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瞪着眼睛看了我很长时间,然后弯下腰来,一字一字地说:“我告诉你,你用这种方法钓马子,实在太老套了!要不是看你年纪小,长相又满不错的,我现在早就找保安了!小孩子就乖乖回家读书去吧!”
“谢谢你的劝告。”我几乎是麻木不仁地笑着,“也谢谢你没有叫保安。为了表示感谢,我请你喝一杯柠檬水吧。”柠檬水!关古真最喜欢的饮料。
“你不会在里面下安眠药吧?”
“你说呢?”我走到吧台那里,拿了一杯柠檬水,又走了回来。“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喝了一口柠檬水,非常傲慢地告诉我:“我叫李丽。我的朋友都叫我莉莉。”
“好吧,我也叫你莉莉。你是学生吗?”
“是,也可以说不是。今年我因为生病休学了,明年这个时候我才能回学校。”不等我开口问,她就自说自话地回答:“我肾不太好。”
我点了点头。
“你呢?你是学生吗?”
“不是,我很早就辍学了。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逃出来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你可以陪我上床吗?”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突然打了我一个耳光,“妈的!你喝醉了!”说完,她就跑了出去。
我仍然坐在那里,开始抽我今天第二十一根烟。
等我把烟抽完的时候,她又回来了。“喂!你是不是被女人甩了?”她很粗鲁地问我。“所以就想随便找个人发泄一下?”
我点了点头。
“他妈的!”她说了一句粗话,“我他妈的也被人甩了!”说着,她坐了下来,“来,说你的故事吧。”
“我一直在追求幸福,但没有找到。于是十三岁的时候,我决定改变目标,追寻灿烂的死亡。但仍然没有找到。现在,我在寻找一夜的堕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就是我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和这个叫做莉莉的女孩做了爱。她已经不是处女了,我想可能是给她所说的“那个人”了。她的身体很柔软,很性感。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非常好的感觉。我除了她的名字以外什么都不知道,我除了跟她做爱之外什么也不关心,这种关系是最适合我们的。
在旅馆做完爱之后,窗外的雨仍然没有停。惊人的炸雷一个接一个,我觉得世界末日快来了。
“你是个有故事的男孩子。”她躺在床上,对我说,“你现在没有故事,将来也会有的。你跟别人不一样,我知道。”
我喜欢她这样说我,让我有一种虚荣的满足。我在那一瞬间爱上了她,真的很爱。于是,我给她唱歌。唱她最喜欢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唱《只要有你》,唱《我心永恒》。
唱完之后,她说:“唱的真好。你的声音听上去像做梦。我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感觉,总之就是像梦。”
为了这句话,我又跟她做爱。
“真好,你的身体也像梦。你什么都不真实。”她说。“不过我会永远记住你,我想我爱上你了。”
“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
我看到的她的脸是模糊的,也许是因为旅馆的灯光太柔和,我搞不清楚我在干什么?在和一个女人做爱?还是在和梦境缠绵?
我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我什么什么都不真实。真实是什么?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从我眼中看到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真实在哪里?
太阳升起来了。街道渐渐开始喧闹,这个城市苏醒了,或者沉睡了。
八月十五日早上八点。
我在街上走着。头顶的阳光灼热而残忍,不放过任何一个它可以碰到的东西,用它的醉人的热量将它们溶化。
我昨天晚上干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和一个柔软的女人身体。我忘了她的名字,忘了她的长相(事实上我根本没看清她的长相),也忘了她给我的欢乐。一切像是从新开始了,我不需要关古真,不需要宁宁,不需要美香,我不需要任何一个我能看得到的人。我要一个人活下去。我是个凡夫俗子,所以我能一个人活下去。
我知道我能的,而且我必须能。
从这一天开始,我决定要做一个正常人。我要爱女人,我要爱生命,我要爱一切美好的东西,我要抛弃孤僻,我要抛弃叛逆,我要抛弃聪明和邪恶。
我要做一个正常的好人,正常的好男人。千千万万正常的好男人中的一个,成为可有可无的东西。那样我就可以失去自己,成为别人,成为好多人。
那么,我又是什么?我是谁?
通往天堂的第五个台阶--女朋友
人是很均衡的。有了某种东西,就不会有另外一个东西。失去了某种东西,也就会得到另外一个东西。所以,我想上帝是很公平的。
我失去了关古真,失去了我自己,但是,我有了事业。我不再是无所事事的寄生虫了,这种感觉让我兴奋又恐惧。我离原本的自己越来越远,变成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健康,快乐,开朗,蓬勃向上,而且善良。
自从关古真搬走之后,我竟然也在半年之内开始渐渐走红,流星花园门口挂上了我的大照片,很多人把我称为“垃圾箱里的清纯男孩”。我偶尔也能收到女歌迷送来的花,她们对我说:“你真漂亮!我最欣赏你站在台上时,那种又困惑又天真的表情了!”
我感到滑稽。她们喜欢装出来的我,所以我就装给她们看。这种关系让我觉得很滑稽。
我好像给自己洗了大脑,抛弃一切以前的东西,彻底洗心革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扔掉我自己?经过半年的思索,我想我找出了答案(或者说我早就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但我不想承认)。这种蒸蒸日上的生活让我感到越来越迷惘。我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构成的?我在其中究竟算什么?歌迷眼中的我,我自己眼中的我,那个模糊的人眼中的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究竟现在的我是装出来的,还是以前的我是装出来的?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站在舞台上,霓虹灯扫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体上。我眼中的世界缤纷美丽,在没限制的胡乱旋转,永不停下。
我看着台下的观众,他们也看着我。我想她们是喜欢我的,我想她们是需要我的。这样,我的人生是不是算有意义?
我觉得自己似乎生存在某种幻境中,一切都很不真实,好像一场梦。我好像在等待什么,等待梦醒的一瞬间,所看到的东西。
那究竟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
我开始唱歌了。唱我最喜欢的香港歌曲,慵懒的声音,颓废的歌词,迷惘的神情,一切都在诉说着这个秘密夜晚中包含着的无数秘密。
唱完了,我放下话筒从台上走了下来,走向一个女孩子。
她在看我,她在对我笑。她是认识我的。
我对她说:“我一直在等你,我爱你。”
“可是你那天晚上什么都没留下就走了。”她笑着,“你只告诉了我的名字。”
“我留下了东西,”我带着几分固执说:“我留下了我的感情,在你的床上。你爱我吗?”
她站了起来,笑着向我伸出手。“我爱你。”
于是,我单膝跪下,滑稽而且矫情地吻了她的手。我说:“做我的女朋友吧,请求你。”
我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真的不知道。
“我想是上帝把你给我的。”她说,“我很感谢上帝。我失去了一个冷血薄情的帅哥,但却得到了一个甜蜜的小疯子。我跟你的感情真奇怪。当初我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是个只有外表的花花公子,装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来讨女孩子可怜。当时我很讨厌你,而且是非常讨厌。但等你说你在‘追求华丽的死亡’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阿姬,我爱你。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我说:“我也爱你,莉莉。”
我有了女朋友,于是我很宠她,我不厌其烦地给她唱歌,直到她说她不想再听了。我拼命给她买花,拼命买一些漂亮但没什么用处的小饰品,拼命顺从她,拼命说我爱她,直到我喉咙发哑。
“你把我宠坏了!你把我宠坏了!”她总是这样笑着对我说,“你这个小疯子!你为什么爱我呢?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因为你是你,所以我爱你。”
我不知道我爱她什么。她很漂亮,很酷的那种漂亮。她的身材很好,她很聪明,她很温柔,但同样有坏女孩那种与生俱来的野性,这让她更加性感。我不明白,我究竟爱她什么。但我想我是爱她的。
跟她交往之后我才知道,她比我大两岁,大学一年级。出身于中等家庭,从小父母关系亲密,因此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将来必须要找一个男人,一个能像父亲那样宠她的男人。当她发现她永远找不到那种人的时候,她就让自己去扮演那个角色,自己宠自己。她不喜欢哭,如果真的生气了就像男人一样拍桌子发火。如果不生气也没有事情可做,她就喋喋不休。说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常常能从一件事情扯到毫不相干的东西上。
星期天的时候,我们会到公园里去玩。她喜欢吃那里卖的廉价雪糕。我们会在那里喂鸽子,看荷花。
“真浪漫,不是吗?”她把手里的面包屑扔向鸽群,“如果有音乐就更好了。”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听替她带上,放钢琴曲给她听。“虽然不如音乐厅的音乐好听,但也只能勉强凑合一下了。我的公主殿下。”我说。
她又向我笑了,非常沉醉而且愉快的笑容。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高兴呢?
我感觉很痛苦。强烈的阳光让我发晕,我好像看到了通往另一个真实的道路,看到了另一个自我。我开始怀疑我所处在的环境究竟是什么?我的血液在阳光下凝固了,如果现在我切开手腕,从里面流出来的一定是黑红色的结晶体,很硬,但不会闪光。
我厌恶着一切,厌恶,厌恶。
“你在想什么?阿姬?”
我从后面抱住了她,让她坐在我的腿上。这样我的嘴唇就能碰到她的耳朵了。我说:“嫁给我吧,莉莉。”
“什么啊!”她讶然笑着转过身来看着我,“结婚?你还要两三年以后才能结婚呢!”
“那你等我好不好?等我长大,可以娶你的时候。别嫁给别人,千万别嫁给别人。我爱你,离开你我没法活着。”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不会选择我了。”她靠近我,鼻尖顶着我的鼻尖,说:“但我仍然愿意等。因为我爱你,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好的男孩,我不能让你跑了。我爱你一天,就会等你一天。”
我吻了她。非常忘情的一吻。没有任何味道,没有任何颜色。也没有任何感情。仅仅是忘情的一吻而已--忘了感情的吻。
接吻应该是很美妙的,一种巧克力融化在舌尖的感觉,温暖而舒适,整个灵魂都要飘出躯壳。谁给我这个记忆的?关于我的一切都那么不清晰,唯一清楚的就是我很痛苦。
我不想活着。
我应该完蛋了。
我爱上唱歌了。这很古怪,因为以前我是很讨厌为了某种目的去唱歌的,但现在我正在这样做着。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情感正在随着歌声走出我的身体,上升,上升,然后烟消云散。这在我忙碌乏味的生活中,是唯一件理性而且带有思考性的事情。我积累过剩的情感只能通过这个释放出来,这是我跟神接触的唯一渠道。
我的生活渐渐步入“正常”的轨道。一切都在进行着一种微妙的改变,我变得让自己都感到陌生。面对镜子的时候,我不确定我看到的是我自己。我想,或许真正的我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存在在我身体里,存在在天的那一边。我不想找到我自己,因为那一定是一个陌生的人,一个我根本不了解的自己。我不想让一个陌生的人来主宰我的生命。那会让我觉得恐怖,好像重返一个童年时代的噩梦。
我搞不清楚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它对我很残酷,一点都不温柔。我好像遗忘了某种能宽慰我的灵魂,给我带来幸福的东西(我确定我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个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莉莉知道我们乐队的事情之后非常高兴,她兴奋得在我的床上跳过来跳过去,她反复说着:“我的小疯子,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有预感,你会成为一代偶像的!你会让一大批的女孩子为你发疯的!我知道你要成名的,我知道的!”
“这种事情很难说的啦!你现在这样兴奋,万一我失败了,你会不会感觉恨懊恼?”
她立刻安静了下来,走到我面前,非常认真地对我说:“不会。我会为你感到惋惜。你肯定不会是故意想失败的,那么失败对你来说的打击恐怕比对我来说要严重得多,我又怎么能再去伤害你呢?”
这时候我觉得莉莉真好。她眼中的信任坚定和愉快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因为她美丽,所以我觉得我一定也会像她所想象的那样顺利成功。
“我是爱你的,阿姬。”她说,“我宁愿失去整个世界也不愿失去你。我宁愿用我的生命来换取你的幸福。所以你不可以离开我,真的不可以离开我。”
莉莉和我为了晚上的两人庆祝会而上街购物,我们花了所有积蓄的百分之七十五(我很穷,莉莉更是没有钱),买了一大堆好吃的不好吃的食品,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一滴水为止。
那天晚上我记得莉莉一直在不停的笑,她的笑容在街灯下看来那么模糊,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哭。她的笑声也在我耳中变成了哭声。她不停的哭,不停的哭,听上去那么遥远,好像一个发了霉的危险的梦。我想起了小猫说的,他的妈妈在挨打之后就会哭。
我认为这件事情根本不值得这么高兴。但是我很想高兴,而这件事情毫无疑问是最好的理由。
我的生活开始步入正轨了。
通往天堂的第六个台阶--幽暗的香
我的生活洋溢着某种香气,怪异的香甜气味。我在这种气味中感到温暖安定,失落。我把这种香味叫做幸福。当我走在人群中的时候,我觉得我跟他们没有任何分别,所以他们应该也能嗅到我生活中的香味。
除了去酒吧打工卖唱之外,其余的时间就在许雨的录音室兼工作间里度过。我们天天说笑话,努力工作,我逼紧嗓子模仿我喜欢的徐怀钰,然后在录音间里放开嗓子唱我们的歌。
我跟小猫说话,我跟许雨说话,我跟飞鹰说话,我跟毛古说话。他们的感情,小猫的绝望冷淡,许雨的振奋,飞鹰的寂寞坚强,毛古的快乐,都毫无保留地通过语言流到我的身体里,然后在我里面腐烂,融合。我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大垃圾场,我觉得我变成了他们,或者是他们变成了我。
我跟莉莉恋爱,我爱她我爱她我反复地说我爱她。我说我爱她的全部,甚至爱她身体里那些不好的东西。我把我能拿得出来的感情全部给了她,我把我能拿得出来的时间全部给了她,我把我能拿得出来的一切都给了她。我要等待,等待我成名之后,等待我长大,那个时候我要和她结婚。
这样的生活让我想发疯!我一次又一次把我自己骗得晕头转向,我跟着我自己的脚步在这个城市里越走越混乱。我让我自己不分是非黑白,我自己毁掉了我自己全部的神经。我觉得我简直蠢透了,蠢到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我比原始时代的单细胞海草还要单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