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你亲舅舅——你母亲的弟弟……”叶杉好声好气地解释着,仍然不敢松开制住叶霖的手臂。
叶霖闻言,脸上再现极怒之色,冲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叶彪暴吼道:“你们一家都是王八蛋!没一个好东西!”说罢又欲冲上去打他,却被叶杉死死拖住:
“我求你,别再打他了……”
“你放开我!是他把你打伤了哎,你还帮他说话?!”叶霖挣开叶杉的双臂,大声质问他。
“我……如果打我一顿能让他稍微解气,那么我心甘情愿被他打……”叶杉勉强站定,有气无力地说,“他恨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把叶家搞成现在这样的人,确实是我……”
“你、你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心软、会原谅你!你是我们家一辈子的仇人!”躺在地上的叶彪已经鼻青脸肿,呜咽道,“我本来已经计划好,跟女朋友一起出国念书的,结果现在可好,我爸破产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卖了,就连我们的房子也要卖给别人了!是你,是你把我的前途都毁了!”
“你闭嘴!”叶霖上前,又踹了叶彪一脚。“你知不知道你很可笑!想出国就自己打工赚钱出啊,净想着靠你爸,现在你爸没钱了,你倒怨起别人来了?你这种只有靠爹妈给钱才能活下去的米虫,真是废物!”
“你这小毛孩有什么资格说我!”叶彪口齿不清地哼哼着,“你自己不还是靠叶杉养你你才能活?你也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窝囊废而已,嚣张什么啊!”
此话直戳叶霖痛处。
“你给我闭嘴!闭嘴听见没有!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叶霖像一头恶狼一样扑到叶彪身上,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猛揍,叶杉拦都拦不住。
“够了,已经够了……呃啊!”叶杉挤进两具□之间,硬是为叶彪挡下了一拳,叶霖这一拳可结结实实地落到了叶杉身上。
听到叶杉的惨叫,叶霖猛然回神,急忙把叶杉从叶彪身前抱回自己怀里。
“对、对不起!打到你了……是不是很疼?啊?”叶霖已经完全乱了阵脚,慌乱地在男人身上摸索着。
“不要再打了……”叶杉在叶霖怀里喘着气,重复着劝架的话。
“好,我听你的。”叶霖点点头,随即对躺在地上的叶彪怒吼道:“滚!以后再让我看见你找叶杉麻烦,我就杀了你!!”
这话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叶彪恐惧地看着这恶鬼般的少年。他真的会杀了自己!于是,叶彪顾不得浑身伤痛,挣扎着爬起来,连滚带爬地逃下了楼。
“我们进屋去!”叶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叶杉,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扶叶杉在沙发上坐下,叶霖在茶几下面的抽屉里翻出跌打损伤的药,准备给叶杉擦上。
“对不起,都是我害你遇到这种事……”还不等叶霖开口,叶杉却向他道了歉。
“都是我不好,才会连累你碰上这些麻烦……”叶杉还在自责着。叶霖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声道:
“你就不能活得强悍点么?!你这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喜欢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要当好人也不是这么个当法!又不是你的错,你道什么歉啊!你活着就是为了背负那么多不属于你自己的责任么?你累不累啊!”
叶杉像被师长训斥的小孩子般低下头,缩了缩身体。
叶霖见状很是焦躁,他不知该拿这个只会一味隐忍的男人怎么才好。
“唉,那王八蛋说得也没错,我确实也是要靠你养着才活得下去。我吃你的用你的,没资格指责你。”叶霖颓丧地在男人身边坐下。“我也想独立,不想再依赖你、不想再陷进去,可是我做不到啊……没有你,我——我会活不下去的……可是早晚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和别的女人结婚、建立自己的家庭,那个家庭里没有我立足的空间。我很怕那一天的到来,可是我也清楚,对你来说,那样的日子才是你人生的新的开始。”
叶杉默默地听着。
“如果我们俩立场倒过来就好了,是我养着你,你只能靠我才能生活,没了我你就活不下去……我经常这么幻想,如果情况是那样该多好……我会让你变得只想呆在我身边,离了我你哪也去不了……”说到这里,叶霖干笑几声,问叶杉:“这想法很蠢吧?别人听了肯定笑死……”
叶杉笑不出来。他又想说“对不起”,可要是说这话,叶霖肯定又会不高兴的。
“哎呀刚才都是我乱说的,你就当没听见。”叶霖故作轻松地说,“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不会再让任何人碰你一个指头!你也强大一点,不是自己的错就不要认!知道不!”
叶杉如孩子般地点点头。
望着一脸认真而小心地为自己抹药的少年,叶杉心里不知为何,隐隐感到一阵痛楚。不知不觉,当初那个对任何人都一脸戒备、心怀憎恨的孩子,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言行举止也都沉着得有大人的样子了。他又是那么单纯率性地喜欢自己。彩姐知道了应该会很欣慰吧。自己也应该感到高兴的,为何此刻心里却觉得疼痛呢?既欣喜又悲伤、既想挣脱又想趋近,这复杂的感情,到底应该被下一个什么样的定义?
想到彩姐,叶杉一瞬间又犹豫了。自己这样做,她会高兴吗?是自己害得叶家垮掉。彩姐如果还活着,会怎么做呢?她是个心软的人,肯定不会让自己揭露父亲的丑行吧?彩姐,请原谅我。我既没有好好向双亲尽孝道,也没能让你的孩子远离这些纠纷……说到尽孝道,叶杉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叶氏夫妇这些年来一直很疼爱自己,抑或他们是自己亲生父母,自己还会这么绝决地大义灭亲吗?假如叶霖干了什么坏事的话,自己大概会苦口婆心地求他改邪归正,而不会去告发他吧。这么说,自己会狠下心来揭发养父的罪行,是因为自己恨他这么多年来没有给过自己半点父亲的温暖么?这么说来,自己只是找了个崇高的借口,来报复他罢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自己的心竟也是这么阴险恶毒……
“不要用那么直白的眼神盯着我看,否则我会忍不住对你做出一些事来喔。”叶霖边在他淤青的地方揉搓边说道。
叶杉哭笑不得。他叹了一口气,像平时一样揉了揉叶霖那颗有狮子般乱发的头。当初染成草色的头发,经过这一年多时间,颜色已经洗去了许多,黑色的新发长了出来。
叶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叶杉问。
叶霖没说话,只是轻轻把头枕在了叶杉的膝上。
“这是干什么?”叶杉不解。
叶霖依然不语,背对着他,躺在他膝上,闭上眼睛,以阻挡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自己很小的时候,也经常像这样跟母亲撒娇。记忆中,母亲的面容总是慈爱又哀愁的。
“小霖快点长大吧。”母亲并不曾说过“我很累”之类的话,而只是说希望自己快点长大之类的话。现在回想起来,那句话分明就是“养育你让我很累”的委婉说法。母亲短暂的后半生,全都用来为她年轻时一时冲动所种下的孽果偿还罪孽了。可怜她还没等到自己长大成人,就撒手人寰了。如此一生,真是前半生大喜,后半生大悲。
叶杉。这个本该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却接下了母亲的重担。想来他与母亲虽非亲姐弟,相似之处却有很多。这男人也是长了一张善良人的脸孔,脸上却经常无意之中就浮现愁苦的神色。他心里有很大的压力,却不肯跟别人说。他比母亲的耐性还强,不管自己多顽劣,他都是一味容忍,有时叶霖真想看看他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自己并不喜欢A市这个地方。没有人情味,排外倾向严重,个个人都精于算计。不过他喜欢叶杉。正如自己说的,只要跟叶杉在一起,在哪里生活都无所谓。可是他不属于自己。自己就快成年了,到时候就没有继续缠着他的理由。那男人固执地认为只有跟芸芸众生走一样的路,人生才能安稳地过去。等他成家后,自己就不得不离开了吧。
像这样躺在他腿上撒娇的日子,以后大概不会有了。
21.绝决
年三十,太阳很给面子地普照大地。天气温暖,叶杉和叶霖在热闹的花市里穿行。
“总觉得冬天还能看到开得这么灿烂的花,很不可思议。”叶霖随口说。
“你以前住的地方,冬天会下雪吧?”叶杉问他。他发觉,现在自己跟叶霖说话,得仰头看他了。少年的骨骼如新生的树苗,有无限的生长潜力。
“唔。会下,而且经常下很大。我不喜欢下雪啊,学校会组织我们去义务扫雪的。很累!”
“啊啊,其实,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雪呢……”叶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不会吧?”叶霖深感讶异。
“真的哦,”叶杉说,“我从小到大都是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都算是亚热带了,从来没有下过雪的。虽然偶尔有出差去别的城市,不过都不是在冬天。雪应该很美吧?”叶杉的眼神充满期待。
“看一次两次还好,看久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了。而且很冷,下完雪路上又滑。没什么好的。”叶霖的反应很平淡。
二人随着拥挤的人流前行。路两边摆了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这百花争奇斗妍的景象在冬日里出现,别有一番风味。金黄色的年桔和黄金果,浅紫的大丽菊,翠绿的万年青,还有大红大粉的叫不出名字来的各种花卉。
“到此算是解脱了。一切都过去了。”叶杉感慨道。
叶霖没吱声。
“你有考虑过毕业后想做什么吗?”叶杉问他。
“还没有吧。”
“以前有没有‘人生的梦想’之类的东西?”
“有梦想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混个高职而已。废人一个。”
“话不能这么说……呐,毕业后跟我一起去上海吧?”
“哼哼,你也这么跟沙丽说的吧?”叶霖面无表情地说。
“……她也应该一起去的,她哥哥在那儿嘛。”
“你们准备结婚了吧。”
“应该吧。”
“你爱她吗?”
“……”
“答不上来么。你连爱不爱她都不确定,就想和她结婚。”叶霖冷笑道,“虽然我一直看那女人不顺眼,不过这会儿我挺同情她的,真的。”
气氛顿时变冷。接下来的一路,叶霖都没再说话,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叶杉跟在他身后,几次欲言又止。
这个年过得很平静。二人表面上和和气气,私下却都各怀心思。
叶彪之后果然没敢再来找过他们麻烦。一切都趋于平静。叶杉不再为叶家所束缚。叶霖很不喜欢叶这个姓氏,还几度想过要改姓——不过他没有父亲,不知道该改姓什么。这点叶杉也跟他一样。两人都是因为这点,才跟了叶家的姓,这姓氏虽然背负了很多罪孽,却是他和男人之间唯一的羁绊了。脱离了这一点,他们两个,就纯粹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这些话,叶霖没有机会告诉叶杉。
短暂的寒假过后,叶霖在职高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
三月末的某一天,叶杉被叶霖的话弄得大惊失色。
“我要去西藏,支援西部建设。学校四月份就要公布能去的人的名单了。”叶霖很平静地把一张报名表摆在他的面前,如是说。
叶杉闻言,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你说什么?!”
“表在这里,你自己不会看啊,我说,我要当志愿者,去西藏。”叶霖的声音坚定而没有感情。
“你——你疯了!”叶杉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好好的去什么西藏!”
“我想去啊。而且你看表这里说,‘教育部将统一制定对参加现有各类基层项目的毕业生实行考研加分政策,对服务期满的高职毕业生实行免试入学读成人本科的政策’,我回来可以不用考试直接读本科哎。你不觉得很好吗?”叶霖指着表下面密密麻麻的注释说。
“你想上大学就考个大专,读个‘专升本’就好了啊!何必绕那么大一个弯,去西藏!”叶杉声音提高八度,拍着桌子大声道:“你以为去西藏是去玩啊,说去就去,你知不知道那里条件有多艰苦啊!万一把你分到一个没水没电的深山老林里,饭都吃不上,高原气候又恶劣,你怎么活啊?病了谁照顾你啊?你以为在那儿就一定能有好工作给你做了?很多援藏的人都是靠关系被安插、‘特派’进去的,到时候你永远只能被那些人踩在脚下做苦工,根本没机会往上爬!你还小,不知道这世界有多么险恶!”
缓了口气,叶杉继续教训道:“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我至少有些人脉,肯定能帮你找份稳定的工作,你要是想继续念书,我就供你念下去,这两者不都比你去西藏强多了!西藏那么远,我在那边又没有熟人,可怎么照顾你?等去了后才发现你不适应,到时候你想回都回不来了!你叫我怎么安心得下来!你妈把你托付给我,不是让我把你养到十八岁了就可以不再管你的死活!”
“您老的大恩大德,小的感激不尽。”叶霖怪腔怪调地说,“可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决定要去。”
“不行!我不能让你去!”叶杉怒道。
“为什么不行!”叶霖也生气了,“你们记者平时经常在报纸上大肆表扬那些‘支援西部大开发的好同志’啊,把他们写得那么崇高,好像圣人下凡救苦救难一样,那你知道我也要去支援西部建设,应该高兴得很、把我表扬一番才对,你现在又把西藏的生活说得那么不堪,算什么啊?真是表里不一!”
叶杉的脸由青变红,又由红变白。他疲惫地看着那张报名表,声音颤抖了起来:“是,你可以骂我口是心非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我虚伪;但是,现在,在你面前,我的身份不是一个记者,而是你的亲人。你是我在世上最关心的人,人都有私心,我也一样,我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够过上好日子,不要去那么远那么荒凉的地方受苦,这样也有错么……”
叶霖的身体微微颤动。“随便你怎么说,苦我又不是没吃过,再吃一次有什么关系。”他说。“别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亲口答应过的,只要我满了十八岁,我就爱干吗干吗,你都不管我了。这是你自己说的,你不会想反悔吧?志愿团八月出发,到那时我已经够十八岁了。”
叶杉痛苦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你就这么想离开我身边吗?”
叶霖抿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吐出几个字:“是,我很想。”
这话犹如一把利剑直捅叶杉心窝。“我以为你已经接受我了……原来,情况和一开始根本就没有差别……”
“在表上签个字,让我去。”叶霖不动声色地把笔扔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