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流————沈夜焰

作者:沈夜焰  录入:07-07

房间正中靠窗户,是一张双人床,上面放着两个枕头。两个床头柜,一边放着台灯,一边摆了几本书。门口左边有一张不大的餐桌,当中一个老式的白色茶壶,两个倒扣着的配套茶杯,桌子旁边两把椅子。
孙健波越看越觉得很怪异,可是哪里怪异又说不出来。却见周鸿脸色一沉,推开浴室门走进去。
里面很小,两个人身子都转不开。手盆上边一块香皂、两个牙缸、两把牙刷,左边墙上挂着两条毛巾。
周鸿的脸色越发难看,突然走回卧室,拉开大衣柜。
衣服帽袜摆放得很整齐,一边是男式的,大部分都是警服;另一边是女式的,样子都很老旧。大衣柜下面的抽屉里,乱七八糟放着很多杂物,最上面是个红绒面的大影集。
周鸿取出来打开翻几页,全是谭刚夫妻的照片,不太多,也就十来张。
孙健波终于明白哪里奇怪了。这个小小的居室,从上到下,从外到内,没有一样能表现出谭清泉曾经生活的痕迹,一点没有。仿佛是两个没要过孩子的夫妻,在这里甜蜜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尽管一个活着,另一个只是记忆。
周鸿把大影集用力扔在床上,目光凌厉。他开始动手将屋子里所有能翻的地方全部翻个底朝天,东西稀里哗啦倒一地。孙健波不知道他要找什么,只能站在一旁干瞪眼。
终于,周鸿一把掀起床板,露出底下一个满是灰尘的大木箱子。他打开箱子,最先看到的,就是一个绣着长颈鹿和小熊猫的可爱的小枕头,已经褪色了,很破旧。尤其是四个角,脏兮兮的。
再往下,散乱地放着男孩子的衣物、照片、还有几封信。照片里幼时的谭清泉笑得很开心,被妈妈抱在怀里,向前面伸着小手。
这里,也许是小小的谭清泉全部的东西。
为什么谭刚没把它们扔掉?因为是妻子亲手做的,或者有妻子的身影?是怕自己哪天后悔?是塞在床底下,早就忘了?
周鸿抽出那几封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信,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仍然很平整,连封口都没有拆开--谭刚从来没有看过这些信。
周鸿慢慢撕开,里面是谭清泉还很拙劣的字体:
爸爸,我很想你,你回来行吗?......爸爸,期末考试我全年组第一,你能回来看我吗?......我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爸爸,我算赎罪吗?......爸爸,我梦到妈妈了,我想她,我也想你......我怎么样才算赎罪啊,爸爸......
信不多,零零散散,不过更像是其余的信谭刚根本没拿回来,怎么处理,不得而知。只剩下这几个漏网之鱼,通篇都是在恳求,在忏悔。出现最多的字眼,就是"想你","赎罪"......谭刚给谭清泉打过的屈指可数的几个电话里,都在说些什么,可想而知。
周鸿突然抄起手边的台灯,用力甩了出去。"哗啦"一声响,墙上放大的照片,玻璃被砸碎一地。钉子掉下一个,只剩一边,在墙上摇摇晃晃。
孙健波吓了一跳,看着周鸿僵硬的背影,他一手遮住眼睛,看上去又是愤怒又是悲伤,不由自主舔舔唇,轻喊一声:"周哥......"
周鸿缓缓抬起头,低声道:"不能让谭清泉看到这些,他会疯的......"
两个人装好东西回到别墅,天都黑了。周鸿让孙健波去放东西,自己上楼看谭清泉。曲爽说:"刚才张辉来了,给谭哥做个检查,说没什么问题,就是身体太虚弱,得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好好休息。"
"嗯。"周鸿点点头,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谭清泉睡了一天,刚醒,迷迷糊糊的。周鸿走过去,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递给他。谭清泉坐起来,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怎么样?"周鸿问他。
谭清泉摇摇头,没说话。
周鸿起身,说:"醒了就出来吃口饭,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说完,转身出去了。
谭清泉静静躺了一会才起床,觉得双脚踩在地上有点发飘,稳了稳,进洗手间洗漱。
出了卧室,才看到周鸿等在餐桌旁。一般楼上只周鸿和谭清泉一起吃饭,孙健波、曲爽或者其他兄弟,都在楼下。
桌子上摆几道菜,都很清淡,主食是热粥和馒头。两个人仍是沉默,周鸿按开电视,看整点新闻。看看谭清泉吃得差不多了,随口说:"你爸爸的遗物,我从马强那里拿回来了。"
谭清泉僵了一下,说:"嗯。"
"我也去你爸爸在D市的家里了,给你拿回点东西,在客房里,你吃完去看看。"
谭清泉立刻放下筷子,几步冲到那个房间。一打开门就看见地上放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大木箱子,打开看时,最上面放着的,就是那个绣着熊猫和长颈鹿的枕头,那是他小时候睡觉前一定要摆弄的东西。
他以为再也不会看到了,当初爸爸拿走了,说是要销毁,只要和妈妈有关系的全销毁--这是妈妈亲手绣的。
谭清泉轻轻拿起那个小枕头,慢慢跪倒,抚摸着上面早已不清晰的丝线的纹路,一颗泪水"啪"地落在上面,瞬间浸湿了枕套。
周鸿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帮谭清泉关上房门,摸出根烟来,狠狠吸了一口。
谭清泉在房间里待了很久,周鸿一直站在外面等着,看他低头出来,平静地说:"去洗把脸。"自己进屋,坐在床上,随手从箱子里拿起那本红绒面的影集,一张一张翻看。谭清泉洗完脸回来,眼睛仍是红红的。周鸿只当做没看见,指着照片问他:"这你什么时候照的?这衣服太傻了点吧。"
他把谭清泉的照片全放回影集里,父母的穿插在里面,看上去和刚开始就这么摆放一样。
谭清泉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看一眼:"那是演节目。"
"这张,你牙呢?"
"你百日就长牙?"谭清泉一把夺过来,"不会看别看。"
周鸿一笑,指着抱着谭清泉的女人:"你ma妈?"
"嗯......这是我家后面那个幼儿园......"
周鸿没有再说话,他成功地挑起了谭清泉倾诉的郁望。事情过去了太久,压抑了太久,独自承受了太久,竟然会有一天,有一个人坐在旁边,静静地听他讲述。
谭清泉说得非常详细,几乎每一张照片都能说出来历。顺便说说自己当初的生活,周围的环境、家里的布置、妈妈最喜欢做的菜、自己最爱看的电视节目......太具体了,甚至窗台上都摆了哪些花,窗帘是什么颜色,上面有什么花纹。
周鸿没有打断他,更没有表现出任何疑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根本不可能会记住那么多东西--可以想见,孤独而寂寞的谭清泉,是怎样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重复童年那段最快乐的时光,一遍又一遍反复地想象、充实每个可能记起的场景。这里面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虚构的,已经不重要了。在谭清泉心目中,这些都是真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欢笑和幸福,他都曾经拥有过。
只有坐在一旁的周鸿,明显地看出来,谭清泉只有和妈妈的合影,或者自己单独的照片,有一张是三口人的全家福。他从来,没有和父亲谭刚,单独照过相。
一直翻看到最后一张,谭清泉叹口气:"就到这里了,后来妈妈......爸爸很恨我......"
"我看不是,谭清泉。"周鸿抬起眼睛看他,"我看你爸爸更恨他自己。毕竟作为一个井查,竟然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不是。我给他写信,他从来不回,他还骗我说他死了......"
周鸿皱皱眉:"信我没看到,不过你的东西,和你ma妈的东西,全都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就像你们一家三口仍在一起一样。我想,他可能是不想面对现实,只愿意活在你十几岁的那个时候。谭清泉,我看你爸爸不是不能原谅你,他是不能原谅自己。"
谭清泉沉默,慢慢抚摸着影集的红绒面。
周鸿站起身:"太晚了,睡觉。"他先走出去。
刚到门口,就听身后谭清泉喊他:"周鸿。"
周鸿站住。
谭清泉低头看着影集,轻轻说一句:"谢谢你。"
往事
周鸿让谭清泉在家里好好休息,自己去书店晃一晃。两个人几天没来,手下们倒没偷懒,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总有女孩子凑过来问,老板什么时候回来,弄得他们挺无奈。
书店生意怎么样,周鸿当然不在乎,当初也是为了给谭清泉找点事做。在他这里,弄倒雷诺比较重要。尽管一切都布置好了,但没到最后揭牌的时刻。周鸿一再叮嘱手下,低调再低调,不许惹事,不许出头。
他打个几个电话,抬眼见孙健波拿着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走过来,放在桌子上:"周哥,这是你要的资料。"
"嗯。"周鸿点点头,拿起来。
孙健波补充道:"Ben说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弄来这些资料很不容易。事情太久远,当时情况又太乱,很多当事人不是死了就是去向不明。他还说,提供的东西都比较准确,但没有办法进行技术方面的证明,也没有任何文字凭据,信不信随你。"
周鸿吸口烟:"行,我知道了。你告诉楼下,暂时别让人上二楼来。"
孙健波应了一声,转身下楼。
周鸿慢慢撕开密封处,一行一行看下去。
果然,谭清泉不是谭刚的亲生儿子。
谭清泉的母亲宋雅萍,是一个文工团的文艺女兵,美丽而温柔。她在出去下部对演出的时候,和一个普通的士兵坠入爱河。那个时侯,就连情书,都是通篇的阶级斗争思想,没有丝毫柔情蜜意。而个人恋爱,就像最羞耻的事情,无法见诸于他人。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品尝着爱情的甜蜜,却没有想到,宋雅萍也被一个首长的儿子看上了。
首长命政委找宋雅萍谈话,对她进行思想工作。在那个大环境下,女孩子根本没有反对的能力,这叫政治任务。于是,宋雅萍和那个首长的儿子结了婚。
没有想到的,是谭刚对宋雅萍的执着。这个不声不响的小兵,用整整两年时间,终于让自己成为那位首长的警卫员。
普通女兵和高干子弟没有爱情的婚姻--那个首长的儿子,在和宋雅萍结婚一年之后,就开始流连于舞场和西餐厅。可又不能离婚,这在当时实在是不可想象的。
美丽的宋雅萍,在谭刚默默的关注下,过着自己寂寞的生活。无法知道,他们两人相处是什么模式。但估计在当时,不太可能有什么私情。
79年,宋雅萍怀孕了,按照谭刚对谭清泉的态度,这个孩子连一点是他的可能姓都没有。76年至79年,是中国比较动荡的时候,多少人物上来了又下去,又有多少人拨乱反正下去了又上来。首长受到牵连,失去权势,他和儿子的下场如何,不得而知。但谭刚却趁此机会,转业成为一名刑警。
他是怎么把宋雅萍带出来的,是怎么让她和那个首长的儿子离婚的?可以知道的是,谭刚用尽自己所有力量,避免让宋雅萍再联想到以前的生活。不但离开原来那个城市,而且彻底和所有的朋友断了联系。
那时的通信系统落后,人们的交往还不像现在这么广阔。于是,那段往事,永远尘封在两个人的心底--除了,那个孩子。
宋雅萍跟着谭刚,到这个城市来,怀孕已经超过八个月。医疗设备简陋而医学技术并不发达,引产能不能造成母体的强烈伤害,谁也说不好,只能生下来。偏偏谭清泉又是难产,而且隔天宋雅萍突然血崩,大量失血差点死去,但从此以后身体一直没有调整过来。
一个用权力拆散自己和爱人的首长的后代,一个得到了却不知珍惜的高干子弟的儿子,一个险些夺走爱人生命的多余的孩子,一个明明不是自己骨肉,却仍要抚养,甚至不断提醒自己过往的难以磨灭的痕迹。
谭刚在面对谭清泉的时候,表现出的是什么态度?他爱宋雅萍爱得发狂,近乎病态--谁还能像他这样和一个记忆在一起生活十多年?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他深爱的女人,却为了救谭清泉,死了。
周鸿一点一点看完,面无表情。更多时候,我们无法说出谁对谁错,世事太复杂,还没等人们做出个明确的判断,已然品尝到了后果。
周鸿按kai打火机,看着那份资料,在火舌下变成黑色的灰烬。
往事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过去的,就过去吧。
周鸿回到别墅里,谭清泉正坐在电脑前面打游戏。贪吃蛇长长的尾巴已经拖了两圈,仍在张大嘴一口一个大老鼠。
周鸿将外套仍在电脑上:"走,带你去个地方。"
谭清泉拉下那件衣服看时,屏幕上的长蛇正咬住自己的尾巴,gameover。他抬头看周鸿一眼,起身穿衣服。
两个人上了那辆黑色宝马X5,周鸿开车,谭清泉照样不问去哪里,偏头看窗外的景色。周鸿把音响打开,音乐水一样温和地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用你最温柔的手
一再将我挽留
将漂泊的我
狂浪的心收留
也许不用找借口
也许不必问理由
也许不必将我所有都接受
我不想做你的伤口
车子足足开了近三个小时,越开越偏僻,竟是来到一处墓园。白色的玉石墓碑林立,谭清泉随着周鸿,慢慢向上走。
一直走到角落里的一个墓碑旁,周鸿站住脚步,蹲下,缓缓抚摸冰冷而坚硬的玉石。小小的照片嵌在上面,娟秀的女人笑得温婉。
"这是我妈妈。"周鸿轻声说。
谭清泉目光一跳,没有出声。两个人,一个立,一个半跪。周鸿平静的声音,在寒冷清冽的空气中透过来,竟显得异常飘远。
周鸿出身,也是军人家庭。首长的儿子看上了普通的女孩,可惜的是,这个女孩的祖父三代,都是资本家。一个根红苗正的革命后代,居然和一个黑五类的家庭,联系在一起,首长无论如何不能容忍。
于是,儿子和女孩私奔了。
当时形势异常严峻,两个连个户口都没有的青年,根本在其他城市无法立足。没有办法,只能又回来。
首长下令,对他们进行压制。
一个以前只知道花钱享受的大少爷,一个更喜欢弹钢琴的娇娇女,两个人的生活怎样,可想而知。当时,下乡的知青都已陆续回城,急着往工厂、学校分配工作,哪有他们的地方?在强大的现实压力面前,爱情两个字,不过是美丽的泡沫,还没等碰一下,就在阳光下破碎了。
当跳惯交谊舞的双腿,必须支撑打钎的身体时;当摸惯了苏联文学书籍的手指,必须沾满浆糊做纸盒子时,崩溃已经不可避免。
在周鸿的记忆里,爸爸,就是那个出去酗酒,喝醉了回家打老婆孩子的人。女人第二次怀孕的时候,险些被丈夫打流产。
那个男人甚至硬拉着周鸿去自己的父亲家,想要父亲看在sun子的面子上,让他们回来。那位首长,毫不留情地在他面前关上大门。
男人丧失希望,酗酒越来越严重,终于在周鸿的弟弟十岁时,红着眼睛抄起大木棍打向那个小孩子,弟弟被打中手臂,大声哭叫。母亲用尽力气和男人争那根棍子,混乱中被打中太阳穴。
周鸿,拿起菜刀,把父亲,杀了。
一家四口只剩下两个孩子,周鸿连夜拉着弟弟跑向记忆中那个大门。十五岁的少年,已然学会利用一切优势。他没有去找爷爷,而是去找奶奶。弟弟幼小的身体、惊恐的目光、折断的手臂、流出的鲜血,轻易引发所有人的同情,留下了他们。
等那位首长查明真相,周鸿已经跑了。十五岁的孩子,兜里揣着二十元钱,直奔黑龙江。周鸿,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字。
"在伐木场认识一对姓周的老夫妻,认我做了干儿子。"周鸿站起身,长出口气,"我什么都做过,无论什么事。贩毒、打手、杀人、扒火车、偷东西、抢劫、卖呛、到私人煤矿里运煤、拉皮条,我没想过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要能活下去。"
"你弟弟呢?"谭清泉问。
推书 20234-07-05 :新好情人 (出书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