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我就送你到门口,总行吧?”苍雨仍然继续跟着,像只紧追在住人身后的小犬,如果他现在变作小狼的形态的话,一定能看到他的尾巴在欢快的摇动。
若换在从前,晓寒丝毫不会怀疑,这小狼对自己的依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如今幻化成人后,他反倒有些不习惯,总觉得和过往有些许不同,很微妙,却参不透。
今夜是满月,极阴之夜,苍雨即使化作人形也能离开他的洞府而继续保持形态。如银盘般的月亮在空中悬着,挥洒下的乳白色月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打在斑驳的树影中。各怀心事的在林中踱着,苍雨想知道刚才那份悸动是缘于何故,而晓寒心中的不安也想要找个合适的借口。
就这么踱着就来到了寺院的大门口,一盏孤灯在院门口忽隐忽现,晓寒知道,是广德兄府上的灯笼,想必是他又偷得空闲避过他父母来找他促膝长谈来了。回头想支会苍雨一声,却不见了苍雨高大的身影。
“晓寒弟,别来无恙啊。”广德两手抱拳,先是行了个礼,眼角稍稍斜了一些,瞥了瞥晓寒身后的树林。
“啊,广德兄,不必多礼,快请进。”晓寒拿出钥匙开了大门,宽敞的院子里却没有一丝灯光,广德的家仆把灯笼交给晓寒后便点了自己备用的灯笼先行告辞,剩下广德和晓寒两人关了院门继续谈着天。
家仆走后,洁白的月光继续铺在了院门前的青石板上,路旁的树林中,一双绯红的眸子发出犀利的光……
“广德兄,今日光临敝寺所为何事啊?”晓寒奉上热气腾腾的清茶,坐在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手上数着念珠,眼睛望着广德兄灯火中的脸庞。
“难道我一定要有事情找你才会到此?我就不能和我的好兄弟晓寒弟弟下下棋,谈谈天?”广德起身把佩剑挂到屋外的门框上,旋即又坐了回来。
晓寒听了自是笑容满面,摆了棋盘,遂与广德对弈。
时至二更,屋外突然起了阵风,从纸窗的缝隙中透进来,吹的灯火凌乱。
屋内二人却不为所动,广德粗黑的浓眉微微挑了挑,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上:“晓寒,你来此地有多少时日了?”
“上月整整五载了,这些日子,亏得广德兄照顾,不然我真不知会落下怎样的下场。”晓寒露出感恩的神情,语气和缓,手上却坚定的落下一颗白子。
“哪里哪里,不必言谢,我林广德有晓寒弟这样的友人也算是一桩美事。”广德的眉梢和缓了许多,但是神情却不见舒展,“只是有一事,不知你听未听过。”
“噢,广德兄请讲。”晓寒手里握着子,眼观整盘棋局,像是专心思考这进退之事。
“传说,这山中每当满月时总有一巨影穿梭林间,不知其为何物,但每每总有上山之人失却于这山中。”广德说着,棋盘上又落下一子,“此山过去虽不乏古怪精灵,却从未听闻体大如山,而此物据说有三百年的道行,专食活人之血肉以延年。”
“这样说来,我居此山这五载却从未听说,不知这物是不是惧怕我佛门圣地?”晓寒抬了抬眼睛,看了看广德的表情,落下一子,棋盘上,白子将黑子围了起来,晓寒拾走其中的黑子,嘴角露出了笑容。
“晓寒弟,看来你这些时日定有所长进啊。”广德长吁了口气,双手抱拳。
“阿弥陀佛,晓寒不过是思忖多些罢了,广德兄不如我们专心谈话如何?我对这巨物到有些兴趣,可否知其详情?”
广德点了点头,起身到门口取了佩剑,回头一望,晓寒便收了棋盘与棋子跟随其后。
推开绕过正殿,来到院子里,两人听到一女子呼救声。打开院门,月光下,一女子散发坐于路边。见来了人,呼救连连。
“女施主,为的何事呼救?”晓寒踱上前,而广德并未跟随其后,而是手握佩剑,警觉异常。
“小师父,我心疼,可否帮我揉揉?”女子说着便伸手欲握住晓寒的手。
晓寒立即向后退去两三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乃出家人,近不得女色,请女施主自重。”
“哼。”那女子一反常态,脸上表情不像刚才那般哀怨,却目露凶光,“好一个臭和尚,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刚落,女子竟瞬间化作一庞然大物,刚才娇媚的脸庞也在月光下变得面目全非,一张丑恶的脸慢慢浮现出来。
“晓寒退后!”广德猛然向前,将晓寒挡在身后,挥剑便砍,那妖物躲闪不及,身上留下一道深深地血印。晓寒又向后退了两步,佛珠被他用手夹在掌中,口念咒文,双目紧闭。
那妖物一记重拳砸向广德,广德一闪身,青石板上落下一个大坑。还未等那妖物转身,广德又是一剑劈来。此时妖物背对晓寒,晓寒看准时机,突然睁开双眼,大吼一声:“散!”佛珠化作点点金光,散落在半空中,“破!”
之间那妖物被金光团团围住,一声巨响之后,妖物倒在地上,烟雾被刮过来的微风吹散,广德的身影才又出现在晓寒眼前。
广德绕过那妖物走到晓寒身边,收起了佩剑。散落在妖物四周的佛珠又随着晓寒的手掌合拢,而重新变回那串佛珠,回到他的手腕上。两人相视而笑,那妖物爬起身,“嗖”地一声消失在夜色中,月光重新照耀着那条连接寺院和外界的小径。
晓寒摇了摇头:“唉,恐怕又要找人修葺一番了……”
广德见他为难的表情竟然爽朗的笑开了,将佩剑挂回腰间,道:“难道你忘了我林广德的存在了?此事包在我身上!”
“那还要多谢广德兄了。”晓寒又是一拜,广德见他满足的样子不再多言,二人一起又踱回了寺院……
树丛里,有一双眼睛目睹了一切,他心里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却又好像不明白。风摇叶动,那双眼也消失在了夜色弥漫的丛林中。
妖物在林间步履蹒跚,却加快着脚步,像是受了惊,又像是急于回归巢穴。他悔恨的声音响起:“绝不饶你!决不饶你!”
就这么走着走着,眼看快要到洞口了,却突然失去了重心。它本以为自己会摔到地上,却不想感觉自己双足离地,悬在半空。还没等他觉察过来,强烈的痛感已经袭来,浑身犹如被撕裂一般,意识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随着一声吞咽,一个如山一般巨大的身影在夜色中隐约可见。还未待人一睹其全貌,便又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不时吹来的山风中。
这山中的确是有一巨物,可惜不是刚才那只贸然上前的妖物,而是年年皆路过此地的那团黑影,他想要追寻的那个东西刚好因为这妖物被他察觉到了。
那巨物露出骇人的尖牙,齿缝中透出沉闷而令人胆寒的声音:“终于找到你了,文殊……”
(下)
清晨,细碎的小雨淅沥沥的沾湿了寺院中的一草一木,广德醒来时身旁的晓寒已经不在了。这个夜晚过得很漫长,他一直兴奋地和晓寒谈天说地,丝毫没有倦意。待到几近天亮才终于不敌周公的召唤。
晓寒穿着蓑衣在柴房里忙活,屋顶由于常年失修,雨水几乎快浸泡那对柴禾。晓寒听到雨声之后也顾不得还未睡醒,匆忙将这间屋子里的东西搬到干燥的地方。
“对不起,害你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广德斜倚着门框,一改昨晚的文人腔调。
“没事,广德兄,你不用管我,再多睡会儿吧。”晓寒显然是顾不上他,一滴一滴的雨水浸润在他脸颊上,白皙的面孔更显得幼滑。
“我来帮你。”广德挽起袖子便加入到搬柴大军中来。他虽然身手不凡,可是比起经常做这些活儿的晓寒来说确实笨拙许多。
两人就这么忙活着把那些柴禾搬到了大殿中,坐在门槛稍事休息。晓寒脱下蓑衣,用袖子擦了擦已经流到脖颈的汗,转头看见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广德,两人相视一笑,傻呵呵的。
搬完柴禾之后,雨停了,天还是阴沉沉的,平时荒凉的地上得到了滋润,杂草被晕染的发出嫩绿色。广德向晓寒告辞之后,便一个人下了山,留下晓寒一人在寺院中继续打扫。
日子就像往常一样,一天又一天的过去,只不过那只小狼不再来找晓寒了。晓寒忽而觉得有些孤单,便抽时间想去探一探他。可是不知何故,国清寺那边总有些事情找他过去。借经书,代讲佛法,有时候连香油钱也要帮着算计一下。日子久了,倒也不觉得时间漫长,可是他总是惦记着那只小狼。国清寺这边的气场实在比晓寒那间寺院要强烈许多,他只怕那小狼即使找到自己的气味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差不多过去将近一个月有余,国清寺那边已经不怎么找自己了,晓寒也抽的空闲打理寺院中的琐事。那天早上起床,那束花就这么摆在寺院的院门口,粉色的夹竹桃。晓寒拾起花笑了笑,转身栽到了院子角落中。
晚上,还是老样子,那竹筒将残羹剩饭装上,提着往山林里走。晓寒感觉像是去探望远房亲戚一般,自在悠哉,念珠在掌心中摆弄着,夕阳的光芒穿过树枝暖洋洋的打在他身上。到了洞口,他便唤苍雨的名字,不应。
再唤,还是不应。弯下腰正打算再一次钻进那个小洞中时,突然背后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他惊慌失措,连踢带踹的挣扎了一番,那手把他转了个个儿,他才看清身后人是谁。傻呼呼的笑脸,伴着一股野性的气味扑面而来。那迥然不同的短发,还有泛蓝的眼睛。晓寒突然就平静了下来,手上的竹筒已让他在刚才剧烈动作中甩出老远,他双手交叉于胸前,撇过脸去故意不看他。
“怎么了晓寒师父?你这是生谁的气呀?”苍雨把晓寒放下,双手搭在他肩膀上,两眼煞有其事的望着他。却不料,晓寒一脚踹到苍雨膝盖窝上,苍雨躲闪不及,被踢个正着,单膝跪地惨叫连连。晓寒蹭蹭蹭跑去老远,还回头丢过一脸狡黠的笑容。苍雨刚才因为疼痛紧锁的眉头忽而舒展开来,笑了出来,他回身把竹筒提上变作狼型叼着竹筒冲了过去。
林间想要跑动开来确实比较困难,晓寒显然是很吃力的躲避着苍雨。可是他身后的这只狼型生物深谙丛林生存的道理,行动起来怎会落后于他?几乎没过多少工夫,苍雨就追上了晓寒,一个飞扑将晓寒扑倒在地上。
软绵绵的枯枝落叶垫在疏松的泥土上,晓寒躺在地上,面前是一只叼着竹筒的大狼。狼把竹筒置到一边,“嘭”地一声,烟雾中一张俊美的脸庞被最后一点阳光映衬的绯红。两个人都喘着粗气,气息交叠中,晓寒的视线偏移了。他竟有些魂不守舍,当他感觉到自己两眼发直,心跳加快的时候他以为是自己胆怯了。苍雨显然更加忠于自己的动物本能,某个部位不自觉的有了反应。这个晓寒是感觉不到的,毕竟苍雨比他高了那么多。
两张脸慢慢地,慢慢地靠近,眼看着就要贴到一起的时候,晓寒反应了过来猛地抽出右手将苍雨的脸推到胸前。苍雨的耳朵此时正好贴在晓寒的心口上,节奏激荡的心跳声暴露了他此时的激动心情。人们都说“色狼色狼”,看来也不是毫无道理的。苍雨根本不能满足于这种程度的亲近,他猛地握住晓寒的双手,强制把它们压在晓寒的身下。身体发力,使劲将晓寒压住,令他没有后退的余地。晓寒此时竟然慌乱了,他拼命地扭动着身体,想要脱身。但这举动看来是没有什么帮助,反而更激增了苍雨的“色心”。
“你不是说要吃我吗?要吃就赶紧吃!不要这么折磨我!”晓寒突然想到苍雨的本性,难道自己真的是中了这畜生的诡计?
但是,苍雨现在脑海中的吃已经转意,早已不是那种用咀嚼和撕咬可以解决的事情。他心里激动万分,可是脸上却是一片漠然的表情:“别急,我马上就吃掉你。”说完,嘴巴像是一块陨落的流星,猛地贴在了晓寒的双唇上……
阳光已经完全落了下来,天空显出幽深的暗蓝色彩。却不知为何,白光闪过,一声炸雷响彻天际。而伴随着雷声,刚才竟也沉浸在缠绵悱恻之中的晓寒抽出了右手,一掌盖在苍雨的脸上。
苍雨捂着脸,哀号着,鼻子显然是中了招,酸痛感侵袭了他的神经。晓寒爬起来,提着竹筒匆忙的往寺院跑。雷声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他心中念起静心咒,反复的念着,仿佛要将刚才侵入内心的杂质挥散开去。他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戒,但是作为一个出家之人他已经有太多的情感了。佛曰:六根清净。他此时六根全都乱作一团,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回到寺院内,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两腿一盘,开始打禅。可是无论他怎么数那串佛珠,都总是数错,一个想法油然从心中冒了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情劫?或者是犯了色戒?可他是男的,哦不,公的,算得上色戒吗?正当他心慌意乱之时,敲门声响起。
糟了,院门怎么没关。晓寒下地穿上鞋,冲过去开门。进来一个人,是广德兄。晓寒想去点灯,可是被广德紧紧地抓住了。
“快跑,那家伙来了……”广德的身上有一股液体顺着他抓着的晓寒的手流了过来,晓寒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危机感一下就钻进了他的脑中,没来得及安置广德,他便冲了出去。
难道是苍雨?那家伙疯了?到了院子里,一股冷风吹来,地上的尘土被卷入空中,烟雾中视线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昏暗的月光此时几乎不能照亮任何物体。
“文殊!!我终于找到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嚣张的笑声贯穿了飞扬的尘土,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晓寒的面前。抬头看过去,一个青面獠牙,浑身鲜红色的长毛怪物矗立在院子外面。那身形巨大如山,利爪一挥院墙被潦倒一片。怪物一脚踏了进来,虽然动作笨拙,但是仍然有种不可打倒的气势。
双手合十,掌心夹住佛珠。口中念起咒语,可是无论他怎么念,佛珠都不发光。各种各样的想法在他脑中来回冲撞:文殊是谁?这个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广德怎么会受伤?难道是跟这个怪物打斗造成的?可是为什么和他产生了冲突?苍雨会不会追过来?他要是看到这怪物了怎么办?
源源不断地产生的这些意识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他的心智几乎快要被冲垮了。广德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面前,举起沾满鲜血的宝剑,护住闭眼凝神的晓寒。突然晓寒的双手一抖,佛珠炸裂开来,散落到四周。晓寒被这冲击震得倒在地上,广德回过头来想要扶他,却见怪物一掌拍了过来。他纵身一跳,踏到怪物的爪子上,一剑劈过去,怪物丝毫不为所动。爪子又是一挥,广德被甩到院墙的残垣上,昏厥了过去。
“广德!!!!!”晓寒爬了起来,坐在地上。迫于无奈,他终于要使出一直都没有试过的降魔方法。左手食指放到嘴边,指肚被他咬破,鲜血冒了出来。露出右手腕,红色的血液涂在手腕上,写出一排梵文。眼看着那怪物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近,那双大爪子就要拍下来——
那一瞬间,晓寒以为就要没有机会了,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从旁飞越过来,巨大的爪子停在了半空中。
“晓寒!你还不快跑!”苍雨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用双手将那只爪子撑了起来。晓寒甚至来不及抬眼看背对自己站着的苍雨,手上仍在不停的写着梵文。
“嗡阿喇,巴札那谛——变!”金色的光芒从手腕上喷射出来,霎时间,整个院子都被照亮开来。晓寒的僧衣变得洁白,身上多了一件红色的袈裟。一把禅杖从左手食指处慢慢的伸展开来。光芒中,晓寒站了起来。金光所到之处,污秽全消,就连苍雨也受到了影响,背后一阵刺痛。犹如万根金针刺入皮肤般,怪物怒吼了出来:“我的眼睛啊……!”爪子收了回去,蒙住了眼睛。苍雨此时也退到另一边,看着对面从废墟中爬起来的广德,他心中一阵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