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两年,聚少离多,风波不断,周子安过于理智的言行常常让施铎感到得无助,长久以来施铎总以为是他在努力地维持著两人的感情,而到头来自己却是被保护的那个。
施铎一直认为周子安在记者招待会上镇定的言谈只是他用以应付媒体的演技,施铎没有觉察到在周子安沈静似水的面目底下藏著决然的表情。那一刻周子安与魔鬼做了一个交易,以自己的职业生涯换取了施铎继续前行的可能。
雨越下越大,天光也愈加暗淡,屋子中仿佛弥漫著一股灰色的湿气,几案上的细瓷花瓶、瓶中紫色的鸢尾、手边的棋盘棋盒看来都有些模糊、不甚真切,但施铎面前地板上那片晶莹的水渍还是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周子安周泰涵的眼中。
"时间到了,"对面的人刚拍落棋子,施铎立刻抬起手腕给对方看表上的时间,"刚好半小时。"
望著施铎得意的笑容,周泰涵无奈地停手:"怎么这么巧?每次你形势不妙的时候总刚好喊停?"
"我偷偷拨过表了,"施铎眨了眨眼,见对手愣了一下,不由笑出声来:"当然不可能啦。喔,我先去帮阿姨切西瓜了。老师,棋子就拜托你收拾一下喽。"
夏日的薰风轻轻拂动廊前挂著的风铃,细碎的声响给炎热的午后带来丝丝清凉。收拾著盘面上的棋子,周泰涵的眼里不觉浮上不经意的微笑。周子安离开台湾已经四年了,在这期间施铎俨然承担起了儿子的角色,只要没有重大的比赛,每周他总会按时报到,不是聊一些棋院的趣事,便是陪著自己下棋,因为医生嘱咐过每天对局的时间要严格控制在半小时以内,施铎甚至改变了从不带表的习惯。
"吃西瓜喽,"一抬头,施铎和周夫人坐在廊檐下正著他,身旁的托盘上一片片西瓜红瓤翠皮,看起来相当诱人。
听著院中老树上的蝉鸣,咬著清甜的西瓜,周泰涵的目光移到正跟妻子说话的施铎脸上。一缕阳光透过屋檐的缝隙刚好落在施铎金色的刘海上,似乎正谈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施铎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把妻子都逗乐了。这个孩子总能轻易地给周围的人带去快乐,而灿烂笑容背后的灰色情绪他早已折叠起来,压到了心底。
四年中周泰涵亲眼目睹了施铎在棋坛所走过的每一步。仿佛一轮红日拨开浓云、喷薄出海,施铎的光芒震惊了整个棋坛,不再是少年的锋芒意气,而是历练后的炉火纯青。跟施铎对弈过的棋士多半都会觉得气馁,倒不全是由于技艺上的落差,而是因为施铎的棋常常给人一种目中无人的感觉,虽然他的应手总是很漂亮,甚至称得上无懈可击,但仔细推敲却又觉得他似乎未尽全力。究竟谁才可以引爆出他全部的能量?四年间种种议论纷扬而起,也不乏前来挑战之人,然而无一不是铩羽而归。
周泰涵知道施铎棋里的那种孤傲是等待的味道,施铎一直默默等著,等著这一生他唯一的对手。
"很好的孩子啊,"趁施铎去厨房洗手的时候妻子对周泰涵说,"虽然总是摆出一张笑脸,可他看得出他很想子安。好几次差点我就告诉他了。"
"他问你子安在哪了?"
"没有,怕我为难吧,他从来没有问过,有时无意中提到了子安他也会帮我岔开话题,但就是这样才更让我觉得心疼。"妻子的眼中浮现出母性的温柔。
望著庭院中的郁郁的树影,周泰涵没有说话。
26.
据说这世上的所有的海洋都是相通的,那么眼前这汹涌的浪涛是否也曾拜访过台湾的海岸线?周子安俯身抓起一把潮润的海砂,陷入了沉思。
"老师,老师,"公路上扶著自行车的学生已等得不耐烦,远远地冲他挥手:"快走啦!"
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将掌心的砂子抛回海中,转身沿著倾斜的堤坝他跑回公路上面,从学生的手中接过自己的自行车,一行人说笑著沿著海岸公路继续向前行进。
"老师真的好喜欢海啊,每次路过海岸线都要下去,一呆就是大半天。"一个女学生说。
"是吗?老师的家乡没有海吗?"一个男生好奇地问。
"笨么,台湾和日本一样都是岛屿,当然有海啦。问出这样的问题,你中文白学了!"看得出说话的女孩有张不肯饶人的嘴。
"我学的是中文,又不是中国地理。"男孩也不服气。
望著秋阳下学生们红扑扑的面孔周子安不由牵动了嘴角的笑意。四年前他独自来到北海道,隐姓埋名当上了一名中文老师,过去他很少跟孩子打交道,刚当上老师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习惯与学生相处,现在他倒很喜欢这些爽直天真的孩子们。
"哇──哇──这就是吗?天啊!"跳下自行车,连撑脚架都来不及放下,一个女生就激动地大喊大叫:"啊,啊,啊,我看到了──麦、子、的、颜、色!"
秋风吹过,眼前大片、大片的麦田翻滚著金色的波浪,沙沙的轻响回荡在耳际。伴随著淡淡的泥土芬芳,那单纯而灿烂的颜色轻易便打动了每一颗心灵。
"老师,台湾的麦田也跟日本的一样漂亮吗?"真是古灵精怪的问题。
"我没看过台湾的麦田。"周子安这样回答。
"咦?老师难道是到了日本才看的《小王子》?"
"不是,我十岁的时候就读到了这个故事,一直很喜欢,所以才把中文的译本推荐给大家。"
"老师真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我可是放下书就恨不得马上飞过来看看麦田。"
周子安笑了,确实他从小就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事实上除了围棋他几乎都没有对其他事物过发生兴趣,别的孩子都拥有五彩缤纷的童年,而他的回忆中只有近乎单调的黑白两色,不过这并不是他没有去寻找麦田的原因。
至今周子安仍清楚地记得十二岁的那个午后,当自己因为施铎的迟到而在围棋学校闷坐著生气时,一个女同学将一本薄薄的小书递到了他眼前。
直到现在周子安也不明白当初是什么力量驱使他打开了这本明显与围棋无关的童话。也许因为窗外的阳光特别慵懒,也许是被封面上小王子干净的笑容拨动了心弦,他翻开了那本小书。
当施铎"嘿"的一声将他从书页间唤醒的时候,眼神恍惚地望著面前那人金色的刘海,周子安忽然知道了麦子应该是怎样一种颜色。只是那时他还太小,十二岁的他单纯地喜欢这灿烂的金色,却不知该如何将他掬在掌心,十年以后他回到了台湾,然而此时小王子的身边已经有了一朵玫瑰,于是周子安成了故事中的狐狸。
狐狸是"他",小王子也是"他",而玫瑰是"她",所以小王子心中的位置属于玫瑰,狐狸只能做小王子的朋友,而小王子能留给狐狸的也只有麦田的颜色。然而这就够了,周子安从来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他选择默默地守望,只要能见到棋盘对面那抹麦子的颜色,他便别无奢求。
周子安没有想到有一天这抹金色会属于自己,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几乎无法承受。从第一个吻开始就已彻底沦陷,理智被热情燃烧殆尽,沈静的假面徒劳地掩饰著一颗笨拙而热切的心灵。相爱两年,在理智与情感的平衡木上他也苦苦地走了两年,冰冷的面具已是裂痕斑斑。早在相爱之初周子安就知道了故事的结局,然而他还是赌上了所有仅仅为了当一只被驯服的狐狸。周子安不会后悔,毕竟他得到了麦子的颜色,而眼前这连绵的麦田便是他在异国最大的安慰。
"我想──"周子安望著他的学生:"最漂亮的麦子的在台湾。"
"喔,老师太偏心了,刚才还说在台湾的时候根本没去看过麦田啊。"女孩子噘起嘴表达了不满。
遥望天际淡淡的浮云,周子安只是微笑。
"又在打谱?"放下一杯抹茶,拿著托盘的老板看了一会棋局,不由赞叹,"唔,很精彩的对局,黑子好强。"
"是,执黑的话,这几年他都没有败过。"周子安抬起头来,目光温和。
"又是施铎的棋谱?呵呵,台湾人果然还是赞赏台湾的棋手。"老板哈哈大笑:"你老是在这里一个人打谱,为什么不找人对局呢?我很想看看你的实力。"
周子安笑笑,没有说话。不找人对局是因为没有对手,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对手只可能有一个。
"喔,有人来了,我先去招呼一下。"因为是熟客,老板跟周子安说话很随意,周子安喜欢的也正是这种轻松的气氛。四年间,隐姓埋名的周子安总在这家围棋会所消磨闲暇时光,他总是坐在这个固定的位置上看父母寄来的家信以及附在信中的棋谱。在手边抹茶氤氲的香气中台湾的一切都铺展在眼前──家中的腊梅开花了,棋坛出现了一个有实力的新人,董哲森院长的小女儿结婚了,棋院主办的围棋推广活动大获成功──更多的是有关施铎的消息──又向母亲学了一道新的菜色,头衔战再次获胜,读著这些近乎琐碎的大事小事,淡淡的微笑不经意间便爬上了周子安的嘴角。
日本到台湾之间的交通称得上便捷,然而四年当中周子安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只要回到台北就有可能遇到施铎,周子安知道如果再度相逢,施铎一定不会再松开自己的手,即便要与全世界为敌,恐怕他都不会松手。施铎目前在棋坛的表现正是如日中天,周子安不允许自己成为那个射日之人。围棋的道路永无止境,何时两人才能重聚?这个问题周子安在心中拷问了自己整整四年,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环顾安静的围棋会所,周子安不由想到了台北街头那家老旧的围棋馆以及常常在那里等候自己施铎。玻璃门忽地被推开,周子安不觉一惊,然而走进来的不过是个熟悉的棋客,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变得这样神经过敏了?
沿著坡道向上走去,路旁的梧桐叶子已尽数变得焦黄,随著飒飒的风声旋转落地,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脚下那层厚厚的枯叶告诉周子安秋色已深,冬天的脚步近了。不知不觉独居异乡又是一年。北海道的冬天的异常寒冷,周子安不喜欢这里的冬天。再过两周学校照例又要放寒假了,那太过清闲的白天和之后的漫漫长夜同样难以打发,守著窗外的绵绵白雪打谱固然是一种乐趣,然而新年热闹的爆竹声却会让心底的孤独无所遁形。
抬眼向坡顶望去,淡蓝的天际下一栋三层的红顶的楼房格外显眼,二楼的那间小屋就是周子安四年来寄居的地方。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周子安不急不缓地向小屋走去。对于寂寞的人来说,雨是一位温柔的访客。
习惯是最安全也是最单调的东西。独居的日子由一些简单的重复堆栈而成,一切都在计划内,毫无悬念。周一到周五在学校讲课,周六去超市采买一周的食物,周日把衣服拿到洗衣店去送洗。就连开门这样的小事,因为已做到烂熟,也变成了一套固定的程序。周子安总能在离大门刚好十步的地方低下头去,差八步的时候手会在口袋里摸到钥匙包,差三步的时候那支房门的钥匙已攥在了手中,然后把钥匙插入锁孔,旋转一圈,门便应声而开,一千多个日子这样的动作不断反复、无一例外。然而今天当他拿著钥匙在门前抬头,手却蓦地停在了空中。门边的台阶上坐著一个人,看样子是在等人,等得太久了已沉沉睡去,微风吹来拂起那人额前金色的刘海,宛如九月成熟的麦田。
"啪──"钥匙落在地上。
熟睡的人被吵到了,睫毛掀动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一抬头也怔住了。
一群晚归的鸽子掠过屋顶,悠扬的鸽哨包裹住门前的那两个人。
台湾棋院院长办公室的桌上静静躺著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上那两个字谈不上漂亮却也写得工工整整,董哲森院长不由叹了口气:"这小子也会认认真真地写字啊,第一次看到......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尾声
"一起去看麦田吧。"
"外面在下雨。"
"不,天晴了。"
"怎么可能?明明在下雨。"
"真的晴了。"
"好,你说晴空在哪?"
"不要看头顶,看我的眼睛。"
世上本没有永不下雨的天空,但是,我坚强的、倔强的爱人啊,请握紧我的双手,即便风雨中也会找到属于我们的晴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