的皱眉:“玉,我是真的爱你。”这句话他已经跟他说过无数遍了。可是在他眼里,他仍然只是他的一个恩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