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下起小雨,淅淅沥沥飘飘洒洒,路两旁的灯光都亮了起来。
几个月没见,这个城市还是老样子,行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有的打着伞,有的只是把领子立起来,聊胜于无。想一想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还被关在地下室里,只有在雷震允许的两个小时内才可以出去看看这样的景色。谭清泉淡淡一笑,这大半年间发生太多事情,竟让他有种恍然的感觉。
四十分钟后,车子停在"成风"门前。谭清泉拿出钱给司机,隔着车窗看见几个手下从"成风"里出来,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一边说话一边从计程车旁走过。谭清泉扫一眼,想了想又看一眼,他们已经走过去了,只剩下个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里。谭清泉推开车门下车,慢慢走进"成风"。
一个手下迎上来,恭恭敬敬行礼:"谭哥。"
谭清泉摘下墨镜:"周鸿在吗?"
"今天‘青鸿大厦'落成典礼,周哥去接见记者了。他让赵哥开车去机场接你,直接送你回家。但是刚才赵哥打电话,说中途塞车很严重,我还想再派车去呢,没想到谭哥你自己打车回来了。"
谭清泉点点头:"那我先回去。"
"谭哥,我派车送你。"
"不用。"谭清泉边说边走,"我想散散步。"手下忙递把伞过来,却被谭清泉推开,"雨下得不大。"
他也不急着打车,沿着马路信步而行。雨丝打在脸上,凉凉的,倒很舒服。缓缓踱过一个街角,忽见前面路灯下站着两个人。
其实,即使他们不站在这么显眼的位置上,前面那个年轻人,也绝对是令人注目的焦点。他的衣着很普通,牛仔裤配着白衬衫,但容貌极美,眉目之间带着一种冰冷的艳,似乎周围的五光十色熙攘嘈杂,全成了衬托他的背景,连飘落的细雨,也寂寞得无声了起来。
身后一个穿黑西装的手下,手里打着伞,全遮在年轻人头顶,自己却站在外面。
年轻人走上前,说道:"谭清泉,主人请你去车里。"他的声音很好听,仿佛白玉棋子,一颗一颗落在光滑的绸缎上,清脆中带着绵软的低柔。距离近了,才能看到,年轻人脖颈上带着一个银色的项圈,当中一条银色细链,隐没到衣服里。
这个人,谭清泉只见过两次面,但无法忘记,更不用说他的主人。不过知道是一回事,听从又是另一回事,谭清泉一挑眉,不置可否,继续向前走。
年轻人抢上几步,挡在他身前。谭清泉慢慢勾起嘴角,笑道:"难道你想在大街上动手?"那个年轻人垂下眼睛,长而密的睫毛,扇子一样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剪影。绯色的薄唇轻抿着,像是不想再多说一句话。谭清泉冷笑:"叶倾羽,就算我不是龙华帮的人,也还没轮到你们兴顺堂来命令,你的主人是不是捞过界了?"
叶倾羽依旧低头,不愿再出声。他身后的手下忙道:"谭先生,丁哥只是想和你谈点事情,特地让叶哥出来请你到车里坐坐。"
叶倾羽明里是丁白泽第一贴身保镖,其实暗里就是他的爱人,这事道儿上全知道。两个人相处方式很怪异,要不是诚心诚意,丁白泽宁可自己出来,也绝对不会让叶倾羽开口。谭清泉皱皱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辆加长的林肯停在路边。他慢慢勾起一边嘴角,双手插在裤兜里,跟着那个手下走过去。
丁白泽果然坐在车子里,抬头微笑:"谭先生,好久不见。"
龙华帮和兴顺堂是多年的死对头,谭清泉曾经在他被保镖层层围护之中,一呛打中他的左肩;丁白泽也曾用尽各种计谋,置谭清泉于死地。
只不过,现在两个人的身份有点尴尬,无论如何,丁白泽也是周鸿的亲生弟弟。
谭清泉坐到车子里,脚下是厚厚的白色长毛地毯。那个俊美的叶倾羽就跪在丁白泽的腿边,垂目低头。这个兴顺堂第一杀手,丁白泽身边第一保镖,以狠辣和忠心闻名黑道,在自己主人面前,却是永远温顺而乖巧。
"真是很抱歉,打扰了谭先生散步的兴致。不过我哥哥现在正在‘青鸿大厦',谭先生不介意,我送你一程吧。"
谭清泉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丁白泽摇摇头,仍是温和地笑:"真的是恰巧路过。"仔细看来,他长得倒真和周鸿有几分相像,不过气质迥然不同。他在美guo受过良好的教育,身上缺少周鸿那种闯荡出来的江湖气,举止之间斯文有礼,不像黑道大哥,倒更像一个事业有成的老板。
丁白泽居然特地开车送自己,就算真的是恰巧,也足以说明问题。谭清泉心中长出口气,偏头看外面的景色。
两个人都不说话,跪在车中的叶倾羽更不会,狭小的空间里安静得诡异。转眼到了一栋大厦前,丁白泽客气地说道:"这就是哥哥的‘青鸿大厦',好像典礼已经结束,我看我还是送到这里为止比较好。谭先生,再见。"
谭清泉一言不发,打开车门下车,向那栋崭新的二十多层大厦走过去。
丁白泽一直看着他走进大厦里,回头命令:"开车。"轻轻抚摸叶倾羽柔软的发,"你做的很好。"
叶倾羽抬起头,目光中满是信任和依赖:"谢谢主人。"
丁白泽轻笑,拉起他抱在怀里。叶倾羽道:"主人为什么不和他说清楚?"丁白泽摇摇头:"谭清泉不是傻瓜,我这么做,他应该已经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如何敌对,都已经是以前的事情了。就怕爷爷这个老顽固,会不高兴。"
叶倾羽跨坐在他腿上,衣底柔韧的腰线一览无余:"主人是怕丁老爷子会反对么?"
"反对?"丁白泽嗤笑,"有什么用?他连我这个在他身边长大的sun子都管不了,更不用说我哥了。"
叶倾羽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一转,轻声道:"其实......想想老爷子当初被你吓到的样子,也挺好玩的。"
"好玩?"丁白泽眯起眼睛,拦住他纤细的腰,"你可越学越坏了,回家之后我要惩罚你。"
叶倾羽咬咬下唇:"主人,我能知道是做错什么了么?"
丁白泽点点他的鼻头:"你和主人以外的人说话。"
"可是,那是主人要求的......"
"而且还学会了顶嘴。"
谭清泉走进"青鸿大厦",打开手机给周鸿打电话。不大一会,就看见周鸿一身西装革履,从电梯里走出来,后面的孙健波几步抢上,接过谭清泉手里的提包。
周鸿淡淡地看他一眼,说:"走,上楼。"
三个人进了电梯,周鸿问道:"小赵没赶上接你?"
"嗯。"谭清泉说,"可能是路上塞车,我自己打车回来的。"
"上午的典礼你没来得及参加。"
"无所谓。"谭清泉想了想道,"刚才遇见丁白泽。"
周鸿皱皱眉:"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谭清泉一笑,"这算什么?认可?"
周鸿也不看他:"你在意么?"
谭清泉一耸肩:"当然不。"
两个人不再说话,眼看着电梯停在二十七层。周鸿道:"我带你看看你的办公室。"孙健波知情识趣,拎着提包落在后面。
周鸿推开门,这个办公室足足有四五十平米,一左一右两个黑色的办公桌,彼此距离很宽,当中是高大的书架。
谭清泉慢慢走过去,隔着落地玻璃窗,看外面闪烁的霓虹。周鸿揽住他的肩头,问道:"喜欢么,这里?"街道上昏黄的路灯,映得雨丝迷蒙而纷乱,谭清泉有些怔忡,只听周鸿说:"我知道,你想过安定的生活。是在这里管理公司,还是去那个书店,随你。"
周鸿转过谭清泉的身子,慢慢抚摸他的脸,目光深沉:"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他轻轻抱住谭清泉,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肩膀上,低声道:"这一次,别走了,留在我身边,行吗?"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都不出声。过了很久,谭清泉轻轻点点头。周鸿手臂用力,让他紧紧贴在自己怀里,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口气。
和周鸿在"青鸿大厦"里坐一坐,然后找家饭店吃点东西。也不知为什么,谭清泉总是有点心不在焉,不过他一向冷淡,周鸿也不以为意,只认为是他坐飞机累了,吃饭完和他一起回别墅休息。
"青鸿"集团刚成立,周鸿忙得不可开交,一方面要进行新的贸易和业务,一方面又要安抚龙华帮内部成员。两个人半夜才睡下,一大早天还没亮,周鸿就起身走了,让孙健波留下来给谭清泉做早餐。
谭清泉心里一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来,因为和丁白泽见面?因为周鸿要他留下来?因为自己终于答应在一起?似乎都不是。周鸿起床,他也醒了,迷迷糊糊又睡一会,在床上躺一阵,还是起身披上睡袍。
他拉开窗帘,随手点着一只烟,靠在窗户上。也许是阴天的缘故,外面很阴暗,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居然还没停。一个人站在路灯下,好像正在等公交车,也没拿雨伞,身影投在地上,凌乱而黯淡。
谭清泉弹弹烟灰,又吸一口。突然,他心头一震,不由自主站起身来,看向那个等车的人。那人等得不耐烦了,跺跺脚转身向前走。
昏暗的路灯、凌乱的雨丝、一个人的背影,就是这样的场景!谭清泉震惊得浑身发僵,连手中的烟掉落到地板上也不知道,好半晌才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双手按在窗台上。
在"成风"门前计程车里,看见的那几个手下,其中一个人的背影。太模糊的记忆,所以当时没有立刻想起来。但是,现在,他想起来了。
那个人,就是阿文逃跑那一夜,带着小孩子在阿文身边扔爆竹的人!
本来是陌生的过路者,居然是周鸿的手下,这意味着什么?那是早已安排好的。但为什么又要做这样的安排?
那天晚上的情形,一幕幕在谭清泉眼前滑过。阿文阴狠的目光,冷酷地笑:"原谅你?会的,过了今天晚上,我就原谅你。"......
身后迟迟没有响起的呛声......
他始终以为,阿文只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不开呛,就说明肯原谅自己,原来......
海面上那艘越走越远的小船,最终消失在夜色中,阿文就在那艘船上。那时他怎么了?被打药?或者,已经死了?
所有的问题,所有的真相,渐渐清晰地呈现在谭清泉的面前--周鸿对阿文的利用,最后杀人灭口,他一直在对自己撒谎!
谭清泉心中愤怒难以遏制,"砰"地一拳打在墙上,鲜血流了出来,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闭上眼睛,拼命遏制内心的情绪。咬着牙冷下脸,转身去洗漱换衣服。
孙健波做好早餐,摆在餐桌上等谭清泉出来吃饭。
谭清泉走出来,面无表情,一口一口吃了碗粥,忽然问道:"小波,阿文的尸体是不是扔海里了?"
孙健波怔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是谭清泉问他阿文死没死,他可以继续撒谎,但是谭清泉却直接问这个问题。难道周哥已经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可是又不像。孙健波一身冷汗,支吾半天说一句:"那个,你还是问周哥吧,我不太清楚。"
谭清泉点点头,阿文还是死了。
他放下碗筷,披上外套走出去。孙健波见他面色不善,心里直打鼓,连忙跟上,去车库提车。两个人坐在车里谁也不说话,谭清泉面沉似水。孙健波有心先给周鸿打个电话,在车里又没法打,犹豫再犹豫,车子已到"青鸿"大厦楼下。
谭清泉一句话不说,直接冲上二十七层。周鸿正在开会,谭清泉不管秘书的阻拦,"咣"地一声推门就进,在场的所有人全愣住了。
周鸿抬起头来,见谭清泉神色冷峻,孙健波在后面急得满头大汗,双手连比带划。他想了想,慢慢放下手里的文件,平静地说道:"今天会议先开到这里,你们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众人悄无声息鱼贯而出。孙健波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只好也出去,把门关严。
周鸿缓缓站起身,还没等开口,谭清泉一拳揍到他脸上,怒道:"阿文他怎么死的?!他怎么死的!"
这一拳奇重,周鸿被打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转过头来,嘴角已见血丝。他看向谭清泉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一呛爆头。"
"你他ma的混蛋!"谭清泉冲上去按住周鸿一顿痛打,口中狂喊:"你他ma的是不是人,你是不是人!他还是个孩子。你能放过刘思,能放过雷诺,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
因为不是刘思,在格斗场上差点活活打死你!因为不是雷诺,直到要走了还心心念念要杀掉你!
周鸿一声不吭,谭清泉抄起一把椅子,用力砸到周鸿的后背,周鸿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上。谭清泉揪住他一阵拳打脚踢:"你有没有心啊?周鸿,你这个畜生!他ma的最该死的就是你!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周鸿毫不躲闪,谭清泉经过警队特训,又是多年拼杀中冲出来的,这样狂踢狂打,就算是周鸿也吃不消。被椅子砸到的后脑一阵阵发痛,胸口憋闷,一张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谭清泉举起另一个椅子刚要砸下去,看见地上的血,又顿住了。见周鸿鼻青脸肿,衣衫凌乱,狼狈不堪。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都没了力气,椅子掉到地上,"咣当"一声。谭清泉喘着粗气看着周鸿,周鸿抬起手背擦了擦唇边的血,看着他。
谭清泉的目光清冷而又无情,他慢慢说道:"周鸿,我以后永远不想再见到你。"再也不看一眼,一步一步越走越远,开门出去。
孙健波第一个冲了进来,慌里慌张地扶起地上的周鸿,又惊又急,看见血,更是吓了一跳,说话都带上哭腔:"周哥,周哥,你怎么了周哥。"
周鸿摆摆手,低声道:"派人,跟着他......别出什么事。"
孙健波不敢反驳,只好先打电话让手下人跟着谭清泉。周鸿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对秘书说:"今天......今天议程全部取消,你们都出去,让小波陪着我。"
孙健波这边却得了消息:"周哥,跟不上啊,谭哥开车速度太快,把他们全甩了。周哥,我先送你去医院吧。"
周鸿摇摇头,坐在椅子上:"我没事,我自己知道。去打开电脑,追踪他。"
"周哥......"
"快点!"
孙健波只好拿出手提电脑,打开追踪系统,看见着那个小红点渐渐向城北移去,最后停了下来。
周鸿道:"派人到那里找他,不用劝他回来,守着他就行。"
孙健波打电话下命令,然后对周鸿说:"周哥,有追踪器,谭哥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周鸿站起身,孙健波扶着他下楼上车,去张辉那里。
张辉给龙华帮干了好几年,这样的伤见多了,但是是在周鸿身上,倒真出乎意料。吐血是因为胃部受到强烈的击打,牵动胃溃疡,幸好没伤到骨头,擦上药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周鸿刚从病床上下地,孙健波已然推门走进来,吞吞吐吐地道:"周哥......"
"他怎么样?"
孙健波没说话,慢慢走上前,摊开手,一个小巧的银白色追踪器,静静地躺在他手心中。周鸿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玩意,看了好久,才轻轻将它拿起来,上面还带着丝丝血迹。
"他们没找到谭哥,就在那里发现这个了。"
周鸿紧紧握住它,面无表情。
结局
"小谭,下次你再对自己这么狠,我可不管了。"陈跃板着脸,拿起医用剪子,剪掉多余的线头,说,"行了,自己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