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这孩子是最近是怎么了,为何都不和我亲近?莫非是因为那狐狸的关系?
难道这几日自己和赵明远走得太近,忽略了儿子的感受,所以他才闹别扭?
呵......真是憨得可爱!
十年的含辛茹苦,镇天宝亲眼看着当年捡来的孩子,慢慢长成伟岸的男子汉,他的心中喜忧半掺。喜的是,儿子终于长大成人;忧的是,雏鸟总有翅膀硬的一天......
真是舍不得啊,大概天底下为人父母都有这种感觉,只是每每念及此,镇天宝的心底总会生出一丝惆怅来。
这般,镇天宝转念又忆起莫愁之前问过自己的,将来和谁过一辈子的问题。第一时间,于他脑中闪过的竟不是儿子的音容,而是......
「只要你把自己送给我就行了,时间不长,就一辈子......而已。」
赵明远的那句话,只是玩笑么?
想起几个时辰前那个拥抱,到现在身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温暖的体温。从来没有人给过镇天宝那么奇怪的感觉:在身边的时候,觉得他讨厌,一个人独处,又不自觉地会想起他来......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最近诸事不顺,又一道新愁添上心头--
唉,烦......真烦!
一夜无话。
「起床,猪宝宝!」
第二天天还未亮,镇天宝便被人华丽丽地掀下床。睁眼发觉是赵明远在扰他清梦,正欲发火,赵明远却不由分说将一张纸贴到他的脸上。
镇天宝把纸扯下来,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尽是「某某街某某胡同」的字样。
「啥米碗糕?」
镇天宝看得一头雾水,转向赵明远,赵明远神秘兮兮冲他弯弯嘴角。
「线索。」
「线索?」早上的脑袋还没睡清醒,镇天宝一时反应不过来,好久才狐疑地开口问:「你是说......已经找到陆维的住处了?」
「正是。」
赵明远十分笃定的回答,教镇天宝蹙紧了眉头。
「怎么那么快?」
「这个问题你得去问丐帮。」
原来如此,丐帮的办事效率高得让人惊叹,但--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地址?」
「你以为扬州只有一个叫『陆维』的么?这仅是第一张,书房里还有一打,你慢慢看,按照上面所书的前去探访......我看只要一、两个月,就能全数访遍了吧。」
「只」要一、两个月?镇天宝翻了翻白眼。那么多人、那么多地方、要花这么多时间......全得我一个人来么?
镇天宝可怜巴巴地望向狐狸,指望他能拨十几个家丁给自己使唤,他却一句话断绝这个的念头。
「你和苍儿毕竟是钦犯,而陆维的身分又很特殊,动作太大会引起朝廷的注意。为了不打草惊蛇,此事你最好躬亲而为,不要假他人之手。」
说的也对,而且都已经找了十年,也不差这两个月......
「我也会和你们同行。」赵明远许诺道,就像给镇天宝吃了一颗定心丸。
总觉得有他在身边,什么事情都能迎刃而解呢。
找人并不比想象中的简单,任镇天宝轻功再好,城东城西一天跑下来,访上十几家,腿都快跑断了,可遇到的皆非和欧阳伊人有联络的那个「陆维」。
赵明远和镇苍狼的体力比他好,送他回府之后两人继续出外找寻,镇天宝留守在书房内,整理线索,将找过的人家一一划除。
「咻--」
一个不留神,一行鼻涕从鼻间飞流直下,差点滴落纸上,镇天宝赶紧找帕子擦拭,刚从兜里把帕子抽出,一个纸团也随之被带了出来。
什么东东?
镇天宝一边擤鼻涕一边将纸团打开,一瞧,原来是昨天葱油饼师傅送他用来包饼子的油纸。
正欲把它丢掉,忽然边缘的一行小字引起镇天宝的注意。
「紫稍花一钱、母丁香三钱、桂心二钱......」
小字的内容是无关紧要,可是这字迹......赶紧展开环儿给的书信,一比对,结果--
啊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镇天宝一行人找上葱油饼师傅的时候,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改朝换代逾十年,如今已是蒙古人的天下,哪个笨蛋又会堂而皇之地自称是南宋将领的遗族?
「我们千里迢迢从大都赶来,只求一个说法......请问你是不是陆维陆先生?」
「在下并非阁下欲寻之人,请回吧。」
听他这么说,镇天宝正要把欧阳夫人的信件丢给他看,赵明远却将他一拦,冲着镇苍狼道:「唉,退之......看来我们这回又白跑一趟了。」
言罢搭起镇苍狼的肩膀掉头就走。
镇天宝急了,追上去想把两人拽回来,可是赵明远却阻止他,低声道:「此人就算真的是陆维,倘若他明哲保身,不愿承认,我们也逼不得他;但若是他还对陆君实尚存主仆旧情,就不会对『退之』二字毫无反应。」
赵明远才刚说完,背后果然传来一声「请留步」。
镇天宝惊喜地回过头,看到陆维正疾步朝这边走来。
「这少年......叫『退之』?」
「是啊。」
「陆......退之?」
陆维这般追问,等于是不打自招了。赵明远所料不差,想来陆维定是陆君实生前亲近之人。
「正是。」
「不对......他不是。」
就在镇天宝激动不已的时刻,陆维忽然话锋一转,就像突然在他头顶浇了一盆凉水。
「他不是陆退之!他和将军一点都不像!」
听完这话,望了望镇苍狼,他一脸铁青,怔在原地,发觉镇天宝在看他,无言地将头别过。
害怕他一时冲动,又会像上次那样突然决绝地离开,所以镇天宝急忙道:「你怎么能那么肯定?说不定他长得像娘,不像父亲!」
「不......肯定不是!少主的眉间有颗痣,那么明显的特征,我绝不会认错!」
话音方落,镇苍狼「哼」了一声,转身就走,镇天宝赶紧上前抱住他的手臂。
「儿啊,别这样,就算你不是他,也不要紧的。」
「可你在乎!」
「我......」
说完全不在乎是骗人的,毕竟那是和宋瑞的约定。可儿子还是儿子,就算和「陆退之」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自己对他的感情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可是镇苍狼也不听镇天宝解释,将他一把推开,疾步如飞。
镇天宝正欲施展轻功去追,赵明远忽然将他一拽,闪神之间,镇苍狼就跑得没影了。
「你做什么!」懊恼赵明远这般阻拦,镇天宝冲他吼了一声。
赵明远蹙了蹙眉道:「先让他好好冷静一下吧,况且事情还没完,你不是还要打听正主儿的事么?」
他这般提醒,镇天宝这才想到要问真正的陆退之的下落,望了望陆维,他的神色一派凝重,瞧得镇天宝心头一凛。
「你们......是找不到少主的。」
「为什么?」
「因为,他在十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阿宝,你听过《赵氏孤儿》的故事么?」
回到住处,都过了好几个时辰,镇天宝还没有从陆维那句话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陡然听到赵明远说起这个,莫名十分。
「你提这个做什么?」
「方才我将欧阳夫人的信交予陆维观看,并把你的故事告知,他总算卸下心防,将当年的情形陈诉了一番。」
「怎讲?」
「当年陆君实背着宋帝赵昺投海之前,的确曾经将自己的妻子儿女统统逼下海,包括幼子陆退之亦是同样......」
「可是......」为什么宋瑞又会在临刑前把陆退之托付给我?
「十年前你见到苍儿的时候,他确实是穿着陆退之的衣服吧?」
「嗯。」听赵明远这么问,一阵心血上冲,镇天宝忽然有预感他接下来又会有惊人之语......
「《赵氏孤儿》中,程婴能献出自己亲生儿子代替赵氏孤儿,瞒过屠岸贾的追杀......你说陆君实会不会做第二个程婴呢?」
镇天宝一愣,好半天才回过魂来,战战兢兢地问:「你是说,小、小狗子他、他......就是赵......」
「嘘。」
赵明远把食指放在镇天宝的唇上,阻止他把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念出来。
「真是巧合啊,隔了一千多年,又一个『赵』氏孤儿......不过无奈的是,就算你我将苍儿的身世告诉他,对于他也是一种负担。镇苍狼并非赵武,他的仇一辈子都不能报,也不可以报......」
听完这番话,镇天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沉默了半晌,赵明远展开双臂,默默地将他揽进怀中。
「人各有天命,你不必自责。」
虽然这么说,可镇天宝胸中仍旧忐忑难安,倚在赵明远的胸前,他想着儿子最后推开自己的那副神情,忽然觉得未来的路一片茫然,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赵明远陪着镇天宝一宿未睡,他差人四处找寻,可临到早晨,仍没有镇苍狼的行踪。
「还没有找到他么?」这般问赵明远,他摇了摇头,见状镇天宝更心焦。
「我自己去找!」
「你风寒未愈,还是让我来吧。只要苍儿没有出扬州城,找到他是迟早的事。」
赵明远这般安慰镇天宝,一边催他去睡,可他哪里睡得着?在房里不停踱步,恨不得将地面踏个坑出来。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敲门,只听环儿在门外疾呼:「少爷、公子--不好了!」
打开门,镇天宝见环儿脸色有异,心头一紧:莫非儿子又出事了?
「发生什么事?」
环儿比划着前厅,惊惶失措,口中含混不清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镇天宝瞧得心急,正欲冲到外面看个清楚,赵明远又将他一拦。
「且慢,你现在不能出去。」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听我的话先藏起来,我叫你出来你再出来!」说罢,便丢下镇天宝,拉着环儿朝前厅去了。
虽然不解赵明远的用意,不过镇天宝还是乖乖听他的话蹲在房梁上藏着,没多久,一阵人声传来,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一群提着刀械的官兵闯进内院,镇天宝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有人奉命来追捕钦犯了,难怪赵明远要让他藏起来。自己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儿子--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被抓住?
注七:色目语即波斯语,元朝的官方语言是蒙语和波斯语。
注八:这里的大胡子就是马可波罗,据说披萨起源于马可波罗到中国时看到的葱油饼,因为外国人做不好,所以改成放各种馅料饼上,方便又很美味。
第十八章
官兵们在屋内搜查未果,没多久就离开了。镇天宝从房梁上跳下来,眼见赵明远一脸凝重,心里一突,正欲问询,便听他道:「此地不宜久留,你速速离开。」
「发生什么事?」
「苍儿他......」
「他怎么了?」
「他的行迹败露,已经被官府抓住了。」
「什么?」镇天宝惊得倒退一步,怎么也不敢相信前一日还和乐融融的一家人,今天又得被迫分开!
「先不要着急,苍儿暂时不会有事,我会设法再救他出来......」
赵明远这般安慰,对镇天宝而言却没有一点说服力,曾经的右丞之子,现在已经是庶民之身,他要拿什么去救自己的儿子?
「不用,我自己来!」
「阿宝......」
「别管我!」
「你这么冲动,如何成事?听我的话,先不要打草惊蛇......」
「他又不是你的儿子,对你而言自然无关痛痒!」听不进赵明远的话,镇天宝将他一把推开,这般吼道。
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说得重了。只见赵明远神情一变,「也罢,你若是想救就去救吧,这回我不拦着你。」
他叹了一口气:「二十六的人了,不该事事都由我替你出主意。倘若这回你真能自己救得了苍儿,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继续纠缠你,想去哪里,随你的便。」
说完,他拂袖而去,徒留镇天宝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房内。
此时,怅然若失的感觉油然而生......
很久很久都没有使用过狂花了,当镇天宝再次将她从剑鞘中抽出来时,竟发现了锈迹。
可惜啊可惜,狂花原是千中选一的名器,落在自己这个庸人手中,算是糟蹋她了。
将狂花收好,镇天宝把莫愁留下的迷药、暗器收进怀里,做好了准备--打听到镇苍狼今晚就会被押送到大都受审,他已经暗暗计划,在半途中将人截下。
只是把人救下之后,又该逃去何方?扬州是断然不能留的,那......去北方?千里迢迢,只怕一路上会生出什么事端,此时少了赵明远在一旁出谋划策,镇天宝竟觉得自己已经毫无主张。
赵明远其实说得没错,长久以来自己总是习惯依赖别人......莫愁、巴特尔......还有他--别人帮了太多,教他不劳而获,所以这一回总算该轮到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只不过,面对忽然撒手不管的赵明远,镇天宝心头酸溜溜的,过去他待自己的好,如今还历历在目,可现在......
唉。
天无绝人之路,走一步算一步吧。
正月的晚间,寒凉入骨。
镇天宝蒙面之后,趁着夜色在官道上疾行,没多久就看到不远处的囚车正缓缓向前,除了护送的一拨卒子,隐约可见镇苍狼被缚的身影,镇天宝心念一动,正要冲上前去,忽然脖子一紧,他就像一只遭擒的小鸡仔似的被人从身后提了起来。
「哇!」
吓得大叫,来人急忙捣住镇天宝的嘴,不让他出声。
「谁、谁......谁啊?」呜咽着挣脱来人的魔爪,镇天宝回首一看,居然是个蒙面人二号。
「嘘,是我。」
一听声音是赵明远,镇天宝的心中一阵狂喜莫名。
「你不是说不会帮忙么?怎么又跟来了?」想起之前被说教,镇天宝气不过,故意酸他。
赵明远却不以为意:「谁叫我舍不得你啊。」
肉麻死了。
不过肉麻归肉麻,听起来还挺受用,镇天宝也没再继续追究,便问:「你有带其它帮手么?」
「一看就知道了,没。」
「为什么不带?凭你的人脉关系,拉一票英雄好汉来助阵应该不在话下吧?」
「话是这样说,可是我不独自一人来,又怎么能打动你的心呢?」
这狐狸,又开始恶心人了。
「......那好,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我去砍人,你负责救人,然后一起骑马逃走,完毕。」
啥米啊?听赵明远这么说,镇天宝真想晕过去算了,原还以为他的主意会有多高明,结果还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样,一点谋略都没有!
「放心,有两人打头阵就足够了,我已经把家人都遣散,只要到了镇江自然会有人接应。」
「这样啊,那......你会武功么?」赵明远文质彬彬的,镇天宝实在想象不出他舞刀弄棍会是什么模样。
「呵,我可是张真人的高足。」
「张真人?」
「就是武当派掌门,张三丰〈注九〉啊。」
「......」
接下来,镇天宝照赵明远所说,顺着风势朝押送囚车的卒子们撒了一把天女尘,他们还不及反应,一个个就东倒西歪,剩下两个没中招的也被赵明远轻松撂倒。然后两人将囚车打开,撬掉锁链,把镇苍狼放了出来。
「儿啊......」
扯下面罩,看到才过两天又变得憔悴不堪的儿子,镇天宝心疼不已,想上前查看他的伤情,镇苍狼却将他默默推开,道了声「我没事」,生疏的姿态使人心凉。
「多谢。」
镇苍狼转而向赵明远的方向,刚作完一揖,脸上便立刻「啪」地挨了记巴掌。但这回不是镇天宝打的,而是赵明远......
「我知道自己没资格教训你,但是如果你是真的爱阿宝,就不该让他为你担心。」赵明远郑重其事地说,比起某人更像个父亲。
镇苍狼一时间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表情复杂地转过头,望了镇天宝一眼。
「对不起。」
镇苍狼轻轻道,说得镇天宝心头一酸,想也没想就扑过去紧紧将他抱住。
「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你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注九:张三丰,原名张君宝,生卒日期不详,相传为元末明初人士,为武当派的开山祖师。其角色经常出现在武侠类的影视片中。
第十九章
江湖惯例:作奸犯科之后,不宜在原地逗留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