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跟着你,娘怎么安心啊!瞧你,我们把你养的好好的,但这命......谁知道会出什么事。要是被什么梁柱的压死,我怎么甘心!」
要真那样死,也够窝囊的。项平在心中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不过,娘啊,你们都知道我活不过二十,先前我要做什么、玩什么,都没见过你们拦我。怎么现在,非要那和尚跟着我?」
项大娘听这话,眼泪就不住地掉。项平不知道自己哪说错话了,一时间慌了手脚。
「娘是什么......什么时候把你养得这般无情无义......」项大娘趴伏在茶几上。
「无情无义?我是怎么无情无义,您倒是说,别哭啊!」
项平顺着项大娘的背,项大娘抬起头说:「肆辰不都把事跟你说了,法善师傅为了你,一人南奔北走三百年,你是一点也没有动恻隐之心吗?不想让他都陪陪你吗?」
「娘,你是说什么啊。我是给你生下,让你们养大的,那和尚的事我压根不知道啊!」
项平平时爱听故事,这种轮回转世的缘分也听过不少,但怎在自个儿身上,还被娘亲说得如此理所当然,项平只觉下一刻就有人说是这些都是骗他的。
「孩子的娘,平儿气过了吧,我把师傅带来了。」项大叔将法善引进项平房中,项平赌气转过身背着他们。项大娘把眼泪收起,笑着接法善进屋。
「师傅,我家平儿,就多麻烦师傅了。」
「在下才是劳烦二位。」
项大叔、项大娘接着退出房中,还记得把门关上,减少项平等会儿可能穿出来的暴怒声。
项平知道就算他要出去,法善也一定会跟着他,索性就坐在床沿,决意不看法善一眼、不与他说一句话。
法善也不是多话的人,见项平没走,也就到卧榻上打坐。
项平看着法善投在地上的影子,有房间中间,被拉长到对面墙上,也许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耐得住安静。
项平绕动快僵硬的脖子,眼光移到法善身上,随即离开,但转了一下,眼光又飘到法善身上。见他闭着眼打坐,项平盯着法善打量。
法善的胡子剔掉了,蓬发也被洗过梳直,整齐地披在身后。少了乱发与胡子,才看得出法善凹陷的双颊。换下来看来像是破布缠在身上的袈裟,项芹缝制类似袈裟的衣裳披在他身上,更显消瘦;结印的左手,看来只有皮与骨;而右手......隐没在正常长度的袖子里。那不寻常的长度,让项平有些好奇、有点害怕。
时间又走了一会儿,也是因为心情真的放松,或是太无聊,项平不觉间就打起盹来。
法善轻声下卧榻,让项平躺好,替他脱鞋盖上被。
望着项平的睡脸,法善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也不多留恋,转身再回到蒲团上。
***
项家一家人在客厅,听这项肆辰带来项平房建的第一手情形,项大娘不禁欣慰地感叹:「法善师傅果然德高望重、法力无边。」
项大叔也是满意地说:「咱们这孩子,还不曾见他安静这么久,更别说是面对我们这样的安排了。」
「是啊,我还以为,那房间会给他拆了呢。亏我先请木工们用便宜一点的材料,省得再花一笔钱。」
「群儿!」项大娘听了勃然大怒。
「怎么这样,要是那便宜木头伤了平儿,那可怎么办!」
项群好整以暇的说:「您别那么激动,说是便宜,但孩儿怎敢偷工减料。只是比红桧木便宜一点点的桧木罢了。」
话虽如此,但整个项家最值钱的东西,非项平房中的家具不可了。
项芹也在一旁悠闲地说:「唉,明明东西你也经手了,还这么容易生气。平的性子九成是自你来的。」
一家人和乐融融地谈天,项肆辰虽然也很融入他们一家的气氛,但想起项平的遭遇,还是有种违和感。不懂项家人究竟是怎样看项平与法善的因缘,以及他们是怎么等着,项平最多也只能活到十九岁的最后一天,而在二十岁生日那天,也就是死日的时刻。
第三章
城郊的田野,漫布着鲜黄的花朵,青绿的叶片衬着白色粉蝶飞舞其中。项平看着轻颤般的羽翼,不仅撇着嘴,随即将视线移往田中的妇人。
「平儿啊,怎么最近少见你出来?」项肆辰的母亲白柔,一边在田中收着油菜,一边向往家中来的项平打招呼。当然,在他后头,少不了法善的身影。
「我的那点事,婶婶你怎会不知道。肆辰在忙吗?」
知道项平多少在挖苦她,白柔只是笑,当项平走远,法善走近时,白柔跪下,以头触地磕一个头。
油菜长得高,只管找项肆辰的项平没注意到,而一心在项平身上的法善,见白柔如此,只是点个头,轻声说:「怎么对我怎么大的礼,请起。」却也没有跟着项平到田中的屋舍,只站在原地,待白柔抬起头来,两人相顾的眼神中,满是熟悉。
在屋后磨刀的项肆辰,见项平来,笑迎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出门了呢,怎么想来?」
「就是闷太久了,想找你去听听新故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的?」
「不用,我把东西收好,再跟我娘交代一声就走吧。」
法善住进项家中已有两天,只要项平不踏出项家门,他也不会亦步亦趋的跟着项平。家中吃饭,是单独替法善在房中开素菜。所以法善平时只在项平房中打坐,加以法善的话少,除非有人问他话,他未曾主动开口,就算答话,也都简洁。家人替他将外观梳理整洁,在项平眼中也不怎么碍眼,渐渐就习惯法善的存在,能很轻松地无视法善。
走在许久未见的热闹街道上,项平真有恍如隔世的感受。
项肆辰见他心情好,试探地问:「你跟你身后那个人处的还可以吧?」
项平虽然因此皱了眉头,但随即展开。
「没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根本没什么交集。我爹娘除了这样安排外,也没别的,好似光这样就能躲过死劫吧。」
项平还不是那么懂生死,所以说得轻松。项肆辰倒比他想得多,但在家中问白柔,他也没多说。
两人来到微翠亭,项平刚踏上,就有个人要扑进他怀中,
却给法善拉住,所以没扑成。那人瞪着法善,待项平与项肆辰看清那人是谁,赶忙把他们带出微翠亭,转进人少的小巷中。
「可莉,你怎么穿这样来到这里?」在项平眼前的,是扮成男装的罗可莉,秀丽的脸庞满是不解与怨怼。
「邱清老早把我跟他的亲事昭告天下,不这样我怎么能来找你。我可在这等了好多天。」
项平这几天都烦着法善的事,此时若是没遇见罗可莉,项平怕是把他与邱清的婚事不知丢到哪去,十多天来未能想过。
项肆辰劝着罗可莉:「可莉,你也该明白,就算你来找平,也不可能改变什么。」
在项肆辰眼中,罗可莉与项平还没到互许一生的地步。小时候,孩子圈内是项家班与邱家班,还有两边都布衣服的小团体,罗可莉就是其中之一。自小项平对罗可莉存有好感,但罗可莉不是全心依赖项平的感情,也不会讨厌邱清。
罗可莉不理项肆辰,对项平说:「那你也不来找我,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这......」项平原有不满,这时都已烟消云散,再说,家中的安和对他来说更重要,说他没种也罢,他不能真与邱家做对。
「这位女施主只是不安罢了。」令人感受不存在的,此刻吸引了三人的注意。「突然间被决定终生,自然会想,如果是自己的抉择,是否会好些。但女施主,你也很清楚,邱公子虽然任性娇纵了点,却是个懂得疼惜你的人。这两个人,都让你放不下。」
罗可莉低头不语,似是默认,却让项平转身离去。项肆辰追上前去,对法善说:「你说得虽然没错,但有些不需要在平面前说出来。」
项平走到微翠亭,项肆辰挨着他一起坐下。项平不自觉地寻找法善的踪影,没见他如以往跟着,竟让项平有些担忧。
说书人简短地说明今天的故事,是一只千年白狐游历人间百年的故事。项肆辰小声地对心神不宁的项平说:「这是我娘的事。」
项肆辰本没打算怎么坦白,他的父亲写话本给人说有十多年了,近来灵感不再,想要封笔。白柔便要他写她的故事,作为完结。
项平被吓了一跳,但说书人已开始说话,不好多问项肆辰,只好专注在故事中。
***
安异志传--各位客官,今天的故事,名叫狐僧。但不可说是一只化为僧人的狐狸,或是化为狐狸的僧人,而是一只白狐与一个僧人的故事。
替我们写了上百篇话本的项狐先生,把这当成他的封笔作。书还没写完,名儿还没取好,咱家老板就忍不住先拿一段要我说给各位听。这可不是赶鸭子上架,而是连老板,看了都忍不住想早点让各位知道,可见这故事之吸引人。
好,闲话休提,咱们开始说这狐僧。故事的开始,在蜀山的白木林中。
在这儿有一群颇有修位的狐狸在此生活、修行。他们听过风道的传说,但他们视狐的形态才是高贵,所以不许族人化身为人形,或是上风道求变为人。
一只名为白柔的千年白狐,从未出过白木林,贪玩跑了出去,让专抓奇兽的恶道士给抓住。本依它千年修为,法力不会输给人类的道士,但白柔没见过人,也没用法术伤过人,比人类婴孩还不懂人间事故。空有高强的法力,却被那道士给控制,替他做些抢掠、要挟乡民的事。
乡民到处请求道士、法师替他们除狐妖之害,那恶道士就是等这机会,于是对乡民说,他赶走那妖狐得费上数十年修为,乡民要献上百两黄金他才愿意动手。
白柔本就是受恶道士控制,自然在乡民面前被那道士收服,将她的元神收在一个青竹筒中。大家都感佩不已之时,只有一位修行僧看出端倪。
那位修行僧趁大家欢欣,道士被灌醉之时,他自道士怀中取出那个贴上符的青竹筒,连夜离开村镇。
修行僧在黑夜森林中撕开青竹筒的符,里头是一截白狐尾,还有一个白狐晶魄。修行僧将白狐尾及晶魄放在地上,隐在树后等着。不一会儿,一只受伤的白狐,蹒跚地走近,将她的尾巴叼起。也许是受伤太重,或是为终于能自由而放松,还没能收元魂就倒下。
修行僧走出来,将她抱起,往山上的破庙走去。
隔天清晨,白柔醒了,见到那修行僧,是一脸愤恨。僧人劝她早日回白木林,白柔却执意要找那道士报仇。她以前不懂以法术伤人,但给那恶道士控制下,虽不是她的意愿,也懂得该怎么用法力去伤人。
修行僧没说话,但白狐的感觉灵敏,反问僧人为何这般难过。
僧人说:「你法力高强,要杀一个人绝不难。只是,你在受那道士控制时,不也难过伤了村人?虽那道士是恶人,你要杀那道士,我拦不了你,也不想拦你。只是没人会感激你,反而会埋怨。我自然知道你不要人的感激,也不在乎有人恨你,却是误了你自己的修为。的确,你的修为是你的,我只是......有些不舍得你这纯洁的魂受染。」
柔不懂修行僧的意思,还是丢下僧人,回到道士在的村镇,化身为一名美丽的女子,准备诱惑那名恶道士,再伺机动手。
那道士心虽不正,毕竟还是有上乘的功力,知道眼前的女子有妖气,但不认为自己会吃亏,也就与她虚与委蛇一番。两人一番谈笑,正要熄灯就寝,修行僧闯进道观中,将柔带走。
柔奇怪僧人怎么将她带走,僧人却说:「你的目的达到了,但你不知道他接着要对你做什么。」
原来,那白狐毕竟还是心软,决定对道士处以小罚。在谈天间,白狐身上的香气,堵住他的八脉,要是运用法力,只会慢慢减少他自身的功力。但她毕竟不经人事,不会明了道士会怎么占她便宜。
此后,柔自认无颜回白木林,便跟着僧人四处旅行。
今天这段就到这,接下来的故事,还请各位静待下回分晓。
***
自故事开始到结束,项平都没见到法善到微翠亭。回程的路上,项平只得装着不在意法善的行踪,向项肆辰问着有关白柔的事:「二叔怎么,竟把婶婶的事写成话本?」
「我爹想封笔,娘就要他写她的事,做个纪念。今天这才是开头呢,后头会说到他怎么遇见我爹,为什么上风道,还有啊,怎么取得白木林老祖宗们的谅解。」
项肆辰也发觉法善不在,频频回头找寻。
「二叔写到哪儿啦,能不能先跟他拿来看,不然下会要等到三天后呢。」
「就是没写完,才要等三天,因为是封笔作,微翠亭的老板逼着我爹要写长点呢。」
回到项平家门前,项平与项肆辰告别。进了屋门走入正厅,对里头的项大娘大声招呼后,走进后院。正要开房门,就听项大娘叫道:「平儿!法善师父怎么没一起回来!」
这一问让项平一阵气血冲起,怒道:「我怎么知道!」而后用力地关上房门。
项平在房中闷到肚子饿才出来,正厅桌上的饭菜准备得差不多,项芹已坐在桌前等开饭。项平瞧见法善正在隔壁的佛堂中打坐,不多理会,对项芹说:「今晚吃什么?」
「今天十五吃素,爹娘请法善师父同桌用餐。你呢?与我们一道吃,还是开在你房里?」
项芹九成有听见下午项平对项大娘吼着的话,此时虽在问项平的意见,但话中激将的气味更重,项平对这招从来没有不上当过。
「吃素又怎样,干嘛我要一个人在房里吃。倒你,都几岁了,还在这等饭吃,也不帮帮忙。」
「要帮你去,我绣了一天,眼睛累得很。」项芹的刺绣,是有在画坊、布坊卖的,为家中经济的来源之一。一家就项平没赚过钱,这时也就乖乖地进厨房。
项平在到厨房的路上,想着也许爹娘知道他活不过二十岁,所以才让他肆意的玩,没提过要他工作、成亲什么的。
「这样也好,省得以后一堆牵挂的......」项平随口说,却没真的懂得该牵挂的是什么。
一桌饭菜布置好,不必项平去叫,一家人都陆陆坐上桌。
「法善师父,请上座。」家有贵客,项大叔请法善上主座,法善没有推辞。
接着按平时的坐法,项大叔旁是孩子自大到小围到项大娘身边,这人数排下来,项平就正好在法善对面。
项平气闷闷地低头吃饭,听着项大娘问法善喜欢吃那样才什么的。法善回的,不外是说不挑、或是能果腹就好的话,根本不能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有什么喜爱。
项平伸手去夹桌中的凉拌豆腐,力道没拿好,怎么都挟不起来,还散成一片。这时他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平稳地挟起一块豆腐。
项平这才想到法善的右手断了,好奇他是怎么吃饭的,偷偷地抬起眼睛看他。
法善的吃法没让项平惊讶,就是将碗放在桌上,以筷子挟着饭菜,他坐得直挺,不是弯腰就筷,平稳地将饭菜送进口中。法善吃得很慢,口中的东西,嚼了许久才吞下。
虽然他只住在项家两天,但整洁的外表,规律的三餐,让他的脸色比之前好看多了。不过还是消瘦了点......
「拜托你,有汤匙可以用,别把好好一盘豆腐变成豆花。」项芹晾一只汤匙在项平眼前。「还有,都住在一起,要看人不差这一时,好好地吃顿饭。」
项平接过汤匙,口中还不服输地说:「豆腐花才不是这种样呢......」惹得项家人一阵挖苦的笑。
晚饭后,项平收拾好碗盘,正要踏出门,法善就到他身边。项平看着他,心里纳闷王母娘娘不是没给法善法力,怎么他只要出门就会被法善发现。
项平扭过头不理法善,径自走出门也不关,留着让法善处理。他这时出门是要到项肆辰家,想他二叔借些旧的话本回来打发时间。
除了市街,到田埂小道里,这路项平走的熟,只靠夕阳的一点余光也不会出事。与项肆辰拿了些话本后,在于他们一阵寒暄,外头天色已暗。但月亮出来了,不会是不见五指的黑。
项平在回程上也很轻松,却冷不防地被法善拦腰往后一拉。
「你干什么?」不等法善说话,项平就听见一阵寒风声,往田埂上一看,一条手臂粗的蟒蛇正打横经过前方。两人还稍微等了一下,那条蟒蛇才完全通过眼前,法善也就放开了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