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看到男人在他面前掉泪。
就算当年母亲过世时,父亲都没流过一滴眼泪,而现在,总是笑得轻浮奸邪的苏少清,竟然在他眼前不停落下斗大泪水。亦正因他面对的,是苏少清夜晚显露出的恶人格,让他的心全慌了、乱了。
「你……你哭什么?凭什么摆出一脸受害者的样子!」受害者是自己,他才是该哭的那一个!
苏少清捂着嘴,想奋力摇头否认都使不出力,溢出口的呜咽声越发压抑,眼泪早已无法制止。
他明白,犯下的过错,哪怕是一般人也不可能就此船过水无痕,更别说对感情如此单纯的杨玄。虽早有心理准备去面对杨玄一切指责,但真正面对的现下才体认到,原来是如此痛苦。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哭是什么意思你说啊!」杨玄操着干哑的声音吼着,推开苏少清起身,虽依旧不甚稳健,但以俯视的目光直往苏少清向后跌去而倒卧在地的身子时,有种威严,却又带着无措的心慌。
对苏少清但哭却无语的样子心慌。
杨玄喘着气,方才的话像是耗费了一生的力气,怎料得到的却仍是如此的无言窘况。
该哭的是自己,面对那种称为一生中梦魇的也是自己!为什么……
「该死……!」杨玄双手一个紧握,咬着牙忿然道了句后,拖着仍旧不平稳的步伐便离开了房间。
就算他不知道所处何方,但至少会比和这样的苏少清共处一室要来的好。
使劲关上门板的声音在苏少清耳中轰轰作响,那么一震像是震到心坎里,余音不断,让缩着身子的苏少清是猛然抓着胸口,像是想减轻承受的阵阵攻击。
苏少清痛苦难当地喘着气,头疼的旧疾却又于此时雪上加霜般无情袭来,像是体内的另一个人格同时对他发出抗议之鸣,让他只能努力试图放松僵直颤抖的身子,毫无从地面起身的力气。
松开那紧捂着口的右手,那被泪水浸湿的脸上竟有着不协调的笑,只是却掺杂着浓浓的悲苦。
至少,杨玄清醒了,对他说话了,而不是视之于无物,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那为什么胸口还是隐隐泛疼……是在惩罚自己太过贪心吗?
贪心于用那么一丁点的代价,就想留在杨玄身边。
不过就是再死一回便无法进入冥府,而在阳世当孤魂直到魂飞魄散,消失在空气之中为止的代价罢了。
似乎太轻了点。
第九章
刺耳的机械和各种材料的摩擦噪音,是近来杨玄耳中唯一听到的声音。
这里是建筑系的实习工厂,和杨玄这个化学系学生构不着边的地方,打从给某人陷害双修建筑系后,这一切就和他大大有关。修了建筑系的课已然几个月,想要不承认这一层关系的话,他大可不在这里出现。
还没来得及抱怨心中浮现出的那个「某人」,不过只是一个闪神,扑鼻而来的轻微烧焦味当下提醒自己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中的木板上来。
啧,还真焦了。
杨玄倍觉自己双修后就已然被同化了,不仅为了作业搞的身子尽是木屑,现在竟然自然而然地坐在工厂外磨木板。
先是闭目养神几秒,杨玄口罩下的嘴是不顾形象地大大咧开,仗着没人看见打了个大哈欠;镜片下的眸光有些失焦,发虽然夹起但仍略微散乱,这是目前整整两天没睡的他表露于外的倦容。
什么跟什么,明明就快毕业了,还在这里活受罪?他是着了什么道了,一心想脱离这种环境,却还是一天天地待下来。
亏那家伙待的住,成天笑咪咪的。当然是在白天的时候。
一思及此,杨玄略显昏沉的神态微微一变。
杨玄自觉自己的心还真是容易起伏,说来还都得归功于苏少清,从那天起的不欢而散开始至今,他的心思只要一触及苏少清总难平复。
不仅只是因为那件事,更是对苏少清那突如其来的眼泪莫名在意,只因他并非像是会用眼泪表达情绪的人。
不过这些全是那夜晚出现的人格才知道的事,白天的他,对这么一段压根没印象,还若无其事地同他嘻嘻哈哈。
一个人在白天与夜晚的人格是如此两极,已让杨玄产生了不习惯感。那天哭的如此令人心慌又无预警告白的人,白天就只单单视自己如学长,或是共修同一门课的同学,对自己、对大家笑脸如昔。
他非得习惯不可,至少在这种时候别把心思放在与总评无关的事情上。
说到总评,怎么一转眼就没见着那家伙?以抽签顺序算来也该轮到了。杨玄在工厂内晃了一圈,没见着人,倒是看到车床区没带走的东西。
真不守工厂规矩,杨玄心想。正想动手清理时,材料堆里传出了手机声响,萤幕正显示着:地狱通讯。
杨玄眯起眸子。这个死女人找苏少清做什么?
走出吵杂的工厂,杨玄按下通话键,刻意不发一语以探虚实,全然不知电话那一头浑然不觉的女声道出的一字一句,竟带给他多大震撼。
「你再给我说一次,死女人……」
握着已然切断通讯的手机,杨玄的脑子也被投入了颗核子弹,轰的一声炸开了。
苏少清一个字也没提过,打从再次回到阳间后就没提过,没告诉他以那进过冥府一回的实体化灵体,早已没有死亡的资格。
肉身坏死后的唯一一条路,是化为无法入籍冥府的游魂,镇日于人间徘徊,受烈日的蒸融,直到完全消散。
杨玄单手环着自己的身子,紧咬着下唇的牙不仅是颤着,酸楚还从牙缝间满溢了开,只因现在他还能感受到那时被紧紧拥抱的触感。
为什么要做这种愚蠢的事?要眼睁睁看那家伙成了野鬼孤魂,最后连灵体也无法维持地消失在世上,他情愿那小子不要回来。
为什么还回来……为什么!
杨玄紧闭着眼,阻止在其中奔流的液体夺眶而出。想到当时竟想对苏少清使咒缚攻击,他无法想像若是那时还有余力使出会是何种后果。
人都无法避免一死,更别说苏少清这个死过一次,却又阴错阳差以实体化的方式重新活在这世上的「灵」,总有一天也有走到尽头,就和一般人类一样。等到实体化的肉身走向死亡,或是遭逢变故——就像徐于善一样毫无预警地出了车祸便就此撒手人寰……
朦胧一片的眼前,苏少清和同学们正好迎面而来的画面闪了进来,讨论着评图的他毫不见倦意,还精神奕奕地朝自己挥手。
苏少清与平时无异的阳光笑容,让明白一切的杨玄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拿起置于地上的所有材料,杨玄头也不回地就往反方向快步走去。
他竟只能逃避。
「社长?」苏少清喃喃道着,目光紧追着杨玄的背影。
那仿佛背负着重伤却故作坚强的背影。
曾经,苏少清认为学业是他眼中最重要的,但现在的他竟明白了什么是连学业都比不上的。
评图他可以不管,要重修他也不在意,但杨玄,他绝对不会放弃。
握紧的拳头,在那双眸子尚未露出夜晚的邪魅之色前,就已展现出不容忽视的决心。
他知道杨玄在哪里,就是知道。
在奔跑间,脑中萦绕的不是不久后的评图,也不是自己还没完成的模型,反而是方才仅仅匆匆一瞥的身影。那眼中盈满的情绪,都成为他不顾一切向前跑的理由。
穿过校园中林荫大道后,不需顶上的树影掩盖,便已感受不到照耀大地的阳光,天空已被缓缓降下来的黑幕包围,可脑中那不容忽视的意念却越发澄明。
只要杨玄露出无助、慌乱的神色,就会选择回到他自己所熟悉的地方,那就是灵研社社办。苏少清几乎是完全有着莫名的笃定,使劲撞开上锁的社办木门。
苏少清打开门时,顺势为灵研社社办带来一丝光亮,而这道光亮,正斜斜地落在杨玄环抱双膝席地而坐的身子上。
本是不需闭眼就感受不到身旁所有一切的黑暗空间,随着门的开启,带给室内些许微光时,那种存在于眼中的刺痛仿佛被微弱光线刺激到了般,感受的更加深刻,让杨玄禁不住地闭起双眼。
「……滚出去!」杨玄低哑的嗓音传了出,不可思议的低沉。
他想一个人静一静,沉淀所有思绪,回到以往的平静无波,却不料脑中却不停盘旋着驱赶不开的身影,杨玄懊恼地只能死咬着唇。
苏少清无语。不知又为了什么事,让杨玄又开始选择躲在自己的世界中,这让他更不愿意在此时放任杨玄一人孤独,那种脆弱只会让他想一步步地靠近。
「社长?」苏少清蹲下身,以手轻搭上杨玄防备似地弓起的背。
杨玄压低的视线,没能将苏少清的表情纳入眼中,更不可能知道苏少清双瞳所盛满的,是谁也无法忽视且已然满溢的浓浓情感。
闻声,杨玄全身是陡然一震,那置于背上的手,那过于细语的声音,令自己倍觉是深受同情。羞愤至极,许许多多的不甘心涨满了脑,让杨玄使劲地将那给予如怜悯般的人推开。
「给我滚……!」松开紧咬的唇,在吐出激烈的话语间,被迫硬吞进了那从眼眶中滑落的湿咸。
杨玄知道这么做实在违心,可那强烈的自尊心却只允许自己做出此种违心之举。
他很清楚,再明白也不过,当有人说喜欢自己时,那时的心是多么地高兴,只因那人是他活着至今第一个走进心里的人。
他不愿从这美梦中清醒,直到那通电话将所有美梦幻灭。原来那些美梦,全是用自己所不知的牺牲换来的。
方从沉睡中清醒时,苏少清那低声呜咽至无法吐出一字半句的痛苦,更让杨玄一瞬之间仿如万针扎心。那时不明白,狠狠地将他抛下离去;现在虽已然明白,但却无法用这双颤到不能自已的手给予半点回应。
那是个心酸、悲苦到无法遏止的悲鸣。不惜以如此代价换来继续在阳世活着,得到的却是恶狠狠的拒绝与冷眼,谁能忍受?
对苏少清,杨玄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看待这个做出如此蠢事的人。若是他明白一切,再如何违心也非要让那死女人顾好苏少清不可。
他对灵再怎么有办法,却独独对二次死亡的灵体束手无策。经历两次死亡后的灵体之脆弱,只要轻轻一个外力就足以消散于无形,更遑论实验这种刺激。除了冥府,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维持基本形体,只能渐渐消失在空气之中,就像不曾存在过。
那个对自己说喜欢的人,总有一天会走到那一步。
这时,一个撞击的声音将杨玄从自己的世界中拉离,苏少清闷哼的一声登时使杨玄心头一个揪紧,顾不得一切地欺近。
「你——」望着被推向桌角的苏少清,杨玄半抬在空中的手僵直颤抖着,伸上前也不是,却又不愿就此缩回的同时,手也被牢牢掳获。
苏少清忍着以肉身抵挡木桌的痛和晕眩,硬是在杨玄因着关心而靠近的身子前高高地吊起嘴角,笑的自信,「你担心我。」
「我——」那带有邪气的笑简直说明了自己方才的愚蠢,使劲想挣脱被紧抓的手腕却只是白费工夫,「撞到桌角痛死、回不去冥府都是自找的!」
闻言,苏少清的笑脸一僵,讶异于这件该对杨玄保密的事竟会从他口中道出。苏少清敛起笑,一反夜人格的轻浮而端起脸孔。
「你知道了?」过于正色的面孔竟有着几分不属于这般年纪该有的正经严肃。
「我……」杨玄虽是惊慌,心里却也泛疼,「……笨蛋!你为什么还回来!」
杨玄一面说着,唇亦如打哆嗦般地颤个不停。嘴下骂人的劲道变得不痛不痒,说服力顿失,视线更是飘移。
苏少清本是正经的神情随杨玄而软化无形。单手捧起那死命逞强的脸,一手将杨玄往自己的怀中带,最后以双手实实地拥着,「因为值得。」
这是苏少清真正的内心话。可以的话,他有千万个理由不让杨玄伤心难过。
曾因妒忌作祟而伤了杨玄的心,现在,只要杨玄肯如往常般看他一眼便已知足。
何况现在杨玄的心竟因他而起伏!如此单纯又毫不矫饰,万分的雀跃都还无法形容现在的心情。
杨玄瞪大双眼,下巴抵着苏少清的肩头,跳得剧烈的心贴近那没有心跳却有呼吸起伏的身子,更因这个体温而发傻。
现在的他真实地感受着这以双手拥抱自己的人,几度推开又曾近乎失去。
曾经感受到一双手加诸在身上的残酷,现在竟觉释然。
或许他不曾在意过,但他明白,如此的温暖,不该再推开了。
杨玄轻闭起双眸,抬起那不曾拥抱过人的双臂,先是略为迟疑地悬在一旁,但在轻触到那散发温热的背脊时,却又是坚定地攀附。没有多加使力的拥抱,但有着不轻易松手的坚决。
带着怯意却出乎意料坚定地攀上背脊的那双手臂,令苏少清感到又惊又喜,那是一种得到了认可的证明。不由地将自己的脸往杨玄的颈窝间埋的更深,隐忍着喜悦的泪光,就连突如其来的晕眩侵袭也无损这般感动。
「怎么了?」没有让杨玄沉浸幸福过久,苏少清的失常早将他从中摇醒。
略为艰难地眨眼,眉头因而一拢。感受到依然没离开的臂膀,苏少清私心地只想放空全身的重量,感受着期盼许久的依靠,对冲上脑门的痛觉显然不同意。
「……没什么。」佯装轻松模样早在冷汗滑落时而出现破绽。
杨玄双手将靠在身上的人拉了开,镜片下的双眼虽是红肿,却也有着足以透视一切的锐利,「你还想骗我?」
两个人格排斥的现象越发频繁了。
苏少清只是低了低眼,不作声正是默认;杨玄紧蹙着眉峰不发一语,像是怪罪于他的隐瞒,又有更多怪罪于自身所做一切的悔恨。
这样一心一意在意着他的杨玄,让苏少清只想不顾一切紧紧拥入怀里。
「你这样让我很想吻你。」
「什……」
杨玄不过只是因着颈边的气息而偏了过头,但却在这么一偏时,唇就这么刷过那片温热,最后被一点一点地包覆了住。
杨玄的双眸放大,又渐渐被睫阴微遮着迷蒙了起来,没有挣扎,只是感受着唇畔上那不失温柔的啃咬,舌尖若有似无的触碰虽让他不时心慌意乱,但却无法因此而忘却曾对苏少清做过所令人后悔万分的种种。
再次以双臂贴上他渐渐心生留恋的背脊时,那油然而生的坚决意念亦成形。
双修以来,工作室已是杨玄上学第一个报到的地方,但放眼望去的杂乱是怎么也不习惯的。一面整理着桌面,一面在心中抱怨成了例行公事,但抱怨归抱怨,想要退双修的事却又一次次地任其闪过脑海。
他知道那是为什么,不然也不会熬夜赶作业之余还忙着单一人格的实验通宵了数日,实验至今尚无眉目,黑眼圈倒是加深了不少。
甩甩头,想甩出袭上身的疲惫,只是无意间闪进眼的红竟瞬间成了醒脑药。
杨玄心头猛然一震,是血迹。
他知道工作桌总是被他人随意使用,今早看到的残局便是最直接的证据,但整颗心还是不上不下的。
系上得使用机器做作业是见怪不怪的事,稍不注意而挂彩的情况是屡见不鲜,更别说有过「前科」的苏少清。
思及此,杨玄开始如无头苍蝇似地将整理好的工作桌又重新翻找。
以苏少清那种性子,就算受了伤也不吭一声,特别是大而化之的日人格,肯定会置之不理。
像是焦虑症上了身,脑中有限的容量压根无法装满无限的不安,让平时稳若泰山的杨玄一转身就要冲出工作室找人。
「社长早!嗳?」苏少清如往常般元气地道了声早,杨玄那慌张的模样便映入眼。
杨玄拉了他的手臂又转了圈,视线从头到脚都来回扫了又扫。
「社长?」
「又受伤了?不会小心点吗!」杨玄说话的是又快又急,当然还少不了那人人视之为凶神恶煞的表情。
「我?」苏少清被搞糊涂了,「我没受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