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少————妖风

第一章

“你——想把你娘的遗体带走？”叶明坤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摘星阁里的人，跳动的烛火，照在他微眯的眼里，幽幽地亮着，掩饰了他眼里的情愫。

摘星阁是整个红叶山庄的中枢位置，除了庄主以外，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进出。这里面不仅戒备森严，还有重重机关，而眼前这个人，却悄然无声的就出现在他面前了，别说守卫，就连他叶明坤自己也是等人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

来的人是他名义上的养子，他过世多年的侍妾苏倩龄带来的拖油瓶——苏云岚。

红叶山庄家大业大，叶明坤虽然素有侠名，对红叶山庄管理得也甚为严谨。但树大有枯枝，族中子弟中难免有害群之马，再加上府中的恶奴凶仆，谁会把一个小老婆带来野孩子放在眼里。更何况，苏倩龄出身青楼，这个苏云岚的父亲是谁，只怕苏倩龄在世的时候，也说不上来。

偏偏这个苏云岚生就一付倔傲不驯的死硬脾气，宁折不弯，又不肯对任何人笑脸相迎，拍马迎奉的事更是不屑一顾，就是看见叶明坤也只是彬彬有礼，没有刻意感激的意思。

府上的人都说这是一小白眼狼，如不是叶明坤替他母子二人赎身，他们哪能有这种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的好日子过。这苏云山岚不知感激报恩，红叶山庄的人也没必要对他太客气了。

苏倩龄在世的时候，大家看着叶明坤对她很是宠爱，对苏云岚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苏倩龄死后，大家没了顾忌，往日的怨气自然也就要出在苏云岚身上。

叶明坤除了正室以外，还有几房姬妾，女人间争风吃醋惯了的，母债子还，是千古之训。

叶明坤不惯俗务，对这些事也不是很在意，听闻苏云岚在红叶山庄越来越讨人嫌弃，他念及与苏倩龄的旧情，万万不会任苏云岚出红叶山庄，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替苏云岚安排了个差事，不让他出红叶山庄，又不与众人打交道。

那就是红叶山庄的后院打扫看护灵塔。

灵塔是供奉红叶山庄厉代祖先牌位和骨灰的地方，三座灵塔，一色的大块青砖垒建，叠涩出檐,起脊翘角,结顶绘着飞龙舞凤，檐角挂着铜制响铃，巍然屹立在红叶山庄，庇佑着这座山庄里的子孙后代。

守塔的人，天不亮进去塔，每一层的逐层打扫，替祖先上香，进供，磕头，晚上才能出去，几乎是不与庄中的子弟接触的。

苏云岚是哪一年被派到灵塔去的，叶明坤自己都不记清楚了，许是有五六年了，如是在外面乍见了，只怕叶明坤一时半会还真的认不出来了。

或许是久不见阳光的原故，苏云岚的脸白得有几份透明，在红红的烛光，带了几分鬼魅之气。一头幽黑乌亮的长发，被一根纯黑的骨制簪子绾住，披散下来，落在肩头。风从窗口吹进来，长发翻飞，衬着他精美的五官，柔韧的轮廓，恍惚之间，叶明坤总有几分错觉，是死去的倩龄又活回来了。

“是。”苏云岚气定神闲地站在刘明坤的面前，一身浅绿色的宽袖长衫，虽是一身简陋粗布，但穿在他身上，却自有一种儒雅的气质。“我娘临终遗嘱就是叫我二十岁之后带她的遗骸回苏家祖坟安葬。我今天刚刚二十岁，所以我想我应该来完成我娘的心愿了。”

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苏倩龄了，叶明坤抬起眼帘，定定地盯着苏云岚看，好像要弄清楚眼前人到底是不是幻象，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是啊，你都二十岁了，当年，当年，你来我们红叶山庄的的时候，你才两岁，瘦得跟猫似的，这好像才一眨眼的工夫，你都长成个大人。嗯，你长真的很像你娘，你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只是，我对不住你娘，这些年没有好好的照顾你，委屈你了。”

苏云岚淡淡地道：“叔叔客气了，我跟红叶山庄无亲无故，叔叔收留这么多年，我已经很感激了。你对我娘的痴心，我也一直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

叶明坤有些伤感的一笑，似乎在平息自己冲动的情感似的定了定神，“红叶山庄亏待了你，你不说我也知道，也怪我那些年没找个靠得住的人照顾你，才让你受了好些委屈。但我对你娘的心却是真的，这些年来，你娘住过的房子，用过的东西，我都原模原样的留着。。。。。唉，也罢，往事咱们也不提了。”

苏云岚也常趁夜深入静的时候，偷偷潜进苏倩龄的房里，也知道叶明坤所言不假，心里微微有些感动，“叔叔对我们母子的大恩大德，我一直没忘记过。我生来脾气不好，不会说些好听的话哄人，而世人都是爱听好话的，从小到大，我挨的那些打，倒有一半是我自己讨来的，也怨不得别人。”

叶明坤叹道：“你从小就是心地实沉的好孩子，我是知道的。那些个恶仆是我管教不严。。。。。“

“陈年旧事，还提了作什么，叔叔再说下去，倒叫我心里不安了。我现在就只想把我娘的遗体带回苏家安葬。”

叶明坤颌首叹道：“你能一直记着你娘的临终遗言，真是好孩子。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这一身功夫，哪里学来的，谁教你的？”

苏云岚秀气的嘴微微一抿，似笑非笑地道：“没有人教我，我自己学会的。”

“灵塔那边，为了怕先人的英灵寂寞，也放了不少的东西在里面，特别是书，差不多什么书都有，诸子百家，四书五经，连星相堪舆卜算天文之类的书都有，就是没有武功秘籍。”刘明坤眼里精光一闪，一瞬间就恢复了红叶山庄庄主应有的神采，：“你不跟我说实话，也没关系。你擅闯这摘星阁，我也不追究。但是你娘的安息之处，对红叶山庄来说，一直是禁地，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的。”

“我知道。”苏云岚点了点头道：“叔叔对我娘一直很好，听说，就算我娘过世了，都还想尽一切办法保存她的遗体。这份恩情，我一定会记得的，日后有机会自然报答叔叔。”

这些年来，他机缘巧合，学了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而灵塔内各种书籍都有，他长年呆在那里，博览群书，武功文才已极富造诣，只是灵塔内没有别人，回了山庄，他也很少与旁人打交道，对自己武功到底有多高，原本也不是很敢肯定的。偶然远远地看到红叶山庄的弟子们在练功，瞄上个一两眼，就觉得那些人太差劲，如是跟自己动手，三招两式就可以打倒他们的。他跟灵塔间的飞鸟比过在塔间穿梭，跟后山的野兔比过赛跑，就是没真正跟人动过手。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摘星阁在红叶山庄的重要性，他也是少年好胜心性，再加上在红叶山庄受了多年委曲，存心闯闯这摘星阁，让红叶山庄丢脸。谁知道一路行来，守护倒是有的，机关也不少，只是都没有难住他，对这红叶山庄也有几分轻视的意思。

然而，叶明坤对他却是面色和悦，言谈对他死去的亡母更是深情款款，那一点争强好胜的心，就渐渐的烟消云散了。他这几句话倒也是真的想感谢叶明坤对他亡母的一片痴情。

叶明坤却摇头笑道：“傻话，你娘是我最爱的人，生前，她在叶家只能做个妾侍已经是很委屈她了。这些年来，尽力保住她的遗体，也弥补不了她什么，你跟说我谢谢，真的太傻了。呵呵。她是我叶家的人，理应埋在叶家的祖坟里，只是一来，叶家有祖训，侍妾身份不能进祖坟，二来，你娘自己有遗言在先，我才没有埋了她。你如能帮我，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这跟我和你娘之间的事，是两回事。”那语气，活像是慈父在跟他不懂事的孩子说话。

苏云岚感激他是一回事，但他自己在红叶山庄里的这些遭遇，却也是铭心刻骨的，不是叶明坤的几句话能说打动得了的，他不动声色地转回话题道：“那你现在可以让带我娘走吗？”

叶明坤半垂了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先带你去看看她，你再做决定吧。”

苏云岚也是精通机关的，只是扫过一眼，就知道这屋子里是有机关的，开动机关的关健就博古架上的那个白玉骏马。

叶明坤没有去动那匹白玉骏马，而是拿过一旁一只翡翠碗，搁到桌上，道：“你娘的安息之处被我定为红吉山庄的禁地，比这摘星阁还要慎重的地方。这摘星阁只要通报了，任何弟子都可以进来，但你娘那里，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去。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三个进去的。”他停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第二个进去是你妹妹，叶吟霜。”

吟霜？乍听叶明坤提到叶吟霜，苏云岚心神一阵激荡，眼前闪过一张貌美如花，却又冷如冰霜的脸来，那双漂亮的杏仁眼里是掩不住的厌恶和愤恨：“你不是我大哥，你不要乱叫，你是野孩子，我姓叶，我是叶家小姐。你滚开！”

叶吟霜是苏倩龄进了叶家以后生的，是叶明坤的骨血，也是苏云岚同母异父的妹妹。生下来之后，因为苏倩龄身体太弱，被叶明坤的母亲亲自带抚养了。叶母常常不在红叶山庄内住，苏倩龄十分思念女儿，然而她到死，也没有见到叶吟霜几面，甚至连她死的时候，叶吟霜也跟叶母呆在江南，只有苏云岚和叶明坤守在她身边，她除了叫苏云岚长大以后送她的遗骸进苏家的祖坟，另一件事就是叫苏云岚好好照顾比她小三岁的叶吟霜。

这些年来，苏云岚一时半刻，也没敢忘记苏倩龄的遗言。叶母过世之后，叶吟霜就回了红叶山庄长住，只是，她也不知被什么人唆使了，对苏云岚从来就没有好脸色，更不承认苏倩龄是她的生母。她总是远远的看到苏云岚，就绕道走开，避不过了，就板着一张俏脸，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苏云岚要是叫她，她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冷言冷语。

叶吟霜五官像极了叶家的人，但眉间那颗美人痣，却活脱脱就是苏倩龄的翻版。从小到大，叶吟霜都在眉间画着梅花妆，用来掩饰这颗痣。

苏云岚总是想她还太小，慢慢就会明白事理的，世俗偏见，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看得开的。等她长大了，总会明白母亲当年的苦楚和身不由已。所以不管叶吟霜是怎么对他的，他都没有半点怨恨之心。毕竟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苏倩龄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好好照顾的妹妹。他一直担心叶吟霜从来没见过母亲，不会对母亲有感情，现在听叶明坤一说，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很好，很好，她终于长大了，知道认娘了，知道来看她了。

微吸了一口气，苏云岚平缓了下心绪：“吟霜，她也进去过吗？”

“她只进去过一次，而且她进去的时候也是发过毒誓的。”

“什么誓言？”苏云岚有些诧异地问道。

叶明坤道：“你娘身份特殊，我不允许任何人对她有任何不敬之心，所以，当日，我安置她的时候，就说过，任何人要来看她，都得很发毒誓，不可将你娘在里面的情形说出去，不可对她有任何轻慢亵渎之心。”

“哦。”苏云岚不疑有他，正待发誓，却被叶明坤制住了。

叶明坤从桌上的缺里摸出一柄小刀，递到苏云岚面前道：“歃血为盟。你知道吗？就是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把血滴到这翡翠碗里，以示慎重。”

苏云岚接了小刀，眼锋飞快瞥过，并不见刀刃有任何异样。他虽不跟人打交道，但从小时候开始，在这里红叶山庄里，他都是被欺负暗算的那一个，是以对这里的任何人都多留了一个心眼。

刀很锋利，只在手腕处轻轻一划，就是一道伤口，鲜红的血渗出来，流到翡翠碗里，红的更红，绿的更绿。红绿相间，好看是好看，但艳丽中透着说不出去的血腥怪异。

很快就流了小半碗，叶明坤忙说够了。正要替他止了血，苏云岚闪身让开，自行封了手腕处的几处穴道，血就止住了。

叶明坤见他手法迅捷，自成一家，却是他从未见过。联想到苏云岚不声不响的就上了摘星阁，这份功夫，红叶山庄里无一人能比不得上，蓦地一阵心悸，脸上却还是不露声色。

房里的机关果然是在那匹白玉骏马之上，叶明坤扳动玉马，左转三圈，又向右转了三圈，靠墙的那面书架“咯吱咯吱”几声轻响，从中间分开为两截，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暗道来。

红叶山庄地处北地，倚山而建。摘星阁差不多就是全庄最高的位置了。这条暗道就是顺延着向下而去的。苏云岚很快就适应了黑暗，见这暗道不过一米多宽，四周都是坚硬的岩石。过了一程，渐觉得寒气扑面，岩石上面都蒙一层白霜，越走寒气越重，白霜都凝结成了水，滴下来，顺着一旁的小沟流淌，整个地道都是湿漉漉地一片，而前面已隐隐约约见到亮光。

走到亮光之处，苏云岚才惊觉，暗道四周已不是岩石，而是一大块一大块，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块，想必是暗道建成之后，才搬来的冰块堆砌在这里的。

亮光之处也是越来越宽敞，越来越亮堂，最后到了个密室样的冰洞里。这里显然是能通到别的位置的，隐密的地方也另有气孔通到别处，把光线引了进来，折射在镶嵌在冰块的无数水晶和宝石上，又通过水晶还有满室的千年不化坚冰，把个密室照得亮堂堂的，如同白昼。

密室中间，是个四四方方长形的冰棺，这冰棺如同一根巨柱，从上到下的与密室连为一体，里面躺着一个绝色丽人，眉如刀裁，双目微闭，苍白的嘴微微的张着，如不是眉宇挂了一层白霜，就跟平常睡着了没有区别。她的身边，还摆着无数晶莹剔透的花朵，那些花都是在开得最盛的时候摘下来，浸在水里，被冰冻住了，光线照在这里花上，又反射出来，忽青忽红，甚是奇幻

“娘。娘。”苏云岚颤声叫道，扑通一下跪在冰棺前，忘形之下，伸手想去拉住苏倩龄的手，触手处的透骨的寒意，才让他醒悟过来，这是冰棺，苏倩龄已经死了十多年了，那种柔婉的笑语，温明的怀抱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味了。念及此处，苏云岚黑白分明的双目闪炼几下，泪水向开了闸了似的，一涌而出。

叶明坤也不劝他，待他哭够了，收了泣声，才道：“你娘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打算怎么把你娘的遗体带走？”

苏云岚一怔，也有些犯了难，
这个世上，他尝尽人间辛酸，备受曲辱，很长一段是时间里，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就是等长大了，带苏倩龄回苏家祖坟安葬下来。然则真正面临这一刻，他又犹豫不决了。这里是在地底下，而且无数冰块垒在周围，才保住了这些坚冰不融化掉，苏倩龄的尸体才能保存得如此完好，他若真的是带走苏倩龄，只怕一出这地道，苏倩龄的尸体就得开始腐烂了。眼见苏倩龄还和生前一般的样子躺在里面，他实在难以想像，苏倩龄经他的手，化为一堆白骨。这是他挚爱着的亲娘，就算已经没有了生命，能保住她的绝色容颜，能让他时时看到她的样子，自然好过面对一垅黄土。

见苏云岚不作声，叶明坤心里有了底，他又说道：“你要带你娘回苏家安葬，我也不应该拦你的。只是你娘不是你一个人娘，还是吟霜的娘，你要带她走，于情于理，也该跟吟霜说一声。或许你们兄妹二人还可以一起，扶灵柩去苏家。”

苏云岚心里一动，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又忍住了。

叶明坤心机深重，最擅于察颜观色的，苏云岚任何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没有逃出他的眼睛。他慢慢地走到冰棺前，面露戚容，开始跟苏云岚诉说这些年来遣人收集寒冰的不易，以及叶吟霜自小丧母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