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生 下————红糖

作者:红糖  录入:07-05


第二卷

40.千杯难醉

一杯又一杯,杯杯辛辣。

鹤蓝总共抱来两坛,小半坛已入了翠生的肚。

鹤蓝不劝,也不喝,只是一杯杯给他满上。

翠生一只手支着头,半拉身子歪在桌上。

眼睛也不知飘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不劝我少喝?”

鹤蓝扬了扬眉:“心情不好,不如大醉一场,这时候劝你,不是不厚道么。”抬手又将酒盅斟满。

不知是什么酒,香气四溢,清澈爽辣。

翠生张嘴,一股酒气,不由拧了拧眉头:“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你看着,我喝,更不厚道。”

鹤蓝笑而不语,截过话头:“看不出来,你酒量不错啊,看来两坛我都备少了。”

翠生喝酒不红脸,反倒越发清俊,眼底波光潋滟,“你说奇怪不奇怪,上一次喝酒是在……师傅那里……我喝了区区几杯就人事不知了……当时只想,喝醉原来这么容易。”说到此处,紧了嘴角,眼梢半寐,抬眼望向窗外一轮明月。

心里却想,那时的月色比现在皎洁多了,云翡把我捂在被子里,说不可与女子交好。当时自己追问他为什么,他窘迫地一语带过……但现在的月色……恩,比那时刺眼。想着,眼角涌出一滴冰凉,哎,酒也辣得很,没有上次的香。

鹤蓝看着他,半晌不语。

渐渐的,明亮的目光化作一团雾气,轻声说着:

“我知道你在想他,但我与他不同,我喜欢的东西,便会努力去争取。只是这次他比较狠,竟用这么惨烈的法子,在你心里留下记号。”

说罢再看翠生,他半数身子懒懒地贴在桌上,半数头发懒懒的顺在胸前,微憨的醉态冲淡了骨子里的清冷,些许的忧愁合着身子的清瘦,杏眶微红,拢着层水雾,如波心涟漪,弥漫出几点泪光。

鹤蓝心中砰然一动,手已轻轻拂上他的脸庞,慢慢摩梭,手掌拢着翠生脸庞,如捧着珠玉,手指

划过鼻稍,停在眼角,捋着眉目,揩去眼角那滴冰凉,不留痕迹。

翠生心中却打了个结突,脸上的手没有丝毫温度!

定睛再看鹤蓝,朗阔的眉眼竟模糊起来,想要撑起身子坐正,却觉触手无力。

“你……害我?”

嘴刚张开又复合上,为什么声音听来很遥远?

是听不见还是说不出?

“我只能让你恨我了……也算是害了你吧。”

显然他听到了。

然而鹤蓝的声音在翠生此时听来,也如回声般,模糊而不真切。

翠生用力看着他,用力的眨眼,眼前的光线与暗影逐渐交融成一团,成了惨谈的灰。

身上乏软,可耻的是脑子还运转自如。

明亮的笑眼,斟满的酒盏,犹在脑海浮动,挥之不去。

重逢与相聚,不过是算计的筹码,氤氲热气里,唇齿间的纠缠,不过是蝇头小利。

翠生抛出一个璀璨微笑,弩着气站起,却又一头栽下,鹤蓝两步一并,将垂软的身子抄在怀里。

酒气与体香扑鼻,顺势埋头下去,就着颈窝一点,深深吸嗅。

似乎多日的辗转难眠在这一呼一吸间才能稍得释放。

翠生愈加深刻地感到身子发木,听不清楚,看不清楚,鼻子、眼睛、耳朵、皮肤都仿佛被蜡汁浇注了似的,与空气间的万物隔绝起来。

然而心中却清晰的感受到那钝钝的痛楚,撕扯纠结。

你们都在骗我……

当那一丁点模糊影像也被黑暗吞没时,鹤蓝的声音似在耳边似在远处:“我出去看看,不要让他们找到你……”

然后身子便被放倒在一个平缓的所在。

又复寂静。

翠生睁大双眼,却是一片绝望的漆黑。

凝神念决,没有丝毫动静,连鬼感也被封得死死的。

什么毒物,如此霸道?

翠生回味鹤蓝临走时说的话:不要让他们找到你……

他们,是指谁?

师傅,师兄弟,还是另有其人?

师傅他们此刻大概还在主院庆祝,不醉不归……难道……!!

翠生心里一冷。

鹤蓝出现的那天,明亮的阳光里,见钱来说:“……转了一天一宿,还是我手下的小厨倒垃圾时发现的……”

小厨,又叫小厮,忙忙碌碌的一群人,平日便是采买,送货,由于试炼会的召开,最近新招了许多,但也没有人留意。

试炼会上在主宾席间穿梭往返的人,推着小车吃力运酒的人,还有拎了两坛酒笑语相陪的鹤蓝……

不但眼前是一团漆黑,连脑袋里都乌糟起来。

愁肠百结的重逢,黯然神伤的离别,庄严肃穆的灯火辉煌,叵测诡异的试炼大会,一个又一个片段闪回在脑中,合成一场闹剧。

是谁,是谁?如果酒有问题,为什么自己竟没有察觉?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翠生忽然忆起,那个夜晚,琉风清冷的质问:“此间的地址,你竟然透露给他?”

心口一槌,咣当作响。

谁欺骗了谁。

没有恐惧,只余绝望。

许是一会功夫,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翠生,你听得到我吗?”

若是平时,只怕这人在十米以外的时候便已察觉了。

琉风的出现是一剂宁神贴,既然他在,应该不会有太大变故。

其实琉风的态度并不安然,甚至还很紧迫。

琉风的声音压得很低。

见他没有反应又探了探他的鼻息。

翠生只觉人中穴上一麻,原是琉风见他没有回应当他晕了过去。

这穴按得极准,也极使力,以翠生现在的感觉如此之钝,也有反应。

翠生耳里如塞了棉花,听不真切,但这声音焦急异常,如果再不答话,八成自己身上几个回神大穴都会被他按个遍。

“还没死透呢。”翠生张嘴,却听不清自己声音。

琉风呼出一口长气:“既然活着,就快跟我走!”

翠生嘴角抽动:“我也想啊。”

琉风转头看看桌上的两坛,便已了然。

当下自怀里掏出一块布巾,在余下半坛酒中沾满,拧干,又揣回怀中,转身又将翠生扶起,打算夹在肋下带走。

“等等!”翠生忽然想起什么。

琉风皱眉:“快,说!”

不愧是大师兄,紧要关头决不浪费一字。

“把我脖子上和耳朵上的拿掉。”

叮叮两声是耳坠与玉环抛在地上的声音。

琉风又来抱他,翠生道:“等等!把枕下的眼镜给我,把桌上的蛟玉给我!”

……!!

当翠生被琉风夹在肋下时,心中还在隐隐作痛,应该让他再去归拢了云翡的日记一并带走,但对方语气已然不善,便怏怏没有开口。

所幸内容都看过了,日后见着云翡时,张口便来一段寒碜他。

琉风忽然停住不动。

翠生连空气是冷是热都感觉不出,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白白占了人家一条手臂,深感懊恼。

“怎么了?”

“神机院的出路……不见了。”琉风声音干涩,“天玄的路告诉我。”

“不用去了,估计也行不通……去小厨房吧。”

琉风身法甚是轻盈,足尖点过树桠,连窝里乌鸦都没有惊动。

地上白皑皑一片,大小院落安静异常,如不是他素来不沾酒水,便不会发现这次的变故。

试炼会后,按照惯例,所有人都会集聚在主院大肆庆祝,往届坐在正中的便是琉风,今届他只想一个人呆会。

他坐在湖边树下的暗影里,对岸那头的主院看起来也不是很恢宏,但格外明亮,隐约看见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黑影推着小车送酒进去,仿佛喧闹就在耳边。

许是自己为人处事的确拘谨的很,竟然被那小子算计了,然而欣慰的是,胜的是翠生。

坐了半晌,他忽然觉出纳闷。

只见人进去,却不见人出来。

当他再要靠近时,却怎么也走不近前。

不能靠近……翠生隐约觉得这情形倒有些像天玄的送客符,但现在自己六感已被封,想也是无用。

“你给他们传音了么?”翠生被夹在肋下,很不舒服,但情势使然,只得认命。

“无数遍,但没人回应。”

小厨房的后门大敞,琉风确定无人才轻飘飘落在地上。

琉风将翠生放在地上,又打横抱在身前,翠生哀叹一声:“我宁愿你夹着我。”

琉风笑笑:“那只胳膊麻了,两只一起受力均匀些。”

见钱来竟然也不在,灰尘积了一层,琉风在桌上一揩,捻捻,道:“走了至少四天。”又摸向床下一沿,道:“钱也不在了。”

翠生此际忽然生出一种天大地大何处是家的茫然感,国破家灭就是这种感觉吧,呸呸呸!

琉风声音一振:“有回应了!我让他们小心过来。”

翠生被他的声音小小的激励了一下。

来了几个人翠生不知道,只感到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离得很近,然后被另一个人拉开,熟悉的声音在面前讶异地咦了一声。

是石璞,自然还有瑞英。

“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刚睡了一觉就听你传音,他又是怎么搞得?谁干的?”

翠生心想,可能在指我。

石璞与瑞英一向不服从集体安排,试炼会刚一结束,便烈火拥干柴,云雨去了,歪打正着。

琉风就是琉风,大事当前,排除一己私怨,将曲折离奇的一夜叙述得干净利落,听得几人面色凝重,石璞凝重中夹杂着愤怒,瑞英凝重中夹杂着恐惧,而翠生,瞎子的面色恐怕都是差不多的,差不多的苦大仇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沉重的懊悔与绝望。

时间不多,天将要亮,琉风的意思是先寻个安全所在,再商大计。

在翠生的授意下,石璞挪开腌渍的坛子,密道果然还在。

石璞第一个跳下去,然后是瑞英,琉风将翠生慢慢放下,最后一个迈腿,却微微侧了头,对着斜上方诡异的说了句:“我们这便要走了,你还不过来?”

于是,一脸别扭的白魑走在最后。

翠生思绪万千。

云翡,师傅他们若是没事便罢,若有事……我哪有面目见你。

转念又笑了,他失忆,我失明,这才真的是相见不相知了。

出得密道,天已将亮,一行人蒙着晨冬的雾气,飞快地向城市中心掠去。

阳光稀薄,路上逐渐繁华起来,几人不好再展露轻功,乖乖步行。

琉风不动声色地将翠生的手捉紧,石璞敏锐地掀了掀鼻子,白魑一脸郁闷地走在最后,瑞英大义凛然地与他闲聊。

白魑问:“咱们这是在逃难么?”

没有人回答。

瑞英悠悠道:“算是吧,反正我没这么狼狈地出来过。”

翠生沉默一会,笑道:“你可有我狼狈?”

石璞白了瑞英一眼,朗声道:“不就是中毒么?两个青蓝院高徒在这,还能耽误了你?”

白魑自觉挑起的话头不好,悄悄望向琉风。

琉风果然不负所望,成功转移了话题:“你们谁带钱了?”

众人顺着琉风手指处望去,一座巍峨高楼,两个伟岸门童,三扇玻璃旋门,四个金色大字——德胜饭店。

41.零落成泥

众人顺着琉风手指处望去,一座巍峨高楼,两个伟岸门童,三扇玻璃旋门,四个金色大字——德胜饭店。

………………

爱情的开始都如二月里的第一声春雷,轰隆隆劈在心上。

结束时便有的化雨,有的成云。

记忆化作春光里翩飞的桃瓣,那么年复一年,酿在岁月深处,是微酸的香甜;

记忆化作春风里撕扯的白絮,点点纠结成团。

最终成就了狂歌浪子,酒醒后,豪情也怅然;

纵是弄墨的骚客,忆起往昔,流光合着泪光,并作笔下的婉转。

记忆化作丰碑,满刻着矢志不渝与天真勇敢;

回首望,紧随而至的,却是孤单。

…………………………

这些天,翠生经常会陷入一种莫名的空虚里,不想将来,只想过去,回忆便如潮水汹涌而来。

有多久不曾感受到这彻底的黑暗了?大概还是刚进小弟子院时吧,童年的时光大多都消磨在了那里。

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云翡,只是云翡并不知道。

想起云翡小时的模样,翠生又笑了笑。

翠生天性很高,在同龄的孩子里,算是最早适应黑暗的一个,那时的生活单调又乏味,经常空出大把的时间,他就喜欢四处逛一逛。

逛着逛着便发现了云翡。

云翡比翠生要大几岁,但翠生第一次见到他时,却觉得他小小的,圆圆的,很是可爱。

因为云翡小时是个胖子,因为胖,看起来便不高。

那时这个小胖子正努力的缩在房檐下的一角,但即使再怎么努力,他滚圆的小肚皮仍然很扎眼。

翠生想,他定是在躲猫猫。

于是便想告诉他,这里不适合他,要躲,也该躲在桌子下面。

翠生拍拍他的小肚皮:“喂~~你在做什么?”

小胖子被吓了一跳,肚皮一耸,却不回答,反而将脸更深地转向里面,看都不看他一眼。

“喂~~你在玩躲猫猫吗?带我一个好不好?”翠生又拍拍他的肚皮。

小胖子还是没有回答,翠生觉得这个小胖子也太没礼貌,他小小的心灵受到了创伤,同时又激起了一丝斗志。

而后一段日子,翠生便为自己找了项有趣有意的活动,名字是:寻找小胖。

小胖有时藏在墙角,有时藏在塌下,有时藏在柜里。

但无论他藏在哪,都能被小翠生发现,然后便扯住了说话,但只有翠生一个人在说。

翠生也不气馁,第二天继续。

翠生不知道他到底在躲谁,他也试过猫在小胖附近,候上一天,却始终不见有谁来寻他。

小胖不丑,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瞳仁是淡淡的褐色,只是眼神飘忽,不知道总在瞅些什么。

有时也会怯怯地和翠生说话,虽然只是简单几句吃了吗,诸如此类的短句,也足够点燃翠生乏味的生活了,翠生更加觉得自己有义务令小胖开朗起来。

就在翠生觉得小胖和自己的关系更近了一步时,小胖走了。

小胖和其他师兄们一同迁去了别的院落,学习更高级的课程去了。

翠生觉得身边再也没有如小胖般亲切可爱的人了。

又过去一段日子,当所有人都能在黑暗中视物时,开始有人笑话他,说他是女娃娃。

“衣服在这,你要就来拿啊~!” “不许裹被子~不然我就把衣服扔外面去~”

“谁让你长的跟女孩似的~我们要看证据!”然后又是一片轰笑。

不过黄口小儿的捉弄,却在翠生心里烙下重重的伤痕,直到很久以后,那时此起彼伏的笑声依然深刻,刺耳。

翠生垂首抚摸着云翡的眼镜,镜框光滑冰凉。

后来,云翡和自己都变了。

记得那时刚出小弟子院,下午的阳光温煦,他却仍觉刺眼,一路眯着眼睛任由师傅拉着七拐八绕。

当他看到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时,一直眯缝着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是小胖!

他瘦了很多,高了很多,虽然戴了一副很丑的镜子,但淡淡的茶色瞳仁仍然很明亮。

他向自己展颜一笑,笑容比下午的阳光还要温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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