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是要走的人,病恹恹的又如何?
绒月在心里想,不想再说话,由著沈素和花无幽扶著自己躺下,嘱咐一番,才离开屋子。
嘴里又苦又涩,头疼的厉害,真想现在就走,却连自己起身都做不到。
这麽弱的身子……又有谁会喜欢……
眼角又渗出泪水,绒月连抹去的力气都没有,闭著眼睛,又沈沈的睡了过去。
“绒月病的不轻呢,尽说胡话。”出了屋子,花无幽担心道。
“他说的,怕不是胡话……”沈素摇头叹息,“那孩子一向想的最多,公子不肯教他武功,他或许胡乱猜想,以为公子是讨厌他。”
“啊……”花无幽瞪大了眼,“那可怎麽办?”
“我早劝公子教他一些武功心法,公子却总不答应,他平时做事果断,真不知在绒月身上却为什麽总是百般犹豫。”
“公子是喜欢他,才顾忌这麽多,其实,若是我当年没有一时兴起,领了他回来,如今,也就没有这麽多事了吧……”
花无幽说著,脸色渐渐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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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也说起胡话来了?”沈素温和道,“绒月天资聪颖,又活泼可爱,大家都喜欢他,只是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又怎能未雨绸缪?”
“可是绒月要是真的想走,那可怎麽办呢?”
“他是不是能走,也只有公子能定夺,若是公子觉得,那样对他更好的话……”
“不行!绒月不能走!公子从来没有这麽喜欢过一个人,不能让他走!”花无幽大声道,小脸憋的通红。
沈素垂眼道:“到底是行还是不行,怕不是我们能决定得了的。”
花无幽抬头望著他,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绒月这一病,就病了半个多月,他原本身体就弱,恢复的也慢。
等到身体渐好,天气已开始有了秋意。
既不能下床走动,他只能和衣卧床,看书写字,捧起书卷的时候总要想起那时韩少卿教自己读书认字的日子,心里难过,不知哭了多少回。
花无幽和沈素轮流照顾他,言谈中听说韩少卿早就回来了,来看过他几次,却总是在他睡著的时候。
绒月心里过意不去,想挑个日子和韩少卿把话说明白,他却自己过来了。
那天绒月刚吃了饭,韩少卿突然来看他,几日不见,两人像是分别了好几年。韩少卿坐在床头,绒月抱著被子,两人沈默半晌,竟什麽话也说不出来。
“你好些了麽?我怕吵到你,只在你睡下的时候,来看过几次。”过了很久,韩少卿终於开口,却不看他。
绒月痴痴的望著他的侧脸,两颊绯红,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转过头去。
“绒月身子虚弱,让公子担心了。”他小声道。
“说的什麽话,让你生了病,错自然在我。”韩少卿说著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发。
绒月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沈默著不敢动弹,韩少卿感觉到了,悻悻然收回了手。
两人既是有了隔阂,就再不能回到过去那般,即使想伪装也没有用。
“你上回和沈素说的事,我已经想过了。”沈默了一会儿,韩少卿又道。
绒月心里一紧。
病中的时候他一直吵闹著要走,花无幽总以为他病了在说胡话,沈素却认真听了,回头告诉了公子。
他其实还抱著一点点的期望,期望韩少卿能挽留他,也以为他是烧的糊涂了,即使骂他一顿也好,至少在他心里,自己还有些位置。
可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凉气直渗进四肢百骸。
“如果你真不想留在这里,我也不会勉强,前些日子我替你找了几户人家,城南钱庄想要个学徒,你认真心细,又学过帐,应该还合适,若是做的好,将来也能小有成就,总好过在这里一辈子跟著我。”
韩少卿语气平静,却总也不转过脸来。
我不要什麽成就……绒月在心里轻轻的说,他这时才明白,自己一时赌气做下的决定,和从公子口里真正听到的时候,完全不同。
韩少卿说的每一个字,就像是带了刺,针针轧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虽好像说的在理,绒月又岂能知道,他这番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因为嫌弃了自己?不想再要自己侍奉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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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好像在这几日都哭干了,绒月揉了揉鼻子,眼眶竟还是干涩的,他垂头凄然一笑,手指玩弄著被角。
“多谢公子成全,公子说的在理,在这里做个下人,一辈子都是下人,不如换个地方,学些手艺,将来也不至於饿了肚子。”他轻声道,语气顺从乖巧,真不知是从什麽时候起,连这样违心的谎话,说起来也如此流利呢?
韩少卿突然抬头,犹豫一下却没有开口。
“你喜欢的话,最好不过了,”他站起来,转过身去,“钱庄的事,我都已经给你安排妥当,等过些日子身体好些了,你收拾收拾东西,就去吧,以後想著无幽和沈素的时候,就回来看看。”
果然……连思念公子的权利……都没有了麽……
“绒月明白,劳公子费心了。”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必要再挽留什麽,趁早了结的好。
见绒月垂头乖顺的样子,韩少卿皱了皱眉,又向他嘱咐几句,才离开了屋子。
他跨出门槛的一瞬间,绒月突然抬起头,暖暖的阳光里,那个宽阔的背影渐渐走远,最後消失在迷蒙的视线里。
曾经紧紧倚靠的,以为只要在身边就什麽也不用怕的人,终於离开了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的掉落下来,落在嫣红的绸缎被面上,那是自己十二岁的生辰,韩少卿送的礼物,因为不知道自己究竟生在哪一天,就把当年进韩府的日子,当作了生辰。
绒月抱著被子,把脸深深的埋进去,用力咬著被角,扯著被面,直把上面绣著的金色和红色的花样都扯坏。
独自哭了一会儿,他爬下床去,原本身体虚弱,连走上几步都要头晕眼花,现在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开始收拾东西。
这个地方,再呆下去只会让他悲伤,不如早些离开的好。‘
过了几日,他打点行装,由钱庄的人领著,去做学徒,走的那天韩少卿没有来送他,只有花无幽和沈素站在门口。两人依依不舍,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既是公子的决定,也就没有人能改变。
绒月向他们挥挥手,跟著钱庄的人出了韩府,没走几步,沈素忽然追上来,拉住他的手。
“绒月,公子是喜欢你的,你千万要记得。”
“我知道你们对公子忠心,事事都会帮著他。”绒月苦笑。
沈素还想说什麽,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与花无幽轮番劝解韩少卿,却改变不了他的决定,既是认定了,自己无法让绒月过的开心,不如趁早放手的好。
绒月却不知道这些事情,只以为自己是被嫌弃了,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也好,自己原本就是孤独一人,能平安的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不该再有什麽奢求。
沈素走回来,和花无幽一起站在门口,眼看著绒月小小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後消失在巷子尽头。
花无幽重重叹了口气,突然转身跑进屋子,直往韩少卿的小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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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还是大白天,韩少卿屋子里却拉著厚厚的帘子,花无幽直冲进门去,一股酒味扑面而来,浓烈的味道几乎要熏出眼泪。
韩少卿一人坐在桌边,独自喝著闷酒,桌上横倒著几只瓷瓶,一片狼藉。
“公子既舍不得绒月离开,为什麽又要做这麽狠心的决定?”花无幽冲上去,一把将瓶子扫在地上,又夺过韩少卿手里的杯子,瓷器落到地上,响起一片脆声。
“无幽……你不明白……”韩少卿抬头看他一眼,摇头叹息,摇晃著站起来,倒在塌上。
“我怎麽不明白了?你说不想绒月堕了坏道,难道我和沈素,跟了你就学坏了麽?”
“我本也不愿你们跟著我,留你们在身边,实是无奈,你与常人有异,又不能和沈素分开,若是让你们也和绒月一样离开我,我实在无法向你哥哥交待。”
“那麽绒月无亲无故,就可以交待了麽?”花无幽不依不挠,眼底已经泛出泪光。
“城南钱庄与我素有来往,送绒月过去,也不至於断了联系,将来想他的时候,你们随时都可以去看。”
“不是我们想,是你想!”花无幽大声道,“送了绒月走,你将来会後悔!!”
“无幽,你大吵大闹的做什麽?!”沈素急急追进来,拦在两人中间。
“沈素,无幽又耍脾气了,你带他走。”韩少卿挥了挥手,面露疲态。
“我才没有耍脾气!!绒月根本不像你想象的那麽逆来顺受,你将来一定会後悔!!”花无幽气愤的叫,被沈素拽出了院子。
屋子里安静下来,韩少卿仰面躺著,无声苦笑。
“逆来顺受……逆来顺受……”他喃喃自语,“若你不愿你来顺受,我倒更愿你离开,去一个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绒月上了钱庄的马车,一路颠簸,到了城南,钱庄比韩府更大更漂亮,有人替他搬了行李,让他和其他几个学徒一起住著,又送了些吃的用的。
钱庄生意兴隆,规模庞大,几个夥计也是和颜悦色,即使犯了错,也不跟学徒呵斥,绒月找不出一点不满意的地方,却就是不能习惯。
他没法习惯吃的喝的,没法习惯和陌生孩子在一起住,甚至连师傅教的算帐方法都不能习惯,两三个月下来,越发寂寞。
同屋的孩子都交了朋友,惟有他还是孤独一人,他不是不愿和人来往,只是心里有了别人,再装不下其他。
即使欺骗自己也没有用,那个温和体贴的公子,把自己赶出家门的公子,他还是无法忘记,几乎天天都梦见他,梦见被他抱在怀里摸著亲著,百般宠爱,早上醒来,总是满脸通红。
明明都已经被嫌弃了,为什麽就不能死了这条心?绒月又恼又恨,越发烦躁。
而韩府的人与钱庄经常来往,也让他更加手足无措,每隔一阵,都有家丁过来查帐,甚至有几回,沈素和花无幽都来了,绒月吓的躲藏起来,生怕见了他们,又会发生什麽预料不到的事。
时间久了,他渐渐感觉到,留在钱庄,总不是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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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久了,他渐渐感觉到,留在钱庄,总不是办法。
这个钱庄,依旧是韩少卿涉足的地方,长此以往,今后必定又会和他见面,要与他彻底断绝往来,只有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去,才能永远的离开他。
打定了主意,他决定离开钱庄,并且离开这个城,去外地谋生,自己已经大了,又有算帐的手艺,总不会像以前那样饿了肚子。
钱庄的师傅自然是不会同意的,他只能偷偷收拾行李,留下一封信,趁着有一天大家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从后门溜了出去。
自小没了爹娘以后,绒月就在这个城里乞讨谋生,后来做了韩府的家丁,如今却为了逃避那里的主人,而要背井离乡。
站在城门口的高处,绒月望着街上万家灯火,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眼看城门快要关上,他咬咬牙,背上包裹,头也不回的出了城。
说来也奇怪,他明明是那么胆小的孩子,离城的时候,却毫不犹豫。
而这一走,又是两三年。
两三年里他去了很多地方,因为有了手艺,不用再乞讨,大多时候都在大户人家做短工,也做过小店的伙计,攒够了钱就游玩一阵,然后又去下一个城。
独自生活无忧无虑,又不用念书,确是轻松,只是夜晚睡着了,偶尔还是会梦见那人。
于是他走的更远,最后到了京城。
那时恰逢永庆王爷大寿,京城里热闹一片,绒月第一次来京城,看什么都好奇,在集市上玩了大半天,最后看见永庆王府招短工的告示。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王爷是个什么样,绒月心里好奇,跟着别人一块儿去了甄试,他做过许多人家,会算帐,又会些厨艺,长的也俊俏老实,讨人喜欢,一下就被相中,招进了王府里,去厨房做事。
等到真的进了王府,他才知道自己是想的太天真了,这么大的地方,怕是等到做完了寿,也见不到王爷。
厨房的人看他瘦弱,舍不得他做重活,只让他等送东西的过来的时候,把东西记在账本上,回头有人收去,向帐房支银两。送东西的也不是每日都来,没有事情做的时候,他就在王府的小花园闲逛,厨房和花园各处大门紧锁,即使进了这里做事,不该去的地方还是不能去。
那天把东西都记完了,确认没有写错,他百无聊赖,又去花园里玩耍,虽只是小花园,也养了不少奇花异草,有些竟也在韩少卿那里见过。
他一边走,一边四处看,忽然听见隔墙一阵女孩的嘻笑,是府里的丫鬟们又在捉蝴蝶玩,听她们玩的高兴,绒月也起了童心,却不能翻墙过去,只能搬了小凳,踩上去,越过墙头偷偷看。
墙的另一头,几个女孩穿着漂亮的衣裳,抹着胭脂,正抓着花手绢扑弄蝴蝶,一会儿又玩起捉迷藏,王府里即使丫鬟也都漂亮可爱,绒月看着看着,渐渐发起呆来。
“哎,你们说,那贼到底会不会来呢?”女孩们玩累了,坐在凉亭里休息,忽然有人出声问了一句。
绒月不知她们在说什么,好奇的竖了耳朵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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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是谁恶作剧,和王爷开了玩笑吧?”旁边又有人开口,“我们王府这麽多家丁护卫,就算他是个蚊子,也飞不进来吧?”
“可听说那盗贼神通广大,精通妖术,又会飞檐走壁,王府护卫都是普通人,真能敌得过麽?那封通告密函,王爷查了那麽久,不是还不知道是谁发出的?”
“这阵子大家都忙,哪里有什麽空闲去查那信?不过这回皇上也会过来,特地派了高手守著那夜明珠,那盗贼即使再神通广大,也逃不过宫里的侍卫吧?”
“听说那夜明珠是神话中龙王定海之物,多亏有了它,本朝才能风调雨顺,必定是皇上深爱之物,这回送给王爷做寿礼,却有贼想来偷窃,还胆子大到发信通告,皇上又怎会袖手旁观?”
“不过,也不知道这事究竟是皇上担心,还是太後担心,谁不知道当今皇上不是个傻……”
“嘘……这话要是让人听到了可是要杀头的!赶快忘了!”
女孩子们唧唧喳喳的说著,渐渐走远了,绒月踮起脚来还想听,脚下却一滑,重重摔倒在地上,屁股摔的生疼。
他一边爬起来,一边揉著屁股,满心疑惑。
听那些丫鬟的话,似乎是当今皇上送了稀世珍宝给永庆王爷祝寿,却有人想窃取,甚至胆大到发信通告。
可是,她们後来又说皇上是什麽,还要杀头,那又是怎麽回事?
绒月想不明白,去问了别人,才知道月初的时候,王府收到一封怪信,将在寿宴最後一日,取走皇上御赐的夜明珠,王爷虽不声张,私下却几乎人尽皆知,竟敢在京城王府行窃,盗贼之胆大,令人惶恐不安。
那写信人自称梁上君,绒月记得,当年在韩府的时候,附近的官宦人家,也被这梁上君窃取过珍宝,是谁这麽胆大,竟然偷达官贵人的东西,还偷到京城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