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过你还有心情到这听故事,你家里一早找不到你有多担心,你知道吗?」
项肆辰替他把茶水钱给了伙计,拉着项平快步回项家。
项平怯懦地问:「他们很生气吗?」
「那我可不知道。最好你是有好理由,下午到你家时,我看见项芹在佛堂,听说是在替你祈福。」
这情形可比他们闹翻水兰城找人还可怕,要是项平的理由不够让项芹信服,让她刺绣的宝贵时间花在芝麻小事上的后果,饶是爹娘都不敢替项平说半句话。
要是项平早点先回家报平安,半夜溜出门被困在坟中的事,还能获得些许谅解。但这不是在微翠亭被项肆辰带回,让人白担心一下午的心,反倒更让人生气。
「等等,肆辰,我会向你说我怎么一夜不在,但你别跟我一道去,也别同他们提起,你是在微翠亭见到我。」
项肆辰自然知道项平打的主意,也不想太让他为难,叹口气说:「我知道了,但你现在先回家去,日后我再问你是怎么回事。」
项平还来不及高兴,一旁的当铺正好有人揭起布帘,说道:「肆辰,你倒说说,不是在微翠亭,那你们俩是自哪遇见的?」
那人是经营当铺的项群。
「半夜跑出去找法善师父,然后蝉精作祟,被困在坟中一夜。邱家找的人到今天中午才把土挖开。」项芹瞪着项平,简要的重复一次项平所说的事。接着问:「事情我们知道了,问题是,你怎么是半夜去找师父呢?」
项家一家人都坐在正厅周围,让项平一个人坐在中间的圆桌前。项平大有被当犯人审问的委屈,但也不能不好好回话。
「就是......想着想着......就决定去了......」
「想着想着就去了?就是没想到路上会有危险,没想到我们一早没见到人会担心?」
项家爹娘、项群、项肆辰等人也不是不气项平这样不周详,只是人毕竟是平安地回来了,这时见着项平瑟缩在项芹面前,不免同情他。
项肆辰本没要进项家,但那时项平拉着他不放,就被卷入这浑水中。且要与项平共谋编排事实的事,项芹也知道了,所以项肆辰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怕项芹的火烧到他身上。只好以眼神向项大娘求助。
项大娘接着项大叔与项肆辰的眼光,看项平该怕够了,就出声打圆场:「芹儿,有这一回,平儿也知道错了。就让他明天帮你做工,好补偿你今天落后的进度。时间也该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厨房准备得如何。肆辰,也多谢你把平儿带回来,要留下一起吃饭吗?」
有着机会还不走的人是傻子,项肆辰从容告退。项群把人带回,也功成身退,回到书房把当铺该整理的账目算好,项大叔到后院替花草浇水,项平本也想回房躲躲,但见项芹不动身,也就留在正厅。
「...芹,那和尚说他,要在那边七天......」
项芹是懂项平要说的,想趁此报备以后还可能会去找法善,但她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昨天是七天,到今天就只剩六天。」
「嗯......你想,我刚刚不是说有个蝉精吗,也许哪天,什么时候,那洞口又不小心被封住,那和尚可能就没人救了......」
明知项平有意把自己想再去找法善的事合理化,项芹不体贴的挑剔。
「邱家不是三餐都会派人送去?再说,有了一次这种事,定会派人多加注意。还不用你担心没人会发现师父的安危。」
「嗯......是啊......」说不过项芹,项平反倒开始疑惑自己怎么这么想再去见法善,也就没再说服项芹,还有自己。
见项平不说话,项芹这时换了强硬的语气,稍稍平静地说:「平,我不是不准你去见法善师父。但你自己也说那边危险,我怎可能安心让你去?更别说你昨晚是偷溜出去的。还好那土只埋住洞口,要是整个塌陷,还能橕到早上让人救回来吗?」
理亏的是自己,项平不好再说,只是抬起头来,对着项芹笑。
「笑什么?你还敢在我面前笑?」项芹已没在生气,这时跟着项平笑起来。
「我高兴呀,你这么疼我。」
「哼,你再这么乱来,就给我小心点!」
两人在厅堂沉默一会儿,项平打算到厨房帮忙,项芹叫住了他:「平,你若要再出去......别这么不声不响就好。」
项平对他点个头,然后转身消失在正门前。项平前脚刚走,项群就自后门进厅堂。
「瞧你最后还是心软了。」
「我也不是真要他不出门。听到他被困在坟中,可不是说声他现在没事,就能带过的。当然要他吃吃苦头,更别说他还想串通肆辰呢。」
「不过,平今天却乖很多,连一句强辩的话都没有,任由你发泄啊。」
这点项芹也发现了。以项平的脾气,总是觉得最后的结果没事就好,对她的不满,多少会抱怨两句,任性地说没必要对他生那么大的气。但今天却一反常态,也许法善的存在,真的对项平产生了影响。但这对项芹来说,可认为项平这样在意法善,是不好的发展,偏偏爹娘都不这么认为,而项群更是一副交由天命,事不关己的模样。但无论如何,只要项平能活到二十岁大劫,项芹就别无所求。
***
隔天一早,项平乖乖地跟着项芹起床的时间醒来。
吃过饭后,不等项芹吩咐,项平跟着项芹一同进绣房。项芹丢了一条大红色的绢布,以及一张样板给项平。
「你就照这图样,用十字绣法来,四个边角都要绣上。」
这图样是蝙蝠与杏花,取「幸福」之意,又是大红色的绢布,定时有人结婚要用的,但得用十字绣,却是少见。项平不免再问一声:「十字绣法?」
「是啊,人家看了样本,喜欢十字绣,也值得照着她的喜好了。我这还有个要双面绣的,才真的伤脑筋呢。」
双面绣的过程繁琐,项芹要一个人应付,的确相当费工。先是把一条绣线给「劈丝」,绣线的二分之一称「一绒」,十二分之一称「一丝」,依图样来取最合适的粗细来搭配。
这样的细工项平做不来,但他喜欢看,不论是未成品或成品,因此这时兴味盎然地问:「这回你要绣成什么图样?」
「夏蜀玉的西湖柳艇图,客人说要表成屏风。说真的,既然选了一位留白出名的画家,怎么却选这幅留下多白的画,我光作图板、劈丝就累了。」
「人家挥毫至多半天功夫,你这下,没一年半载是出不来的吧。」
「明年那家长辈过大寿时得做好,你近来能少出门,多帮我是最好的。」
这话项芹说了也是多余,项平顶多因为愧疚,会在这两天安分地坐在绣房中,之后就难说了,更何况,项芹要他绣的,是四边都一模一样的图案,约莫绣到第二个它就会腻了。
第六章
柔接受照顾狄场。虽说她在人世间的历练,让她懂不少事,但照顾孩子还是头一遭。为了不负狄太夫人所托,可是让她烦恼了好些时候,时常趁夜晚,偷偷化为狐形,去看别人家是怎么带孩子的。
有钱人家锦衣玉食地供着小少爷,柔看不惯,向狄太夫人说别那么溺着他。狄太夫人虽懂柔的用心,但在这狄家,孩子们都出去封官去了,只剩她四十多岁,老来得的一个狄场。是疼爱到他说声汤咸,就要整锅换掉的宠溺。
于是狄场小小年纪,就会向下人们呼风唤雨。狄场生得漂亮,童言童语的吆喝,大家只当孩子可爱。只是柔一想到他若大些还这般骄横,可就一点也不可爱。所以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让狄太夫人笑她,颇有孟母的用心,甚至比她这亲娘更爱操心呢。
其间柔常厉声责备狄场,但狄太夫人都三言两语把柔给打发。到狄场五岁时,柔还是拿狄家人没办法。
一回,狄场将一个丫环的手绢给藏起来,她千托万求,要小少爷还给她,眼泪在眼中转着,只差没掉下来。狄场见丫鬟眼泪汪汪,更觉自己做的事有趣,闹着丫鬟,一会儿说在东苑,一会儿说在西庭。
柔见丫鬟泪眼婆娑地在园中花草总东翻西找,就过去问她是怎么回事。丫环见是柔,哭着说那手绢是娘亲的遗物,她在房中想娘,拿出来观看,却让小少爷瞧见,还这样开她的玩笑。
柔一阵怒火攻心,找到狄场就对他屁股一阵打,狄场给打得莫名,一状告到太夫人那儿。狄太夫人宠狄场,但也疼爱如此为狄家用心的柔,并没责问柔,只问她狄场是作了什么,让柔竟然动手处罚狄场。
柔气愤地说:「小少爷可恶,连思亲之情都要糟蹋!」
柔不愿让狄场知道丫鬟对她说的事,免得让他以为丫环是来告状,更对下人们不满,尽管狄太夫人问,她也不说清楚是何原由。直到将狄场送回,柔才对狄太夫人说明。
狄太夫人本认为是孩子调皮,但旋即想到她在宫中的女儿,兰贵妃。自言真是宠坏了她,在宫中如此恃宠而骄,总有一天会招大祸。她其它几个儿子,才学是有些,但比起在外头招摇的阵仗,则虚了不少。便准了柔对狄场适度责罚的特权。
当知道柔可正大光明地与自己作对后,狄城更是不喜欢柔。更常借机作弄她。但这些小孩的玩意,怎么可能对千年白狐有作用,屡屡无成效,狄场心里甚为挫折。但不敢向其它下人发泄,否则柔可以用不知什么方法,让他动也不能动地坐在书桌前一整个白天,连眼睛都难眨一下。
十二岁那年,小少爷认为终有一天抓到柔的弱点了,那只银叉。他随口胡诮,说在二哥那里,听说有人送给他一只那种银叉,要是柔对她好些,十天不用练书法,他就请他二哥送回。
这自然对柔起不了效果,她要的不是那只银叉,而是将来会拿到那只银叉的人。老祖宗说蝶精会转世到水兰城,也表示那叉会回到水兰城,如今人未出世,她也不急。
自己志得意满的话又不起效果,狄场也不再自讨没趣。这些年,狄场的骄气是减了不少,唯独对柔不服输。他在大街上也叫了不少朋友,时常出门逛街游湖。狄家有自己的画舫,但狄场这时爱跟朋友们玩,时常惹得狄太夫人镇日忧心。
柔虽在小少爷面前严厉,但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还是时常隐着身份跟踪狄场。
狄场十五岁那年,柔入狄家也快二十年,也是狄家诛族的那年。
那年年初,先是狄太夫人因病过逝。再来,宫中皇后终也产下一子,狄家人的天下一时动摇。接着宫闱中事,我们现在不便多说,却有人传出兰贵妃派人要毒杀皇后之子。此时不论真假,狄家的为人,不落井下石已是厚道,没人想替他们说话。
谋反大罪已下,诛族之命难逃。在柔的安排下,水兰城狄家的人早已逃散,众家官兵追不到人,便开挖狄家祖坟以便交差。而至今,朝廷仍未撤销狄场的通缉令,传闻是白狐以法术将他的外型转变,至今还在水兰城。
姑且不论狄场的行踪,但能确定狄场与柔藏在无人发觉之地。
遭逢巨变,就连柔都颤心于人间竟有如此残酷之法,将一家血脉断绝,更不知该如何安慰狄场。
出乎意料的,狄场不哭也不闹,只是愣着看柔布置他们要住的地方。狄场知道这不过是在水兰城外,南方的郊区,傻傻的问柔,他们能在这里住下吗?
柔忘了要掩饰,直言说这里是水兰城南方的灵脉,只要她再稍施障眼法,没有些法力的人,是不会看见这间屋,就算是能看见的人,看来也只是一间不会引人兴趣的农寮,甚至在心中这儿与一颗小石头一般,不值得多看两眼。
狄场不再是三两下就可哄住的小孩,连声逼问柔的身份。甚而连狄家被诛族是柔这妖怪惹来的话都说了,柔大感委屈,便把她为何到水兰城之事都说清楚。
狄场本是为了要柔说实话,所以故意把话说难听来逼她,然而即使柔所说的话一句不假,也不是能马上就接受相信。但他们目前该担心的,是之后该怎么过日子。狄场对柔的话,反而更专注于柔的经历,于是狄场要她把这数千年间所见所闻都告诉他,若写成话本给城中的说书人用,多少能赚些钱以为家用。
就这样,狄场写话本,让柔拿到书街挨家挨户问,是否有人能帮忙印制成书。
柔见闻未必诡奇,但在狄场的加油添醋、妙笔生花下,一时间成为水兰城中神怪故事的首选。
各位少些揣测,项狐先生的话本,哪回不是让我们疑惑是否真有其事,姑妄言之姑听之。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晓。
***
「肆辰,你先回去,我有事到别的地方一趟。」
不让项肆辰问,项平混在散场的人群中离开微翠亭。
这些天在家中也闷够了,难得出来一趟,项平不想这么早就回家去。虽说项芹早就不生他的气,家人也没明说限制他的出入,且在项平心中想多陪陪家人的念头是有,却也担忧、想念法善。
项平在深夜中,数度问起自己,对法善的牵念,到底是属于谁的。他的灵魂是萍的又如何,现在的他对法善,又怎么会有多余的感情。
他喜欢的,该是像罗可莉的外表,白肤如雪,唇如淡红的梅花,长睫如帘,衬着黑白分明的双眸,不会是法善那样,怎么看都是男人的脸,压根就不想多做评论。而他理想中的个性,得少了项芹的霸气,罗可莉的不定,向大娘的迷糊:也许象白柔,就是最接近他理想中的女性,法善与他更是天地之差。
但此时悬在项平心中的,谁也不是。却是法善一人。
他一向不喜欢多想,虽然不服气,还是一步一步走到城东,邱家祖坟前。刚上到山腰,见着有五、六名邱家的仆役在,过多的人,让项平担心是不是洞口又被埋住了。
此事正好有人走出来,项平直觉想避开来却来不及,与邱清碰个正着。
邱清见着项平也是一愣,旋即展开志得意满的笑容,他身后传来罗可莉的声音:「清,怎么了?不是要回去了?」
那洞口本就能容两人,罗可莉走到邱清身边,也看见项平。
「项平,你怎么在这儿?啊,也是来找法善师父的吗?法善师父本在你家做客,让我们占着这几天,真是过意不去。」
项平见着邱家媳妇身段的罗可莉,甚是气恼,心里想着:过意不去就把他还我!
邱清看项平不是味的表情,心里更添得意,笑道:「还是你这么等不及,等师父镇好地,我们自然不会强留师父,何必让自己给困在洞中一夜呢,还是你没了师父在身边,就连觉也睡不安稳?」
项平向来不会先退让,虽有离开的念头,却依然逞强地站在原地。这些时间脑中只想着法善,让项平的反应慢了许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邱清,只好撇开头不看他们两人。
罗可莉不愿见两方在这僵着,对邱清说:「好了,法善师父才说要你积口德,才出来没五步就犯了。人若有要事来,给你这样耽搁,岂不造孽。要是哪天报应来了,我可怎么办。」
听来是为了项平说话,实则是为邱清着想的撒娇,甜腻腻地传进耳中,邱清也顾不得项平。
「知道了,我的好娘子。我们这就回去。」
这话听得项平鸡皮疙瘩猛掉,真佩服邱家人的仆役能面不改色地替两位主人起轿。邱清与罗可莉两人就在眼前离开,他不想对邱清告别,也不好向罗可莉致意,只低着头默然等他们离开。带一行人进了城,项平却还在洞外。
他在外头坐着,只到日头向斜,夕阳染的水兰城一片橘红。项平望着远方的夕阳,城中传来不少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项平小时候都跑得远玩,所以没听过家中母亲这般呼喊他,多半是玩伴的家人找来,当人都走得差不多时,项平也知道该是回家的时刻。偶尔在项肆辰家中的田中玩,会让白柔给叫回家。
项平本以为家人放任他玩,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生气,所以有此他到了天黑还贪玩着没回家。之后回到家大伙晚饭都吃饭了,他不但没得吃,还先被抓到庭院跪算盘。那时才明白,自己并不是真能那么放肆的孩子。
而那晚,是项芹偷偷把厨房的肉干,还有项群在当铺回来时,本打算给自个儿做宵夜的馒头,潜送到他的房中。想着兄长、妹妹的疼爱,项平抱着膝,心头暖暖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