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安不由想起几天前施铎在电话中得知自己要去日本之后的反应,尽管施铎没有太多的抱怨什么,但声音明显没了精神,一再地跟自己确认归期。周子安知道最近绯闻缠身的施铎日子并不好过,然而即便自己留在台北也帮不了他的忙,一旦关系曝光的话反而会招来更大的风雨,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也许是个不坏的选择。人们常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是九个月来的种种让周子安渐渐明白,这句话至少并不适合他们,很多时候即使是相爱的两个人也不得不各自面对自己的命运。与其为对方的困境无谓地烦恼,不如认真对待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无须对方担忧的人。
一阵冷风迎面袭击来,施铎紧紧风衣的领口,不知不觉周子安离开台北已经快半个月了,而秋意也越来越深。施铎刚走到自己的车边,却被人从背后叫住了。
施铎回过身去,只见江晓蓉急匆匆地从录影棚追了出来,连外套也没穿,短裙下露出长长的细腿,她却丝毫没有怕冷的样子,气喘吁吁地在施铎面前站定,明媚的大眼睛直直地望了过来。
"我刚刚听导演说明年的节目你不参加了,是真的吗?"
施铎看著她红扑扑的面颊,她才知道啊?消息未免太不灵通了。施铎简单地回答:"是。"
"为什么?导演也说如果是原班人马该多好?就因为前阵子我告诉记者在跟你交往吗?"江晓蓉看到施铎绷紧了脸,耸了耸肩:"好了,我是在胡说,因为你得罪了我,报复一下不可以吗?"
江晓蓉满不在乎的态度倒叫施铎哭笑不得,他点头:"是,你可以报复。我不干了,这也是我的自由吧。"
"可是,可是,"江晓蓉急切地提高了声音:"我想跟你合作啊。"
"我不想再被人利用、拿来制造花边新闻了,我再明确地告诉你一次,我讨厌那种事情!"
"可是--"
江晓蓉用手捂住嘴,大大的眼睛盈满了热泪,忽然哭了起来。看著梨花带雨的江晓蓉,施铎顿时觉得手足无措,对女孩子的眼泪他向来最没办法,跟婉馨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们,再难解的棋局比起这种状况都要好对付得多。
幸而江晓蓉自己拿出手绢压住了眼角,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还带点哽咽:"我是说了谎,但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存心利用过你。......我只是生气,太生气了。......因为你看不起我。在这个圈子里,我从没有真正信赖过谁、尊敬过谁。......也许你不相信,但是......。你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你说话直接,却很温和,从来没有色迷迷地看我,更没有那种企图。......你是我最喜欢的合作物件。"江晓蓉扬了扬睫毛,却又扬下一串眼泪:"你那样说我,我才报复的。但,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利用你,我可以发誓。"
第一次看到表情如此认真的江晓蓉,施铎不太习惯,他迟疑了一下,打开了车门:"坐进去说话吧,外面太冷。"
"你能原谅我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江晓蓉望著施铎的脸。
施铎点点头,他掏出一支烟,看到江晓蓉不觉犹豫了一下,江晓蓉笑了:"也给我一支吧。"
两点橘红的火星跳动在昏黄的灯光下,施铎吐出一口烟:"我可以原谅你的行为。但是,有些事情我想让你知道。明年的节目我不会参与,听我说--"他制止了明显想要插话的江晓蓉,"我要退出并不全是因为绯闻,而是我本身并不赞成棋士过多地参与传媒活动,而且我很喜欢下棋,不想把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江晓蓉呆呆了看了施铎一会,没有作声。
"另外,你的所作所为我真的很生气。倒不是因为影响了我本人的声誉,而是--"他顿了顿,望著江晓蓉的眼睛:"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不希望他对我有任何的误会。你明白吗?"
在窗边稍站了一会儿玻璃上便凝上了一片白雾,窗外的街道、树木、连同房顶都积了一层厚厚的冬雪。母亲一边在厨房里忙碌著,一边絮絮地说著新年下雪是好兆头之类的话,客厅中的父亲则把头埋在报纸里应付地咿啊著。施铎离开窗边坐到沙发上,接过父亲递来的一叠报纸,却懒得翻阅。鼻端漂浮著年菜的香气,电视机里播放著热闹的新春特别节目,然而施铎却丝毫没有过年的情绪。
今年周子安不在台北。原先婉馨是说好只待三个月就回来的,刚好还可以赶上新年,但前段时间周泰涵和夫人去日本看望儿子、拜访朋友,这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两天前周子安在电话告诉施铎周泰涵老师决定留在关西过年,这下周子安自然也回不来了。
当然即便是周子安此刻就在台北他们也不可能相守著度过新年,作为独子他们都有责任陪伴父母,至多不过是在新年的爆竹声中打个电话说上几句话而已。通讯发达的今天不管是在台北还是在关西,电话中周子安的声音都是一样清晰,然而施铎仍然希望能够跟他置身于同一片天空下对话。如果不能拥抱你,至少让我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近到让我触手可及。
"小铎,是你的手机吧?"父亲捅了捅陷入沉思的施铎。
仔细一听果然楼上自己的房间传来了手机的铃声,施铎腾、腾、腾地直冲上楼,抓起床上的手机,刚按下接通键,没等他说话,耳边已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
施铎在床上坐下:"江晓蓉啊。"
"嗯,新年好啊!施铎老师在干什么?陪女朋友吃饭吗?"
"怎么可能,我在父母家。"
"啊~~~怎么那么没精神?女朋友在旁边,不方便跟我这个美女说话吗?"
施铎笑了:"他不在台北。"
"喂,你也不问候我一下新年好?"
"新年好。"
"你也不问问我在哪里?"
"你在哪?"
"天啊~怎么跟挤牙膏一样。施铎老师,你这样可不讨女生喜欢啊。"江晓蓉哈哈大笑:"不过我还是回答你。"
"嘟--"通话忽然被切断了。
"咦?这个疯丫头话也不说完。"施铎无奈地放下手机。自从那次在车上与江晓蓉谈话之后,江晓蓉果然安分了许多,她不在记者面前乱说话了,人前也不再对自己直呼其名。应该说最近与江晓蓉的合作是相当轻松愉快的,就这样收场倒不失为一件乐事。
楼下忽然响起了门铃的声音,父母的说话声中夹杂著一阵熟悉而清脆的笑语。施铎下了楼,向门口望去,玄关处江晓蓉正高兴地对他微笑著:"施铎老师,我给你拜年来了。"
16.
吃饭的间隙施铎忍不住偷偷去看母亲的脸,江晓蓉刚进门时母亲的脸色简直是差到了极点,如果不是考虑到正值新春的话只怕母亲早就用扫帚把她打出去了,但是仅仅一个多小时之后母亲的面色已基本缓和了下来。应该说是母亲宽容还是江晓蓉的演出卖力呢?
今天江晓蓉的妆容、服饰都比较的素净,显得规矩而可爱,长发扎了起来,乍一看有点象婉馨,面对如此清纯可人的女孩,母亲的心也软化了一点吧。此外江晓蓉的嘴也够甜,叔叔、阿姨叫得格外的顺口,脱下大衣就钻到厨房里腻著母亲说要帮忙。施铎相当清楚江晓蓉粘人的工夫,所以当母亲和江晓蓉一起端著菜出来时,他丝毫也不觉惊讶。使他意外的是江晓蓉的手艺居然非常的不错,施铎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平日讲话随便还抽烟的女生竟然真的会做菜。
"江晓蓉小姐,你不在家过新年吗?"父亲问。
"叔叔,你叫我由美么。"江晓蓉笑了:"我老家在花莲,我妈妈是单身母亲,五年前死了。所以,我根本都没有家。"
江晓蓉说得轻松,饭桌上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施铎发现母亲看江晓蓉的眼色又柔和了一点。
成见并不是那么难以打破的东西吧?冬夜冷冽的空气中施铎一边抽烟一边这样想著。母亲曾经那么讨厌江晓蓉,然而仅仅两、三个小时之后,母亲就算还没有完全接受她,至少也不再排斥她了。如果母亲知道了自己和周子安的关系,也会宽容地接纳吗?很诱人的设问,然而施铎绝对不敢去轻易求证。选择怎样的媳妇和是否接受自己的独子是一个同性恋者,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施铎回想起来,当母亲得知自己和江晓蓉的绯闻的时候,任凭自己如何申辩,她依旧表达了强烈的不满,而听到自己与周子安的关系时她却轻易地相信了高若萍的谎言。相信与不相信全在母亲自己的选择。当太过恐怖的事实出现在面前时,人类会本能地否认眼前的现实,母亲当时的反应便是基于这样的心理。时至今日自己仍在奢望父母的理解,但事实上仅仅要他们面对真相只怕都很困难。
不知不觉中香烟几乎已烧到了指间,长长的一截灰烬中隐约跳荡著些微火星,而这微弱的橘红光点以外是无穷无尽的寒夜。
"施铎--,施铎--,电话。"听到江晓蓉直著嗓子的喊声,施铎掐灭了手中的烟,转身走进房里。
看到施铎挂起电话,江晓蓉饶有兴致地盯著他的脸:"哎,那个就是周子安啊?"施铎勉强点了点头,江晓蓉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喔,以前只知道他长得帅,没想到声音也这么好听。真不愧是围棋王子,真是彬彬有礼。"想到了什么似的,江晓蓉忽然轻轻笑了:"我告诉他我是江晓蓉,他问我‘江晓蓉小姐吧?',他居然也知道我。"
江晓蓉说得兴奋,完全没有注意到施铎的脸色越来越阴沈。电话里周子安的声音非常平静,但那过于简短的新年问候却让施铎隐隐感到不安。对于新年出现在自己家中的江晓蓉周子安会怎么想呢?施铎想改天应该在电话中解释一下。
可事实上这个解释被遥遥无期地拖延了下去,每次施铎总在放下电话以后才懊恼地想起又忘记说这件事了,再过几天施铎干脆不去想它了。周子安从未提起过江晓蓉,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他一直是那样一个理智而清醒的人。这样也好,省去自己许多麻烦,真要解释的话施铎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酒店略显昏黄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在笑闹著的人们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施铎也混在人堆里跟他们随口开著玩笑,居酒屋确实是个能让人放松神经的地方。来酒馆之前他们刚录制完新版围棋教室的第一期节目。尽管施铎早已退出了节目组,然而在高若萍的劝说下他还是作为嘉宾参加了第一次的节目演播,因此工作一结束他便被导演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拉来喝庆功酒了。
也许因为离别在即,大家言谈都很随意,施铎发现导演是个难得爽朗的人,两人边喝酒边聊个没完。导演喝得很多,舌头都有点大了,施铎也有了三分醉意。这样轻松、热闹的气氛让施铎觉得相当惬意,再过两天周子安就要从日本回来了,想到这个他的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雀跃。
江晓蓉爬上了施铎身边的凳子,一手撑住俏丽的下巴,一手把玩著酒杯问施铎:"这是你最后一次参加节目了吧?"看样子她也喝了不少酒,脸蛋通红、眼波流转,别有一番风情。回过头望著施铎江晓蓉轻叹一声:"过了今天就全部结束了。"
施铎困惑地看著她,忽然他的脖子被一双胳膊环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嘴唇上刷过一阵馨香柔软。
仰望著慌忙地推开自己的施铎,江晓蓉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烁著坚定的光彩:"我不想结束。"
在人的窃窃私语中施铎头也不回的走出居酒屋。春天迟迟未来,冬夜的寒风冷得刺骨。怎样期盼也盼不到宁静的春天吗?为什么麻烦总是一个接著一个的到来?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流泻进来,靠窗的座位和临窗的人都沐浴在薄金似的光线里,耳边萦绕著棋子落盘的脆响,施铎朝围棋馆的门口望了一眼。昨天夜里他接到了周子安的电话,周子安告诉施铎他和父母第二天就会回到台北,施铎还来不及开口,电话那头的周子安忽然说:"我们见个面吧。"分居近半年,这是周子安第一次主动提出要见自己,施铎不免有些吃惊,简短地说定了时间地点,周子安便挂断了电话。
施铎不知道周子安为什么要和约在围棋馆见面,仅仅是避人耳目这么简单?周子安在想什么?他又要说些什么?伴随著忐忑不安的情绪,这些问题不断地袭上施铎的心头。
那夜酒会之后施铎再没有见过江晓蓉,江晓蓉也没有再打他的手机,那一切似乎只是一个酒后的恶作剧。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两天前报纸上登出了施铎与江晓蓉酒馆热吻的消息,援引的是某节目工作组成员的话,虽然这次没有配发照片,但施铎的不安却不会因此而少掉几分。
江晓蓉真难辨的任性言行,周子安莫测的态度都让施铎头痛不已。既然想得再多也于事无补,不如就不要去想了,等见了面再说吧。
施铎叹了口气,打开棋盒独自打谱,但仅仅五分钟以后他就放弃了,心情如此烦乱,根本无法投入黑白的攻守之中,点燃一支香烟,施铎闷闷地托著头望向窗外。
略带沙哑的嗓音传进耳鼓,循著声音的方向望去周子安正和服务生说话,望著他平静温和的面容,一种暖融融的安心感在施铎胸中泛起。周子安一头向施铎这边望了过来,脸色依旧平和,眼中却泛起了只有施铎才能觉察的细微波澜。
周子安有条不紊地将棋子排布在棋盘之上,看著渐渐明晰起来的棋局,施铎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这是我两天前的对局?"
周子安点点头。
"你怎么会知道?周刊还没有登?
"我拜托过高若萍,你每次对局的棋谱她都会传真给我。"周子安望著棋局:"为什么?对方的实力并不出,你却跟他纠缠了这么久,至于那些昏招,不用我说你自己也很清楚吧?"
"我赢了八目啊。"
"单就实力而言这局棋中盘就该结束了,你可是国手战的卫冕者。"周子安的语气强硬而犀利。
施铎看著周子安的眼睛没有说话。自己那天的确没有发挥好,开局时连连出错,要不是对手太弱,说不定连翻身的机会都不会有,直到下半局他才渐渐控制住了局面,而最终仅以八目的优势获胜也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但是,周子安你知道吗?会下成这样是因为即使是在对局的时候我也在担心一旦你知道了江晓蓉的事情将有怎样的反应?而我又该如何向你作出解释?
围棋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活动,棋局之间棋者的心情昭然若揭。
现在摆出这局棋是想说些什么吗?施铎等著周子安的问话,然而周子安却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了,收拾起棋子淡淡地说:"下棋吧。"
跟周子安的对弈从来没有这么艰涩过,施铎知道此刻自己的心根本不在棋盘上,他实在猜不透周子安的心思,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能从周子安的落子之间隐约感觉到对方的不安。周子安已经知道那件事了吗?那为什么不问呢?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想给自己了吗?
手机铃声打断了对局,周子安接起电话:"妈妈......是......好,那我待会儿就到。"
收起手机他对施铎说:"我得早点回去,今天要不就下到这里吧,我走了。"说著他拿起大衣起身离去。
施铎坐在落地窗边望著楼下的街道,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茸茸的细雪,就这样看著那个身影汇入茫茫人海消失不见?绝不!在人惊讶的目光中,施铎抓起外套冲出了围棋馆的大门。
17.
车窗外的淡水河笼在沉沉的暮色里,晶莹的雪片从天而降,视野中充斥著灰暗的色调。
"妈妈,是我,突然有点事情,今晚不回来吃饭了,抱歉。"周子安跟母亲解释了几句便结束了通话,回过头他望著沉默的施铎:"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