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生 下————红糖

作者:红糖  录入:07-05

原来是半截石碑,也被藤蔓爬满,埋在齐膝的荒草里,一时竟未认出。

将草蔓撕开,露出里面的碑文,斑驳的石面上竖着两行字:

“往生司处伺阴阳,纯阳帝君递往生。”

古时常有“午时三刻开刀问斩”之说,因为其时开刀,阳气最盛,阴气即时消散,古人认为罪大恶极穷凶极恶之人,应该连鬼都不得做,以示严惩。

因此若选阳气最旺的时刻进入鬼门可保阳身不毁。

还差一刻,翠生将身上东西一一清点,每一样都是提前浸过搜魂砂的,连他身上的白衫也不例外。

因为沾染了生气的东西都不能带进去,谁也不知道这个说法从哪来的,但是多一分小心总不会错。

临行前四院师傅聚在一处接受他的拜别之礼,气氛颇悲壮。

神机求通和幻生夜师傅竟还赠了他两样好东西,也算为此行多了一分保障吧。但由于四院师傅都在,原本想拜托藿白照看下云翡的指望便落了空,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最后还是藿白细心,末了对他说:“桃林里那人,你放心好了。”

“鬼门与人间相通的那道门并不在阳间,中间隔着一条路,过了那条路才是鬼门入口,红符应该也在那里。”长戚将搜魂砂交给他时手有点哆嗦,就像每次喝多了那样。

忽然翠生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长戚总愁苦着脸闷头灌酒,若谁揣着一个秘密十几年,总会有点疯癫的,何况这个秘密还介于信用和父爱之间。

藿白眉心皱成个川字:“那条路具体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但你一定要记得,收敛好情绪,不要让‘它们’觉出一点生气。”

收敛好情绪?哦,对了,那条路上也许还有同行的生魂,对怨气最是敏感……

翠生眼睛看着脚尖,面色如心情一般平静,尽量不去想那些与感情有关的人和事。

还差一点……一点,翠生望着庙外的日头渐渐炽烈,竟然有些口干舌燥,也许这种感觉就叫紧张,从没有过的情绪,是因为身边没有他么?想到云翡,巨大的失落感袭来,他现在在做什么?藿白有没有解开他的穴道?

岔神的功夫,腰间忽然一紧,翠生惊觉自己的失态,又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双手在腰间细细摸索,果然是它,神机的镇院之宝,银丝。

求通将它抛在自己脚下时,他险些没琢磨过来。

他盯着那团白丝还在想呢,扔给我一卷丝线干什么?我又没练过鞭法,这么细的线,鞭法出神的琉风也使不顺手啊。

长戚一声大笑:“还不谢过求通老头,我要了多少次他都不肯借我!”

翠生这才伸手去拾,地上的细线就像有灵性一样,刚触到他的手指,便蛇一般缠了上来,“吱溜”一下,眨眼功夫便从手臂滑进腋下,直到腰胯,腰间瞬时如缚了圈冰雪,凉得通透。

看着翠生打了个冷颤,求通不由笑了,摇头晃脑道:“银丝可是我们神机院的法宝啊,一点情绪起伏它都会察觉,在你体温升高前提醒你。”

翠生念了几句口诀,心才算渐渐平静,银丝也安静下来,又回复成刚好的松紧挂在腰间。

时辰已到,泥像背后竟露出一个洞,漆黑的散着幽光的洞。

翠生抬脚迈进去的时候,没忍住,还是想了一下云翡,和鹤蓝。

腰间自然又是一痛,银丝比刚才绷得更紧了些。

真是智能……翠生忽然很想笑,若是不停的思念,会不会被银丝拦腰截断。

原来离开阳世就是这样的感觉。

仿佛做梦一样,又好像在水里,身子沉沉的向下坠去,却没有带起一丝风声,身体里某些东西因为肉体的重量而轻飘飘地聚在一起,渐渐聚到脑顶时,仿佛要破头而出,翠生忍不住伸手去捂,那些轻飘飘的,是灵魂吧?

所幸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只持续了一会,很快他便重重摔在地上。

翠生揉揉眼睛,又摸摸怀里,视力没问题,东西也都在,但这……这是哪?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通往鬼门的路?

眼前的景象简直比人间还人间,宁静和谐!

一片有高有矮的红砖楼,楼与楼之间有草地,草地上还竖着“请勿踩踏”的小木牌。

翠生试探着往前走几步,地是实的,还有颗颗粒粒的碎石子,仿佛某处楼里还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

他抬头看自己掉下来的地方,蓝天一望无垠,哪有什么裂缝?

他不禁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或者师傅算错了地方,也许这只是阳间的某个普通小区?

他慢慢向前走,往发出声音的地方去。

忽然一股凉风吹在耳后,翠生站住,凝神静待,又是一股凉风,只是这次喷在了脖根。

风里带着哀怨的阴气,翠生并不陌生,一定有什么跟在他身后。

他快速的转了几个身,什么都没发现,不过他仍确定了一件事,这是通往鬼门的路没错,因为转身时他没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心里有了谱,慢慢向怀里摸去,手随心念闪动,一抹白光挥出,翠生的手上已多了一枚菱形小镜,大小刚好卡在手心。

幻生夜师傅所赠的,幻镜。

白生生的镜面上映出两张面孔,前面一张是翠生,正睁大了眼睛盯着镜中后面的那人,后面那人面无表情地盯着翠生的脑后。

“鹤蓝!?”翠生惊呼出声:“你……你怎么……变成这样?”

鹤蓝死了,现在也在鬼门的某处没错,但他的变化却令翠生始料不及。

他万万没想到,鹤蓝此时也和他见过的那些生魂一样,浑身散发着哀戚的死气,仿佛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生命,还有很多鹤蓝专有的那些鲜明印记。

他一直以为,鹤蓝即使作鬼也是一个无所畏惧,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鬼,好吧,虽然他根本不知道人死后是什么情形,但鹤蓝无声无息的出现还是吓了他一跳。

翠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来者。

一切都该怪我,怪我不该招惹他,不该扰乱他的生活……翠生脑里充满了愧疚,

身后的鹤蓝张张嘴,喷出一股阴风:“你在后悔……”

翠生不觉地点点头:“是……如果不是我,你也许还在逍遥快活……”话一出口,银丝募然一紧,腰胯处微微刺痛。

鹤蓝苦笑:“你怎么赔我?”

“我……我带你出去。”

“我不出去,我要你留下来……”镜里鹤蓝桀桀笑了。

翠生只觉脑后一阵阴风袭来,他下意识弹开,转向鹤蓝。

奇怪,怎么现在能看到他了?

鹤蓝依然在笑,声调古怪:“让我抱一下都不可以么?!”说着,干瘦的手指又挥舞上来。

翠生不愿与之正面冲突,只是闪避,然而却暗暗心惊,不是没与鹤蓝交过手,怎么他的出手如此迅捷阴狠?

就在一打一躲之间,忽然斜地里蹿出一个人影,在翠生身后不远处喝道:“是幻象,快走!”

67.幻象

翠生听到这极为熟悉的呼喝声,定睛看去。

身后不远处正朝他跑来一人,一脸的关切,竟是鹤蓝!

两个鹤蓝?

一个散发着哀怨死气,正在与自己缠斗不休,另一个则正是他所熟识的模样,正挑着眉呼喝他逃跑。

翠生想也没想便向后来的那个跑去,跟着他一路狂奔。

跑了不知多久,已把刚才那片宁致优美的住宅小区甩到脑后,转而来到一片矮房密集的所在,和刚才不同,矮房灰扑扑都是差不多的样式,只有半人来高,也不知有没有人住在里面,只觉得毫无生气。

再看天空,刚才澄静如洗的蓝天白云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晦暗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就像暴风雨来前,令人透不过气。

翠生不禁奇道:“这些房子真的有人住吗?”

鹤蓝和在人世时一样,没多大长进,跑得将要差了气,大口喘着气道:“自然是有,不过不是人。”

他示意翠生和他继续朝前走。

他边走边小声说道:“这里是怨气最重的地方,很多未出世便夭折的婴灵……既去不了鬼门,又未经历喜乐,都聚在此处。”

翠生不由得急急走着,应景似的,几声尖利的啼哭忽然在耳畔响起,二人动作又快了些。

看着鹤蓝高大的背影,翠生忽然想到,有没有可能,连这个也是假的呢?

鹤蓝仍不住地说着:“其实来了才知道,这也没那么可怕,何况还有我帮你踩点……”

翠生悄悄掏出幻镜,向前面那人照去……幻镜里竟然白花花一片,什么都没有!

鬼的确是照不出影像的,但是这面却是幻镜,怎么也照不出?难道刚才那个才是真的?

正在翠生暗暗分辨时,鹤蓝忽然回头,看见他手上的镜子,神色古怪地笑了。

“你也是假的!”翠生手劈如刀,迅速向鹤蓝挥去。

这个鹤蓝的确不像刚才那个,装得真真的,没有还手的余地,只是惶急的避过。

“喂!我打不过你,你是知道的!”在翠生的拳下,鹤蓝好不容易得空说出这句。

翠生也不言语,只是继续出招相逼,却是每招都留了余地,只见鹤蓝狼狈的左转右挪,险象环生,偶尔得空又道:“我说你这个人,性子怎么还这样!”

翠生唇角挑了挑,想起他们初次交手的那个夜晚,他一心想要抢夺对方翠玉指环,那时鹤蓝也是如此狼狈,然而最后却是他潜入水里将他捞出……翠生倏然停住,鹤蓝条件反射似的还在挡格。

“为什么要自杀?”翠生冒出这么一句。

鹤蓝这才发现刚才动如脱兔的人已静静站稳。“活着没意思呗……只有这个法子能让你不那么寂寞。”

寂寞?是啊,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原来是寂寞。

不是紧张,是寂寞。

翠生此时最不愿承认的情绪被鹤蓝说中,腰间竟又是一紧,他只得压住那些从胃里翻搅上来的酸水,尽量维持心情的平静。

鹤蓝也瞧出了端倪,便不再说那些容易引人伤感的话,道:“你以为幻镜是什么?既是幻镜,它照到的自然都是虚幻的物体,就像刚才伪装成我的那个东西!”

原来是这样,早知道真该做足功课,差点犯了大错。

他们继续朝前走,鹤蓝给他说着这段时间摸索出的经验。

“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和传说的鬼门不一样啊?”

“其实真正的鬼门还没到,这里只是生魂们必经的一条路。”

“很多生魂对人间都还留有贪念,它们便会在这里发现它们最想要的东西,因此这里看来便和人间差不多。”

“这里是永恒静止的,对有些鬼来说,这里就是天堂,对有些来说,这里又是地狱。”鹤蓝在前面带路,嘴里滔滔不绝,翠生暗暗伤感,这情景像极了在小城分手前的那天,鹤蓝就是这样带他逛着每一条大街小巷,嘴里不停的解说。

鹤蓝见翠生没有搭腔,以为他不明白,便带他来到一幢楼前,指了指一楼的窗户。

翠生扒头一看,只见里面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客厅,客厅里沙发上,两个花甲老人正依偎在一起看电视,神情幸福而满足。

鹤蓝指着其中的老妇道:“这便是它对人间最大的留恋,此时,便是它的天堂,只是这个场景将成为永恒,永远是这个房间,这个电视,这个人……”

翠生恍然大悟,再看两位老人就那么靠在一起,饶有兴味地在看那已不知看了几千几万回的节目。

“那样子,他们觉得幸福?”翠生不禁怀疑。

鹤蓝苦笑:“谁知道呢,可能我们不懂,但对他们来说,这一瞬间成了永恒,就是幸福吧。”

翠生忽然想到,鹤蓝不也是生魂吗,为什么他能够拥有自己的意志呢?于是问道:“那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我的贪恋就在于等你来吧,所以便等到了你,可是被你这么一问,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是幻象还是真实了……”

翠生摸摸腰间凉滑的银丝,笑道:“自然是真实,我还全副武装着呢。”

“同这个道理一样,如果某些生魂带着强烈的恨,那么对他来说,这里便是炼狱……”

翠生不禁咋舌,若是恨,那岂不是一直都要重复那最恨的一刻?

鹤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再带你去看一个人!”

鹤蓝在高高低低的房屋中穿行,翠生则左顾右盼看得目不暇接,一路上只见各种沉浸在幸福中的生魂,他的心情也不禁放松了许多,似乎这里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怖!

鹤蓝在一幢相当高级的独栋小楼前停住,带着他蹑手蹑脚向院内走去,翠生不明所以,只想着这楼的主人生前一定很有钱,死了还能享受这种待遇。

里面的情形却令他惊得张大了嘴,腰间的银丝一点点收紧,他贪婪地望着窗内,却丝毫感觉不到疼。

两个人并排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银色礼盒,此时已被打开,从翠生的角度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但他已能想见,那是一盒高级巧克力。

包着银色天使图案的高级巧克力,朗坤死前留在他们门外的那盒。

桌前人正从盒中拈了一枚,笑眯眯向另一人嘴里递去。

另一人眼中荡漾着琥珀色的微光,温柔地望着面前人,顺从地张嘴,含住那人送来的糖果,又顺带吮住了来者的指尖……

翠生心里气血翻涌,一股强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体急剧地冲撞着。

“喂!别当真,这不过是那小子的幻境罢了,这是他临死前最贪恋的一刻啊!”鹤蓝察觉出身旁人的不妙,赶忙解释。

翠生脸色苍白,好不容易按捺住想要冲进去将一人抛飞,将一人拽走的冲动。

心静下来,这才觉出腰间凉飕飕的疼痛,衣襟撩开,只见腰间一周已被箍出紫红色的淤痕,鹤蓝看着,悠悠道:“你对他真是……这样还止不住相思……哈哈!”

翠生微微尴尬,怎么可以在鹤蓝面前如此失态?

还是因为一个幻象。

当他感觉银丝终于宽松下来,才道:“是我不该,对朗坤这孩子来说,其实这已是他的天堂……难怪那日我用尽法子也招不回他的魂魄,原来他已找到只属于他的极乐。”

鹤蓝似乎也有些伤感,一时沉默不语,翠生又道:“如果我想把你们都带走,可有法子?”

“没有。”鹤蓝快速道:“肉身都没了,只是一缕魂魄,若要强行带走,便一定要它自己愿意,自己甘心。”

翠生皱眉不语。

鹤蓝顿了顿,又道:“你觉得外面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更令它动心的么?其实外面反倒一无所有……”

“可是……这样的永恒终究不是办法啊,难道说……你也不愿?”

鹤蓝笑了:“也许等你离去后,我也能在这寻到属于自己的极乐呢。”

再向前行,便不再有房屋楼宇,更多的则是些奇异美丽的自然景色。

前方不远处横着一片不很茂密的小树林,枝叶都是火一般的鲜红,好像被落日的余晖格外眷顾似的,永远印在了上面。

虽然火红的树林在人间不常见,可是生在此处却嫌普通得有些过头。

他们一路行来,在鹤蓝的细致解说下,看到了黑色池塘里欢快游弋的噬魂鱼,它们生着黑亮的圆眼,可爱得一塌糊涂,它们尾巴尖上还点着幽幽白光,它们在水中上下蹿跃引你来摸……鹤蓝说凡是能到达这里的生魂都是要去向鬼门的,因此这里是鬼门前最后一道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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