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顺著脊椎骨渐渐上行,父母忧戚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施铎也曾设想过事情败露后的情形,但真正面对,那种几乎让心脏都要麻痹的紧张、无力还是远远地超出了当初的设想。
这次的报导恐怕不是一个简单的解释就可以打发过去的?直面公众的时刻真的到了吗?
高若萍坐在一边静静地打量著施铎脸上的阴晴变化,拿过施铎丢在茶几上的杂志,她扬了一下眉:"你有什么要说的?"
"周子安知道了吗?他现在怎么样?"
高若萍的脸上划过一个小小的惊讶,她困惑地托著头忽然笑了:"你们果然不怕死啊?知道吗?他看完以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在问你。"收敛起笑容她的眼神变得凝重:"但是,施铎,这不只是你们两个人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该如何自处?你有没有想过棋院会因此面临怎样的尴尬?"
高若萍咬住嘴唇:"你大概从没想过我的心情吧?我看到这篇报导时的愤怒,你可以体会吗?你们根本没把我的警告当一回事,我早就说过不能被抓到第二次,不能见面,但是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们的眼里只有对方,这本无可厚非,但是,你们现在要面对的是媒体啊,在这个战场上我是和你们同进退的,而你们对我缺乏起码的信任!"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忧伤:"我非常失望,尤其是周子安,他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举动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施铎──"高若萍微微偏著头,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我不是神,我不会创造奇迹,我的能力是有限的,请你们不要一再地给我出难题。"
把杂志收进公文包中,高若萍抬起眼来:"我来这里之前已经跟周子安面谈过了,今晚他会回父母家住,暂时你们不要联系对方,电话也不能打。明白了吗?"审视著施铎的眼睛,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记住了自己的话,高若萍继续说下去:"明天早上9:00棋院会召集各方媒体举行记者招待会澄清这件事。晚上早点睡,明天记得穿正式一点、打领带,我不希望全台湾都看到一个垂头丧气的你。"
拿著包高若萍站起身来:"我得赶回去做记者招待会的准备工作,但愿明天天亮以前可以一切搞定。"
"你打算怎么办?"施铎问。
"我能怎么办?当然是‘死不承认'。"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高若萍回过头来:"施铎,如果有一天我因为说谎太多要下拔舌地狱,请多少为我流几滴眼泪。"
踏入职业棋坛的第一天就是在眼前这个大厅里举行了新初段的欢迎酒会,当时踌躇满志的施铎绝对想不到自己再度在此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居然会是在棋院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上,而自己的身份竟然是同性绯闻的男主角。这算不算上帝跟他开的小玩笑?
现在是8:30,离记者招待会开始的时间还剩半个小时,记者们尚未入场,而棋院方面的相关人员已经到齐,各项工作也已陆续就位。主席台的座位排列得相当巧妙,正中间左边坐的是现任院长董哲森,右边是高若萍的座位,高若萍的右侧坐著周子安,而董哲森的左边则是施铎的位置,其他的工作人员则依次坐在他们的两边。这样的安排既不会显得在刻意拉大周子安和施铎的距离,同时又保证了他们的照片不会出现在同一个镜头里面,高若萍可谓用心良苦。
施铎向周子安望去,周子安幽深的黑眼睛凝望著前方不知在思考著什么,仿佛感觉到施铎的注视,他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一下便各自若无其事地掉开了视线。时至今日施铎也学会了掩饰目光中的情感流露,这到底算是自己的进步还是一种悲哀?
多媒体投影仪已摆放就位,高若萍正在对操作电脑的工作人员交代最后的注意事项。今天她穿了一身洁白的套裙,短发精心地打理过,显得很有女性的魅力。高若萍直起身来,看了看表,快步走到施铎的面前:"你昨天有没有注意那篇文章的作者是谁?"
得到施铎否定的答案她点了点头:"他叫谷泉,对,就是两年前那个爆你们的新闻的人。施铎──"注意到施铎眼中的怒火,高若萍紧紧盯住他的眼睛:"记者招待会只有两个小时,成败就在此一举,所以请你一定要跟我合作。待会谷泉也会来出席,记住,不管他说了什么,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句话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一切都交给我处理,知道了吗?"
近距离地相对,施铎发现高若萍的妆上得很浓,是为了掩饰一夜未眠的倦容吗?望著高若萍的眼睛施铎终于点了点头。
9:00记者招待会准时开始,虽然只在两年前匆匆地看过照片,但施铎还是一眼认出了坐在前排中间位置上的谷泉。谷泉本人看起来比照片上的样子更年轻、也更有精神,施铎很难想象就是眼前这个目光清澈的大男孩两年来如幽灵一般窥视著自己和周子安的生活。施铎想不明白高若萍为什么允许谷泉参加今天的招待会,这不是明摆著给自己添麻烦么?
简短地向与会者致意以后,高若萍的发言直奔主题:"今天大家聚到这里无非是想弄清这个是真是假。"举起手中的杂志,她望著下面众多的记者:"我不想过多地解释。大家都是资深的记者,我们都很清楚语言是最不可靠的东西,死的可以说成活的,活的也可以说成死的,所以我不想否认什么,我只想把真相展现在大家面前。"
随著高若萍的示意,左侧大屏幕上顿时出现了一张大幅的投影照片,施铎惊得几乎屏住了呼吸,那是杂志上登出的他与周子安拥吻的照片,虽然已是第二次看到,施铎还是一阵耳热心跳。高若萍想干什么,还怕大家看得不够清楚吗?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高若萍笑了:"很有冲击力对吧?这是我看第一眼的感觉。然后我就觉得这张照片很眼熟。"
底下有人忍不住接口:"亲眼目睹过吗?"接下来自然是一片笑声。
"是啊,我想起来以前看过,"高若萍坦然接口,下面反倒安静了:"不过是分别看到的。大家越听越糊涂了吧,那么我们一起看大屏幕,让眼睛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屏幕上很快投影出两张施铎和周子安的单人照片,都是过去他们比赛或参加推广活动时被拍下的。电脑前的工作人员熟练地移动著鼠标,将两人的头像剪切下来,按一定的角度重合,渲染,加上不同的衣服,拼配在预先设置的背景上,十分钟以后,一张和那份杂志上一模一样的接吻照出现了。
"事实就在大家眼前。有人用我很熟悉的棋士的资料照炮制了连我都觉得极具冲击力的新闻。"在众人的哗然中高若萍朗声说道。
"精彩──"有人鼓起掌来,施铎定睛一看鼓掌的人竟是谷泉:"我一直听说台湾棋院有一位很能干的媒体总监,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我真佩服你可以找到合适的资料照,把真的都说成假的。但你又怎么解释我手中的全套底片?"
"翻拍底片很难吗?谷泉先生已经都做过一遍了,即使有什么技术难题我也可以向你请教吧?"
"那其他的照片呢?你是不是可以把每张照片的制作过程都给大家演示一下?"谷泉并不打算轻易放高若萍过关。
"谷泉先生,听说你追这条新闻追了整整两年,是吗?"
"是啊,我很高兴两年的时间没有白费。"
"那么──"高若萍笑了:"你花了两年才粘出了这些照片,凭什么要求我一天就做完?你是太抬举我还是太低估了你自己?"
记者们中间爆发出一阵哄笑。施铎暗暗地出了一口气,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这一次他们应该也可以涉险过关。明知道谎言只是砂做的堡垒,绝非长久之计,但当危机的阴云遮天闭日的时刻,谁又能不一次次躲进随时就要坍塌的城堡,寻求暂时的安全?说到底,人不过是种没有远见、充满惰性的动物。
23.
记者招待会进入到自由提问的环节,高若萍时而犀利时而轻快地应对著各种各样的问题,完全没有给与会的记者向施铎和周子安直接发问的机会。
"周子安先生──"未经高若萍的允许,谷泉毫不客气地站了起来:"你和施铎先生到底是不是恋人?我想听你亲口回答。"
"谷泉先生──"高若萍立刻插进话来:"请你遵守记者招待会的规则,举手提问。"
"这样的话你就可以让我永远都不要开口了吗?"谷泉直视高若萍毫不示弱。
"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高若萍望著谷泉,见谷泉点头高若萍微笑:"谢谢。请问你怎么会开始追这条新闻的?"
"两年前我做过一个有关围棋的报道,我很关注周子安,想拍他的生活照,就跟了他一段时间,后来发现他几乎天天往施铎的公寓跑。大家都是成年人,他们是什么关系,不用说也明白了吧。我觉得是条好线索就追下去了。"借回答高若萍提问的机会谷泉很好地推销了他自己的观点。
高若萍笑了:"也有往来密切的好朋友的吧,为什么你马上判断他们是恋人呢?当然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一男一女间谁都会做出跟谷泉先生类似的猜测,但他们是两个男人,至少我不会马上往同性恋的方面去猜,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不会那样猜。谷泉先生,你的思路很特别啊。"
无视谷泉戒备的眼神高若萍继续说了下去:"谷泉先生,其实我和你称得上校友,我们都是T大新闻系毕业的。"
"是吗?"谷泉淡淡一笑。
"是,"高若萍点点头:"我们受的都算是精英教育了,所以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如此优秀的你毕业后却没有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谷泉先生你口袋里的记者证上写的还是特约记者吧?"
"如果你想帮我介绍工作,请以后打电话给我,现在没必要浪费大家的时间谈我的问题。"谷泉的表情显得很随意。
"其实我真的很想帮你,但恐怕很难,"高若萍耸了耸肩:"一般报社都不愿意雇一个gay当记者。"人群中响起小小的惊呼,高若萍直视谷泉:"我说错了吗?我想你不会太介意的,你的性向是公开的,不是吗?"
"是,"谷泉坦然迎接高若萍的目光:"你想说的都说完了吧?可以让我工作了吗?我要提问。"
"等一下,你的性取向本无可厚非,但你不觉得这影响了你的思维、判断吗?谷泉先生,我手中有一份你在T大校医院的就诊记录,还有一份学校的处分书。大学阶段你曾因为自己公开的性取向跟同学发生冲突,打伤过人,对吗?后来,在校方的建议下你在学校医院看过精神科,当时医生判断你为偏执型人格,就是鉴于你精神上的这个......缺陷,校方才减轻了对你的处分,是吗?"
谷泉眯著眼睛盯住高若萍:"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的过去与我的工作无关。"
"但人的行动都会受其思维方式的左右。其实,在我看今天这条报导的出台过程已经非常清楚了。"高若萍回应他的目光:"两年前你之所以会追踪周子安是因为你对他一见钟情。"
在台下众人的哗然中高若萍继续她的话题:"无论多敬业的记者也不会毫无理由地天天跟踪一个人,如果只是想拍生活照的话那跟踪一次也就足够了,所以我只能这么解释喜欢同性的你。虽然爱慕著他,但你并不具备向他求爱的勇气,可就在这时你发现他和施铎是好朋友,于是你把他们想象成一对爱人,这样的话周子安便是个同性恋了,而你也就有了接近他的可能。后来你发现事实跟你设想的完全不同,他们根本不是你期待的关系,但偏执狂发作的你无法控制自己,于是干脆捏造照片,用假新闻来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望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谷泉,高若萍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柔和:"其实我不想公开这一切,我很同情你。但这不能成为你伤害无辜的人的理由。对不起,我必须把事实告诉公众,这是媒体的责任所在。"
"事实吗?哈哈,"谷泉大笑,他紧紧盯住台上的周子安和施铎:"我可以发誓,我可以以一个记者的名义发誓我所作的报导全是真实的。两位职业棋士,你们敢以围棋的名义发誓吗?不借助这个谎话连篇的女人,你们敢以自己的人格回应我吗?你们敢面对真实的自我吗?回答我啊!你们敢发誓吗?"
全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施铎和周子安脸上,施铎忽然觉得口中干涩不已,脸也涨得通红,他无法回应谷泉的提问,事实上他根本不敢看谷泉的眼睛。施铎并不喜欢谷泉,甚至相当讨厌他,但看到高若萍言辞灼灼地颠倒黑白、扭曲真相、把谷泉的隐私统统抖落在众人面前,施铎又有几分不忍。传媒的角斗场上只有狠狠地打倒一个人才能挽救另一些人吗?为什么总有人受伤害?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仅仅只是为了给观众奉上一台好戏?仅仅为了满足那些贪得无厌的好奇心、窥隐癖就要毁掉一个人的人生?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一切都是我们引发的吧,但我们又做了什么?──我们只是相爱而已。
"不敢发誓了吧!我知道你们不敢!"谷泉的话语引发了一阵议论,众人的目光渐渐充满了怀疑和探究的意味。
"我以围棋的名义发誓,我和施铎没有任何暧昧关系,如果撒谎,甘愿结束自己的围棋生命。"周子安的声音不高,然而吐字清晰、语气镇定,仿佛在讲述一个最寻常也最理所应当的事实。谷泉瞪大眼睛望著周子安,周子安平静地跟他保持著目光的接触,毫不躲闪。谷泉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摇摇头,他颓然地坐回到座位上面。
大厅里瞬时变得寂静无声,忽地镁光灯不约而同地闪亮,"喀嚓"声不觉于耳,记者们凭借他们敏锐的职业嗅觉抓住了虚假新闻被击溃的决定性一刻。
11:00记者招待会圆满结束,这短短的两个小时对施铎来说却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跟在董哲森院长的身后施铎站起身来,腿居然都有些麻痹了,平时正坐著对局一天都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台下的记者们一边等候主席台上的人退场一边整理著今天的新闻记录,只有谷泉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已魂游天外。施铎从谷泉的脸上迅速地收回了目光,抬头寻找周子安的身影。周子安正跟身边的高若萍说著话,脸色平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周子安的从容冷静自己永远望尘莫及,也许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几个。施铎相信不会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周子安,然而周子安的有些作为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周子安坚韧得仿佛钢丝线一般的意志面前是不是压根就不存在"不可能"这三个字?
"啊──"女人刺耳的尖叫几乎划伤了耳膜,施铎抬头一看,只见谷泉急速地向高若萍冲了过去,屋顶华丽的吊灯照耀之下,他手中的某样东西反射出晃眼的白光。
太快的变故让周围的人一时都没了反应。等闻声赶来的保安拖开陷入半疯癫状态的谷泉时,高若萍已倒在了地上。在人影交错当中施铎隐隐可以看见高若萍白套装上刺目的血色,她似乎正挣扎著想要爬起身来。施铎拨开人丛却当场呆住了,高若萍满面是泪的坐了起来,而她身边的地上却倒著一动不动的周子安,厚厚的地毯吸足了血,殷红的颜色迅速朝四周蔓延开去。
施铎张开嘴,声音却哽在了嗓子里,与此同时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背后牢牢地握住了他的双臂。
"别说话,深呼吸。"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好像是董哲森院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