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噪的蝉鸣直上七月的晴空,浓荫下站在一群活泼的孩子中间的施铎笑得格外灿烂。
"喀嚓──"照相机的镜头为台北国中围棋联赛划下了圆满的句点。
坐进车里,看著身边高兴地摆弄著相机的高若萍,施铎的脸色慢慢阴沉了起来。几个月来,高若萍让他充分地理解了一个词"得寸进尺"。当初是谁说不需要棋士参加任何宣传活动的?谁说可以让他们和公众保持距离的?那现在隔三差五的各种见面活动算是什么?高若萍总能想出各式各样的名目让施铎抛头露面。前天他实在是受够了,拒绝参加这次活动,然而当晚董哲森院长一个电话追到家中,院长低沉的嗓音透著威严:"孩子们这么喜欢你,跟他们亲近、亲近又有什么关系呢?"结果施铎只好乖乖就范。
董哲森如此支持高若萍当然有他的道理,据说最新的调查显示围棋爱好者的人数几年来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增长,高若萍的造星计划进行得颇为顺利。。
然而在这样一片欢声之中,施铎总隐隐觉得有某种不安的东西正在慢慢滋长,如七月的藤蔓将暗郁渐渐覆满棋盘。
难得这天周子安也在棋院,结束了上午的对局施铎正要去找周子安一起吃午饭,一抬眼却看到高若萍和周子安迎面走来,高若萍手里拿著两个饭盒偏著头笑得很甜美,根本没注意到施铎的存在,周子安瞥见施铎,淡淡地点了个头,交错开去。
施铎闷闷地站在那里一时没了方向,一只手从背后搭了过来:"喂,一起去吃饭吧!"施铎回头一看,原来是陈峰和微笑著的王鸣楷。
"施铎,你什么时候跟婉馨结婚啊?"
陈峰突如其来的问话把施铎给弄糊涂了,接下来的来的话更是让他当场怔在了那里。
"你再磨磨蹭蹭的,周子安就跑到你前头去了。"
"什么?"施铎的眼神有点茫然,心里却慢慢明白起来。
"你没看到吗?高若萍和周子安走得很近,只要周子安有比赛高若萍都会帮他准备好饭盒,一幅贤妻良母的架势,搞不好他们会比你先结婚哦。"陈峰扭过头去对王鸣楷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喜欢高若萍,总觉得她跟周子安在一起看起来怪怪的。"
"你觉得她太强势了?"王鸣楷笑了。
"对,就是这样。"
"周子安也很强啊,而且高若萍对著他的时候很温柔的。"王鸣楷温和地圆场。
"大概是吧。不过还是觉得不配。我想不出周子安该配什么样的人。他棋下得很好,待人也很客气,但总觉得很冷淡,连笑容也是拒人千里的。"陈峰皱了皱眉头:"说句不好听的,他没什么‘人味'。"
"嘿,别越说越不像样。"施铎忍不住出言阻止。
"本来就是那样么,"陈峰仰起脸来:"他只有跟你讲话的时候才比较像人,其他时候简直像日本的人偶,精致得没有一点生气。高若萍居然会喜欢她,女人的口味还真是奇怪,他们一点都不般配。想一下啊,周子安旁边站个人,应该是怎样的呢?"陈峰停下筷子歪著头思索,"吓──只有一人才顺眼",筷子指向对面:"施铎!"
陈峰说完哈哈大笑,王鸣楷愣了一下,看到对面的施铎和陈峰一样肆无忌惮的笑脸,也跟著淡淡地牵动了嘴角。
这只是个好笑的笑话吧?
平复了笑容,三个人又开始谈论另一个话题。施铎第一次知道自己也可以把表情收藏得很好,原来每个人都会演戏的──如果有必要。
4.
夏天的雨总是不期而至。穿过棋院因天雨而显得阴暗的走廊,周子安在门口的伞架前拿起了自己的雨伞。
"周子安。"高若萍走了过来,显然已等候多时。
高若萍静静地审视著面前的周子安,他的脸上挂著妥帖而礼貌的微笑,然而她想知道另一个他,那个藏在完美的外表底下的真实的周子安。
"我听说周泰涵老师从日本回来了,是吗?"高若萍问。
周子安点了点头:"是,爸爸是昨天回来的。会小住一段时间。"
周子安的父亲周泰涵曾是台湾围棋界最顶尖的棋手,几年前他因为心脏病退出了职业棋坛,这两年他往来于日本和台湾,为两地间的围棋交流活动牵线搭桥。周子安想高若萍也许想请父亲做一个访谈。
高若萍望著周子安微微一笑:"我想和你交往,我是很认真的,所以想有一个正式的开始。家父今晚会去拜访周泰涵老师,提出相亲的请求。请不要拒绝我,给我一个机会。"虽然努力微笑著,话说到最后某种晶莹的东西开始在她的眼里滚动,这个坚强的女子也有如此脆弱易感的时候。
高若萍咬紧嘴唇,最后看了周子安一眼转身走出了棋院大门,周子安站在原地,定定看著她淋在雨中的纤细身影,终究还是没能追上前去。
身边突然响起一阵的汽车喇叭,高若萍扭过头去发现施铎正坐在车里看著她。停下车,施铎推开车门,嘴里蹦出两个字:"上车。"
接过施铎递过来的面纸盒,高若萍轻轻!拭著自己头发上的雨水,车子里很安静,雨刷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把地址告诉我,我送你回家。"施铎终于开口了。
说出地址,高若萍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半晌轻笑:"你这么好心送我?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高若萍睁开眼眸,透反光镜她打量著施铎,此刻的施铎显得少有的严肃,眉头蹙在一起,嘴角也绷得紧紧的。高若萍不由失笑,如果这是她和施铎之间的一局棋,那么施铎根本就是一个不敢落子的对手,自己的手中握著满把的胜算。然而这一局棋她的对手不是施铎而是命运,未来的盘面不可预见,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果断落子,至于以后的生死存亡,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后天你有比赛吗?"高若萍忽然问。
"有。"
"后天下午三点,樱花饭店的咖啡厅,"高若萍看著反光镜里施铎的眼睛,"我和周子安相亲。"
早晚都要面对这样的厮杀和抉择,不如现在就冲入敌阵让形势明朗化。命运的棋盘上她坦然落子,以后的形势谁又能预料呢?
"Shit!──"
施铎总算见识了什么叫欲速而不达,比赛的对手明明不济,要是在平时施铎一个小时前就该把他打发了,今天居然连连失手,最终虽然赢了也是险胜,首次被恶劣的心境如此严重地影响了棋局,施铎心中一阵后怕,他不知道前面等待著自己的又将是什么。
焦躁地等著红灯转绿,施铎摸出手机,2:55,时间快到了。会赶不上吗?然而赶上了又如何?该怎么做?怎么说?施铎的脑中一片空白,会赶去酒店只是出于本能──本能地想维护什么?然而到底要维护什么他也无法对自己说明。
总算赶到了,在樱花饭店外的街沿施铎停下了车,时间已经是3:20,还是错过了。这也是天意吗?施铎摸出一支烟点燃,摇下车窗,热浪从半开的窗扇间汹涌而来,冷和热激烈的碰撞,一半是清醒、一半却还是糊涂。
怎么走到这里了呢?原本一切不是都好好的么?生活的轨道平平展展地向远方绵延,无论是在黑白之内还是之外。这盘棋,一直看得很清楚。怎么忽然就变味了呢?
是高若萍带来的风暴,如夏季雷雨前的闪电,一瞬间照亮天际,灵魂无所遁形。
然而风暴很久以前就已在云端孕育成型。
两个人的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岔的?
也许从十年前就已经注定。
宿命的相逢是个妖娆而不怀好意的陷阱。早在懂得避闪之前,就已跌落其中,如此猝不及防。单纯的撒满了阳光的日子里,某些东西暗暗地悄然滋长。棋盘前热切的眼光、懵懂的约定,早把彼此刻进岁月的年轮,他们本是互相纠结著两棵树,根干纠结,即便分开十年,各自向著不同的方向延展,却始终相连,枝叶盘结,不分你我,也无谓仲伯。可笑的是,十年来施铎居然都不曾觉察这样彼此攀附、唇齿相依的姿势,他自信满满地以为长大了就可以独立,十年前的约定只是湮没在时间的粉尘里的曾经,但真到了要生生撕开彼此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一丝一缕全都连心。
只是,已经走得太远了,无法回头。
烟烧到手上,灼痛也变得涣漫。施铎抛掉烟,抱著头望向天空,想什么都没有用吗?那么就什么都不要想了。
天空一点点暗下来了。渐渐淡漠了时间。
饭店的玻璃门打开了,走在最前面一身正装的是高若萍,周泰涵老师正低著头她说著话,周子安大概也要出来了。施铎忽然有些害怕,人本来就是一种自欺的动物,当未来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便没有了面对的勇气,至少还可以选择逃避,施铎猛地踩下了油门。
明天大概会收到一堆的罚单,施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闯了几个红灯,反正一切都有电子警察记著,不用自己费心。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去烦恼吧,今天只想快点赶回家去,睡上一觉,伤口再怎样淌血,时间长了总会愈合。
锁上车,施铎拔下了车钥匙,边松著领带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忽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连呼吸都定格了。
是错觉吗?不,那个在他的公寓楼下等候的人的的确确是周子安。
看到施铎,周子安淡淡地笑了。夏天的晚风轻轻吹来,拂动周子安的发梢,他的表情如此温和,简直让人有落泪的冲动。
"你等了很久?"施铎机械地开了口。
"恩。你的比赛不是早就结束了吗?我以为你会直接回来。"
"找我干什么?"话一出口,施铎气得想打自己的耳光。难道不能说些别的吗?然而别的,该说什么呢?施铎也是茫然。
"当然是下棋喽。"周子安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是的,除了下棋还会有什么?
进了房间施铎帮周子安倒了杯水,心慌意乱的结果是大半杯水都泼在了沙发上,施铎笨手笨脚的收拾著,脸也涨得通红。其实周子安回国后也到施铎这里来下过棋,但象这样突然的造访还是头一次,不过施铎不会自欺到把慌乱的原因都归诸于此,施铎很清楚之所以会如此失态是因为面对周子安自己的心情已经完全改变了。
棋盘前的周子安还是那样沈静,凌厉的棋风更胜往日,施铎审视著面前的对手,无论是在棋局之间还是周子安的脸上都读不到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这样波澜不惊的是他真实的内心世界,还是只是一张完美的假面?
施铎不相信周子安真的只是找他来下棋的。向来言而有信的周子安爽约了,把高若萍连同双方的父母都抛在饭店,还若无其事地跑来跟他对弈,这样任性的事情周子安是绝对不会做的。然而今天周子安真的这样做了,为什么?
屋子一点点浸润到了夜色里,两人都没去开灯,幸好黑、白是对比强烈的颜色,暮色里也是分明。
"我认输了。"施铎把棋子抛在棋盘上,这局棋注定是输的。
周子安低著头收拾完棋子站起身来:"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一起吃饭吧。"
"不了,爸爸刚从日本回来,得去陪陪他。"夜色真的浓了,周子安的表情也变得模糊。
"我送送你。"拿起钥匙,不等周子安表态,施铎抢先一步出了房门。
走出公寓,街道两边路灯已然点亮,草丛间有虫子的低语。夜风拂过面颊,一阵舒爽。
看著身边若无其事的周子安,施铎有一瞬间的迷茫,难道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乱梦,根本没有出现过高若萍这个人,自己也不曾荒唐地赶到饭店外想阻止周子安相亲,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我走了。"周子安走到自己的车边,伸手去开车门。
"为什么没有去相亲?"施铎的问话宛如在平静的池水里投入一枚石子,夏夜宁静的空气碎了一地。
惊讶照亮了周子安的面容,握在车门上的手放下了,渐渐地周子安的神色平复下来,他抿著薄薄的唇看著施铎没有说话。
"高若萍跟我说今天下午会和你相亲。你没去?"
"你怎么想呢?"周子安的眼光带点饶有兴趣的味道。
夏夜温暖的空气忽然让施铎有点退却,这样的气息近乎暧昧,他还不曾习惯。
"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周子安微微一笑,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所以再见。"
车子绝尘而去。
昏黄的夜色里,施铎忽然明白有些东西被永远地遗落在了时间里,再也找不回来。
心里响起轻微的"喀哒"声,彼此间最后的维系也撕裂了。从此,告别了,无知无虑的纯真时代。
5.
进入九月,天气渐渐变凉,这天陈峰紧张兮兮地把施铎、王鸣楷拉到棋院的走廊里,接过陈峰递来的烫金喜贴,施铎不由一愣,随即狠狠地在陈峰肩头拍了一把:"好小子,难怪整天八卦谁和谁怎样,原来要结婚的人是你!"
陈峰挠著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的王鸣楷也跟著打趣:"陈峰称得上是闪电行动了,施铎,你怎么样?"
施铎扮了个鬼脸,故意答非所问:"当然是大吃一顿喽,"冷不防地在陈峰腰间一撞,施铎痞痞地一笑:"臭小子,好好招待我们!"
告别两个好友,施铎独自来到对局室外的休息区,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从二楼的窗口望出去沿街的梧桐叶子都已经开始泛黄,一阵风吹过,便有几片撑不住了,辗转跌下枝头。春天的萌发、夏天的热烈,只是为了最终如此无奈的告别而作的长久的铺排?一棵树的长成需要挥别多少的落叶?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必须把过去的东西层层剥离才能换取继续前行的可能,是这样的吗?总要长大,总要改变,总要迈向婚姻、责任,人生的铁律谁都无法逃避。
"啊──在教堂结婚,气氛真好。"观礼就观礼么,婉馨的感慨还真是多。
不过,真的没有想到平日大大咧咧的陈峰会选择在教堂举行浪漫的西式婚礼,看来多半是新娘李美惠的授意。典礼相当成功。落地花玻璃投下班驳光影、悠扬的风琴回荡在空中、牧师长长的黑袍衬著一头银发,所有的一切只为见证两人一生的誓言。施铎回过头去看身边的婉馨。婉馨交握著双手,虔诚地望著祭坛上的新人,眼里闪著晶亮的光彩。每个女孩都会在这样的婚礼上憧憬自己的幸福吧,在神的面前再平凡的爱也会得到相同的祝福──只要是正常的爱。
"得到新娘的捧花会很幸福的。"婉馨看著站在教堂台阶上拿著花束准备抛出的新娘对施铎说。
"恩,恩。会是下一个结婚的人对吧?难怪你们一个个都伸长脖子等著。"施铎闲闲地答话,调侃溢于言表。
婉馨恨恨地瞪了这个不知死活的人一眼,想到什么,忽而微笑:"我一定会拿到花的。"
施铎视线扫过身边那些盯著花束两眼放光的女人们:"狼多肉少,你这么自信。"
"恩,"婉馨调皮地笑:"因为美惠说了,一定把花往我这边抛!"
呵呵......女人还真是可爱的动物,看著婉馨施铎不觉笑了。眼角的余光在婉馨飞扬的长发背后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周子安,原来他也来了,本来么都是差不多年纪的棋士,陈峰结婚当然也会邀请他,而周子安又是那么一个谨守礼仪的人,从小到大他都没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只有上次的相亲除外。那个烦闷的下午连同之后暗昧的黄昏几个月来一直埋在施铎心中,再见周子安彼此都是淡然,施铎有时会想,那是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梦呢?
周子安忽然淡淡地笑了,领受他的笑容的是他身边的高若萍。这几个月来,他们走的还是很近,局外人根本看不出周子安曾经毁约。施铎不得不承认,高若萍实在是个非常有韧性的女人,不管在工作上,还是个人感情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