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生 下————红糖

作者:红糖  录入:07-05

这样想来,脚下也轻快几分,六感失灵却不妨碍他身手矫健,别人想要欺负他却也奈何不了。

就这样一路西行,时而扮成摸骨瞎子,时而扮成风水先生,为人指点迷津,遇上善良的人家便赠送几句逢凶化吉的要诀,若是心意叵测者,他也不客气,大敲竹杠罢了。

心情快慰的同时又赚了一点差旅费用,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唐城边上的小小团城。

夜深人静时他就想,自己眼睛若一直不好,见了云翡也认不出可怎么好,但他本能地觉得,只要让自己碰到了他,一切便都不是问题。

他也曾向人打听过,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形容,总不能说你过一个失忆的年轻人吗?他有阴阳眼,他的眼睛平常是淡褐色的,有时是金色的,他笑起来很温柔……想到此,他不禁扑哧一乐,不知师兄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每日耳边听着普通百姓忙忙碌碌的嘈杂声音,心想云翡若是混迹在此,是否也要去“上班”?他没了从家的记忆等于是一片空白,又能做些什么营生呢?想到云翡那样一个温润的人,此时却要为饭食奔波,不禁悲从中来,然后便沉沉睡去。

翠生的思绪飘啊飘,又飘到了长戚最后的那封信上。

鹤蓝,你可记得我们从孙老头家出来时,我对你说过的么——死亡并不是最终的惩罚,活着才是折磨。

所以,放心好了,我不会对你怎样。

就在翠生的思绪渐飘渐远时,一个人正大步向他走来,快到近前了翠生才发觉他的存在。平和的神情立马被一脸不耐取代,心里大喊,他怎么又来了!

向翠生走来的人,正是问他为什么不换衣服的人和默默叹息的人。

翠生并没问过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团城里一所高中的老师,教中国古代史。

那人第一次见到翠生时,翠生刚来团城不久,正坐在一座桥的桥洞下避雨,他对翠生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小兄弟,你见没见一个大概这么高的青年经过?”他边说边在自己额头位置比划了一下。

少年听到声音慢慢扭过脸来,他吃惊得看着那双黑得深沉却没有光彩的眼睛,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这少年是个盲人!

翠生淡淡答道:“对不起,没看到。”

这样一个少年,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逃荒的或者要饭的,但却总带着股清高的劲儿。

那人走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心道,这少年可真瘦啊!年纪大概和我班里的学生差不多吧。

第二日那人又来了,但是这次却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真的是你跟李姐说的那些?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怎么可以宣传迷信思想呢?你……你太愚昧了!?”不愧是历史老师,说话条理分明。

李姐右耳上戴得不是金刚石耳坠,而是黑曜石耳坠,一般人戴了能达到镇邪驱凶的用途,还可吸附负面磁场,本是极好的天然饰物,但那李姐八字属木,石头属金,金克木,木弱逢金,必为砍折。

长时间下来,黑曜石吸附的负面磁场难以排出,因此李姐便患了偏头痛的毛病,本是简单的原因,但她若去医院,医生定会给她开一堆镇定药物,破财也未必免灾。

翠生这次干脆连头都没转:“也不知是我愚昧还是你愚昧,我说的话管用就行了,轮得到你来教育我么。”他懒得和这种迂腐之人解释。

自从小神仙的美名传出后,翠生连着换了几次地方,但无论他藏在哪里都能被这爱管闲事的人寻到。

其实,他当时若能问一问那人是怎么寻到他的,也许便不会有后面这许多周章了,不过那样的话,我们的故事也无法继续了,不是么?

那人每天下班后都会来和他聊一会,心平气和给他灌输些唯物主义世界观,当然翠生一点也没听进去,这就是耳朵不好的妙处。但烦还是会烦的,每天这个时候,翠生耳里就仿佛有几只小蜜蜂来回来去的飞着。

他咬牙切齿地想,这厮一定还没成家,若将来自己通了鬼感,定要回来报答他,招一只长舌鬼与他作伴。

那人看着翠生皱眉不耐的样子,心里一暖,蹲在翠生身侧,与他躺着的高度一致:“今天不给你说教啦,有正经事情问你,你今年多大?”

“也许十七吧,不清楚。”翠生闷闷答道。

“你从哪来的?”

“从家来的呗。”

不过已经要走啦,翠生皱着眉头。

“你有家?在哪里?为什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呢?”那人小心地措词,他的意思是,你有家,为什么家里人还放你出来招摇撞骗。

翠生叹了口气:“我们家在唐城,家里出了变故,我来寻我师兄的。”

“那你知道你师兄在哪吗?他在这里?” 那人心下慨然,果然是被家里抛弃了。

“我师兄在哪和你有关系么?”

那人深知这个年纪的孩子逆反心理厉害,虽然自己当教师不过几个月,但也深有感触:“好,好,我不问了,不过你总这样子也不是办法……”

那边翠生听得郁闷,不是办法?我哪样子了我?

没想到这人后面说出的话更令他哭笑不得。

“不如我跟领导申请,让你随堂听课怎么样?”说完,还灿烂一笑,虽然对方看不到,但这诚意已跃然脸上。

翠生不怒反笑,心想我会的东西比你这家伙多上一百倍,我躲枪子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刨泥呢!何况,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若是跟一群凡夫俗子上课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想到此,他已经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46.曙光

那人看着面前泥猴似的少年笑得猖狂,也不知自己哪句话逗趣了,他的学生们给他的评语其实是,机智有余,幽默不足。

忽然他想起了公益广告上的画面,朴实无邪的孩子,渴望读书的期翼神情与面前这少年奇异地重合了。

对,定是他听说可以上课高兴坏了,这样想来,他的内心也不禁一片激荡,压抑着喷薄而出的情绪柔声提议:“不如,这阵子你就先来我家住吧,睡在外面很容易着凉,这几日我便带你去学校?”

阳光不知何时钻进了云后,天色不正常的暗了下来,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翠生早已站直身子,脚后跟向后半寸便是万丈高空,这种情况使得那人看得分外揪心,心想这孩子眼睛看不见可别跌下去才好,当下不动声色地慢慢向了翠生靠近。

他不是坏人,而且还是难得的好人,也许自己这一走便再无见面机会,翠生这样想着,于是正色道:“你这人还真迂腐,我这便走了,你的爱心还是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吧!” 话音一落,纤瘦的身子便翻身向凌空的一面跳了下去。

那人果然大骇惊呼,飞扑上前,刺啦一声只抓住了翠生的一片衣袖。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么一件衣服。”翠生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衣服破了,相当心疼。

那人的一颗心简直都要跳出腔子,手里丝毫不敢放松,看到少年面色淡漠,却只是心疼这角衣袖,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翠生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当下顽皮之心大涌,心想不如我吓他一吓。只见他手腕轻扬,那人抓紧的手便被甩了开去,他的身子立马直直向下跌去,从那人角度居高看来,果然惊心动魄,他骇极惊呼,极惊且急,连连跺脚。

而翠生只下落了几层高度便斜斜向身旁楼壁贴去,如大号的壁虎一般贴在某户阳台的窗上,足下借力,身子又原样升了上来。

翠生适应力虽强,却也没强悍到蜘蛛侠的境界,飞檐走壁的前提是要了解这幢建筑物的结构,他第一次上到顶楼是用脚一步步摸索着走上来的,第二次便是擎着墙壁手脚并用爬上来的,现在已然对这里一砖一瓦熟知无比,大概几个起跃到达第几层已经了然于胸,拿捏得精准。

隐隐雷声由远至近,眼见一场春雨便要洒下,那人身上的冷汗干了又湿,看着又复出现在面前一脸得色的少年,嘴唇开了又合,不知该说什么。

翠生站直拱手,微微笑着:“你知道了吧?我也是上过学的,只是学的和你们不同。还是多谢你的好意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以后我若找到了师兄再经过此地时,定来看你。”

那人怔怔的看着这神奇少年,一阵雨前风吹来,少年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羽化而去,常看书里写,盲侠盲侠的,竟被我碰上了活的?

“我叫王祎,小兄弟你呢?”

“我叫翠生,我师兄和我都姓从,从翠生。”翠生暗自担忧,王祎?这名字太大众化了,只怕将来再也寻他不着。

一道闪电劈下,阴霾的天色被瞬间的强光打亮。

翠生报上姓名后便不作停留,又一次向外跃去,这次王祎有了经验却也不禁看得毛骨悚然。

就在翠生跃下顶层的一瞬间,霹雳般的雷声轰然响起,豆大的雨珠瓢泼而至。

这雷声大得惊人,仿佛天帝盛怒下脚上发力,地面都颤了几颤。

雷声传到翠生耳中却又不只是颤一颤这么简单,翠生只觉耳中一痛,仿佛从双耳处各插了一枚细细钢针,直捅入脑底,又在脑仁正中连成了一线,痛得他气息一个紊乱,差点真的栽将下去,幸好身边就着一截露台,可容他稍作休憩。

他擎着露台喘息,刚刚痛得极致的感觉却又不复存在,只余一片清明。

更令他惊疑的是,巨痛过后,原先耳中的闭塞感竟就此消弭而去。先破后立这四字在翠生心里反复念叨,每念叨一遍心情便惊喜几分,短短四字,此时应景,奥妙无穷。

雨点砸在皮肤上滴答作响,各种车辆嘀嘀鸣叫,街面上行人淌着雨水噼啪脚步,不知哪家嫂子喊着收衣服……翠生听在耳中,不但不觉嘈杂刺耳,反觉心中的世界又鲜活了几分,然而一个最轻的声音却自这千军万马杀进翠生耳中,如滂沱大雨里的一线阳光,奇异而温暖,那是王祎的声音。

王祎望着翠生跳下的空空露台,心想,这孩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他心中有点怅然,有点不满,抬头看看从天而降的大雨,倒也应景,他打了个寒蝉,转身向楼梯走去,摇头晃脑地吟着那少年的名字:“翠生,从翠生,真是好名字,从翠化生,从翠生。”

“王祎!你刚才说,我可以去你家住一段时间,现在还作数吗!?”翠生无声无息地又出现在那个位置,吓了他一跳。

翠生的衣服和头发此刻都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身子看来是更加分明的瘦;脸上原本蒙着的不知是土还是什么,也被雨水洗刷成了黑白分明的几道印子;沉黑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王祎的方向,眼中因为燃了一丁点希望而显得光彩熠熠。

他整个人蒙在连成线的水帘里,身上却仿佛散发着淡淡雾气,将他晕染得湿润而温柔。

同一场雨,落在唐城的则绵软很多,淅淅沥沥,不到两刻钟的工夫便止了。

从家每条小路的青石缝里都钻出了青嫩的小草或野花,剪刀似的小燕争先恐后的抢占屋檐下的最佳位置,啾啾或喳喳声此起彼伏,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微风吹来,是混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然而每个弟子都觉得,今年比往年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瑞英与白魑一高一矮并排坐在湖边,望着湖里成群结队的鸭子出神,仿佛那鸟啼人声与这里离得极远。

瑞英双膝并拢坐在圆桌大小的树墩上,膝盖与大腿之间小心地摞着几张淡色的信纸信封,他正低头伏在腿上,认真地写着什么,嘴角一拱一拱的不时露出微笑。

白魑百无聊赖地盘腿坐在他旁边,向湖中心的鸭子丢去一粒石子,几只鸭子便争先恐后的扑抢过来,最肥大的那只亟不可待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再从水面探出脖子时,嫩黄的嘴巴一开一合,长长的脖子艰难的吞吐着,群鸭兴奋得发出羡慕的嘎嘎声。

瑞英有意无意地瞪了他一眼,手下依然奋笔疾书:“真没爱心,难怪琉风不待见你!”

白魑看着群鸭激情的追赶,哈哈大笑,听到瑞英尖刻的话语,不紧不慢地还了一个白眼:“写,写啊,看你把戏被拆穿了他还理你不~~”说完又轻轻从瑞英那一摞信封下抽出一张浅蓝色的信纸,大声朗诵道:“亲爱的石瑞,自从那日见到你后,我夜不能寐,再美的酒也失去了滋味……你的Kim。”

白魑诵读得声情并茂,瑞英气得脸色通红,劈手便来争抢:“我这叫计策,你去死~~~”

“计策你个球!作假也要动动脑子,现在谁还写信这么老土?我上次出去听说人家都用遗尿!”白魑特意强调了最后两字的发音。

“白痴!尿什么尿,那叫E-MAIL!”白魑的名字在此时甚是吃亏。“你没看见他每回看我‘收到’信时的表情~难看得可爱~~”瑞英将刚写好的一封捂在胸口,眼中充满热诚。

“哼,哼,反正你小心点,他不是不喜欢你用这种伎俩吗?到时候又被关在门外可别哭鼻子!”白魑确是关心,只是语气辛辣。

瑞英一愣,面子上颇有点过不去:“反正……他吃醋了,吃醋就说明心里有我,总比你那个强,到现在见到你还是白着张脸子。”

白魑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神色,又狠力向水中丢去石子,只是鸭子已逃散不见。气氛如雨后的空气,阴寒潮湿,瑞英知道自己伤了人,也低头不语。

两枚情种口中的“他”当然不是同一个人,石璞与琉风,两个不同类型的大众情人。

他们完成了信函里嘱托的任务便悄悄地“回家”了,那天晚上,石璞站在湖的对面,静静矗立了一宿,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也和他一样的反应,但从那天起,他的笑容收敛了很多。

从家经历的这场变故,虽然看似已风平浪静,但涛浪过后的余波暗涌仍潜伏在深处,荡漾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或多或少的改变了什么,有些东西被扭转了,有些东西被毁灭了,也有些东西被奇异的融合了。

湖的对岸是形色匆匆的各院弟子,不同院落的弟子见了面也不再剑拔弩张横眉立对,而是微笑拱拳作礼,然后再各行各事。

其实,若有别的路可行,他们定然不会选择湖边这条,实在没辙的,经过此处时,也尽量做到目不斜视,脖子梗直,仿佛他们都在玩一个叫假装看不见的游戏。

二人静默的气氛延续了半晌,可怕的是,这胶着的静默使瑞英又陷入了另一片悲戚的漩涡里。

他转而抚弄着屁股下的树墩,手指沿着树墩截面的年轮默默地画着,一圈又一圈,白魑见他神色恍然,也不禁长叹了口气:“原来听说,这树打我师傅的师傅在这时便有了,没想到竟是真的。”一只大手也按了上来。

翠生和白魑干过那架以后,曾对云翡感叹过当真有人的拳头能有簸箕那么大,说的便是白魑。

现在这传说中的大手按在这树墩光面上,却衬得如婴藕一般。

瑞英的手指停住不动,微微颤抖,一滴泪悄悄落在圆桌似的截面中心,渐渐晕开,仿佛那数千个颜色不一大大小小的同心环纹正中又添了新的一环。

“翠生大概还不知道吧……”

瑞英仰起脸,任湿润的风吹在脸上,深深的吸进一口长气,细细品味,雨水味,泥土味,青草味,二月兰花味,都作无滋无味,往年这个时候和着春风扬起的,定是一瓣瓣鲜粉桃花,随着氤氲的桃香飘进各家小院,不同院落的弟子共享着同样的春光,浓郁甜香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势成龙角的巍峨桃树,永远立在彼岸的歪斜桃树,被几代人仰望过的慈祥桃树,见证了多少欢笑兴衰的古老桃树,不见了。

藿白摘过它的桃瓣酿酒,翠生小时拿它与云翡打赌,爬上又摔下,瑞英曾在此埋首过,垂泪过,痛斥过……在从家几乎每个人都与它有过交集,现在,却只剩了一桩孤零零的光秃树墩。

推书 20234-07-05 :翠生 上————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