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窟
作者:chineseodyssey
黄昏 01
植芝健一是在手机预设好的闹铃中惊醒的。
不用看锺,他也知道现在是早上6点50分。其实他并不需要任何东西叫他起床,多年来,他已经习惯在这个诡异别扭的时间睁开眼睛。
这是加藤的习惯。
“早上空气好,最适合用来做运动了,六点半太早,要是睡到七点又会想要一直睡下去,所以六点五十最恰当。晨运个二十分锺,然後一整天都会精神奕奕。”
什麽歪理。
对於他这个经常晚睡的夜猫子,这是虐待。
但是他没有抗议,也舍不得不睁著迷糊的睡眼起来陪伴加藤。
加藤的日子是宝贵的,每过一天都是那麽的难得,值得向上天感谢。
认真说起来,他和加藤不算是正式在交往,他们只是……很自然的走到了一起,彼此间也很有默契,因为他们无法确定能在一起多久。
植芝健一照例和他看得上的男男女女进行‘情感交流’,只有在看到加藤一闪而逝的受伤表情时,他的良心才会有小小的刺痛,也是借由这些刺痛,在在提醒著他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就沦陷得太深了。
加藤彦是他小时候住在隔壁的邻居,两人住得近,所以见面的机会也多了,尽管加藤经常被禁止外出走动。
小健一觉得这个邻居挺神秘的,有时候看他站在门口,就会趋前去跟他讲话。
渐渐的,小健一从这个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的孩子口中明白了一件事:他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都说他活不过十二岁。
“喂,你真的快死了吗?”对小孩来说,‘死’是个很抽象的名词,所以也不懂得忌讳。
“嗯。”小加藤一本正经的点头。这是他无意间听到爸爸妈妈和医生的谈话而知道的秘密。因为他快死了,所以不能像一般小朋友那样外出。
“好可惜哦,那你都不用上学吗?”小健一认为上学很无聊,可是一直待在家里会更无聊。
“爸爸请了家庭教师教我。”小加藤告诉他。
哇!小健一眨巴著灵动的双眼。这小子是有钱人呐!
结果加藤彦不仅活过了十二岁,还和他上了同一所中学。很自觉地,身为青梅竹马的植芝健一以保护者的姿态一直照顾著瘦弱的小同伴,例如在有人要欺负加藤收保护费时为他出头,偶尔带著他逃学去城里的流动游乐园探险,交换印有棒球明星的卡片,一起讨论哪一班的女孩最漂亮等等。
像神赐的一样,加藤彦奇迹似的活了一年又一年,两人的孽缘因而得以延续,由於加藤父母亲的托付,前往国外留学後也同住一个公寓单位。直到大二那一年加藤发病,在医院躺了半年,接著他办了休学,使用网路自修。
从那之後,他们之间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植芝健一颇有一般天才持才傲物的骄纵,在团体里也极受欢迎,身边从来都不缺乏伴侣,尤其他并不计较对方是男是女。
植芝健一的大学生活过得很随性,也很叛逆,他不时夜归,跟作息规律的加藤彦理所当然的疏离起来。
他们第一次发生亲密关系,是在加藤彦二十一岁生日那一天。加藤借著酒意挑逗他,他也就糊里糊涂收下了人家的好意,呃……反正他向来都不是什麽有节操的人。
他是到第二天醒来见到身边熟睡了人才清楚意识到自己干了什麽好事,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以为和加藤是再也当不了朋友了。他不晓得加藤彦对他……居然抱有这样的感情。
不过加藤彦似乎没有他想象中那麽在意,甚至没有在关系更进一步後对他诸多限制,也不要求他的承诺,於是植芝健一一面享受著加藤的包容和宠溺,一面依然故我的放荡不羁。
基本上,他想他是喜欢加藤的。
一个活在死亡阴影威胁下的人,却还能不懈的保持乐观温文的个性,这需要多大的韧性及勇气?
‘看,我新染的发色,好看吗?’
‘看,是蝴蝶耶,它的翅膀颜色好像梦一样啊……’
‘看,今天那只全黄的鸟又来我们门口的大树上唱歌了……’
加藤并不是特别帅或漂亮的男孩子,但是说著这些话的他全身闪闪发亮,耀眼得让植芝健一惊豔。
“你为什麽要把头发染成金色啊?”有一次植芝健一问他。
“金色是太阳的颜色啊,我希望我死了之後,还是能像太阳一样,每天都陪伴著你。”
死亡这字眼就那麽轻易的从他口里说了出来,和小时候不同,长大了的他们都晓得,死亡意味著‘永远的分离’。
而植芝健一也是在加藤不在了之後,才真正体会到加藤对他的意义。
他不是喜欢而已,他爱加藤。
单纯,洁净,但倔强无比的加藤,究竟是用什麽心态来看待他身边走马灯般不停变幻的那些男男女女?加藤所拥有的时间那麽少,他却连在他有生之年对他保持忠诚都做不到。
这份悔恨跟遗憾在加藤去世後如影随行的跟著他,不断腐蚀到他的骨髓里去。他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也跟著加藤的消失而不再存在。
“像太阳一样麽?”植芝健一对著镜子喃喃自语。
小彦,今天你也会看著我的,对不对?
骤然响起的门铃惊天动地的划过宁静的早晨,植芝健一手滑了一下,刮胡刀滑破了脸颊。
他苦笑了一下,放弃修整门面的工作,洗了洗手,走出浴室去应门。
“嗨,小一,你今天还好吗?”门外是一身西服的夏威利,卷曲的秀发披在肩上,和他一身英挺的装扮形成奇异但不失视觉效果的违和感。
天。植芝健一头痛得连胃都要抽搐了。
这家夥每天都来,他到底是要干嘛啊???
夏威利走进植芝健一租用的公寓,修整得宜的眉毛也随即皱起。
植芝健一不管住在哪里,里头的摆设都刻意维持著加藤彦在生时的模样,连跑步机也永远一成不变的放在等离子电视两公尺旁边的距离。
每次他一进入植芝健一的住所,就有一种来到墓地的感觉。
植芝健一用他的生活在哀悼逝去的恋人,这是他的理解。而他也坚决认为,这样的方式实在是太不健康了。
“小一一,你有没有想我啊?”夏威利边脱鞋便挥手令後头的管家兼贴身助理夏洛克把东西拿进来。
“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面吗?”植芝健一捧著微微作痛的头,在瞥见夏洛克手上一大束鲜红的玫瑰时,他昏沈的脑袋顿时清醒了。“这是什麽?”
“玫瑰花。”夏威利回答得很自然。夏洛克在他示意下,连花带瓶把东西摆在了茶几上。“你这里太缺乏生气,看,有鲜花的陪衬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
“拿出去!”植芝健一的脸色变了。
“为什麽?”夏威利毫不畏缩的看著他。
植芝健一抿了抿嘴,不答。加藤很喜欢花,可是由於鼻子过敏,一直很遗憾无法在阳台处弄个小花园,或是在家里摆几盆鲜花点缀。加藤无法欣赏到的东西,他也不需要。
“你对花粉没有过敏吧?”夏威利走到他面前。“这是我送你的。”
“威利,你究竟要做什麽?”植芝健一转身在沙发上坐下。因为夏威利的出现,他的血压好像又升高了。
“啧啧,小一,我看你连程霖那孩子都不如。”夏威利跟著在沙发上坐下。“他已经可以放下过去向前走了,你呢?老是沈浸在回忆里那麽有意思吗?”
“请问这关你什麽事?”植芝健一不耐烦的反问。
“当然关我的事。”夏威利理直气壮的说。“姑且不论我们以前大学时代的交情,身为我侄媳妇的旧情人,要是你过得不好,我担心程霖那死心眼的会忍不住跑回来找你,那我的晓明就太可怜了。”
夏威利的理由牵强之至,程霖是个绝对不吃回头草的人,这点他们都很清楚。
“程霖才不会那麽没出息。”植芝健一嗤之以鼻。
“哎哟,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没出息。”夏威利酸他。
“拜托你有话直说。”植芝健一投降的举起双手。
“今天我刚好有空,要不要跟我约会?”夏威利一点都不害羞的提出邀约。
“不要!”自从加藤去世後,他就戒掉了来者不拒的习惯。况且,眼前这个人是根本招惹不得的。
“嘿嘿,”夏威利像是早料到他会拒绝,连嘴角那嘲弄的笑意都没有变一下。“你既然那麽喜欢过去的事,就该彻底进行到底才是。”
“什麽意思?”植芝健一的思维一片空白。尽管他聪明过人,但是很多时候夏威利的话都叫他丈八金刚摸不著头脑。
“就是……”夏威利带著淡淡香气的身子挨近他。“你自认对小彦很了解麽?难道……你不想要知道他瞒著你,不为人知的一面麽?”
“你说什麽!”植芝健一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加藤,即便是同校好友如夏威利也不可能例外。他们在一起後,加藤一直都待在他的身边哪里都没有去,而他……
而他经常让加藤守著空空的屋子等他回来。
“你想不想……”夏威利完全没有被他底气不足的怒意威胁到。“听听关於小彦的第一次?”
植芝健一的脑袋轰地一声,他揪住夏威利的西装前襟:“不许胡说!”小彦的第一次当然是和他,那麽纯洁可爱的小彦怎麽会有别的经验!
冷冷的捉住植芝健一的手,在致命的关节处稍一用力,植芝健一不由得松开了掌心。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西装,夏威利站了起身。
“就只准你到处寻欢作乐,他找点乐子也不行麽?”
夏威利的话像箭一样刺进植芝健一的心。对方说得没错,即便加藤有别的人,他也没有资格生气。甚至……他该为加藤高兴的。加藤对生命充满热诚,能有更多的体验当然是件好事。
然而这打从心里升起,又酸又苦的滋味是怎麽回事?
“那个人是谁?”植芝健一的双眼都快喷火了。
“今晚来赴约,我就告诉你。”和他的激动相反,夏威利露出笑容,胸有成竹的倚在门边说。
“好,几点?在哪里?”植芝健一想也不想就同意了。他明白不断追溯过去并没有意义,然而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放佛不这样做的话,他这一秒锺便会分崩离析,马上化作灰尘。
“夏洛克会再跟你联络。”夏威利笑意盈盈的转身,然後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又回过头来。“对了,你可以不可以穿得正式一点?至少……”
他的目光落在植芝健一的脚上:“不要穿拖鞋。”
不习惯被人牵著鼻子跑的植芝健一勉强点了点头。
“记得刮胡子。”夏威利再叮嘱。
“还有其他吩咐吗?”植芝健一快吐血了。
“哦……”夏威利认真的想了想。“你希望我穿女装还是男装?”
植芝健一呆滞了半晌,终於恢复了他的幽默感:“最好什麽都不穿。”
“呵呵,你好坏哦……”夏威利故作娇羞状。“我考虑一下。”
在植芝健一对他掷出手中的坐垫前,夏威利迅速的关上了门,垫子‘啪’地撞击在门板上再无声的落下。
植芝健一抓了抓紊乱的黑发。唉!他好像……
答应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呐。
夏威利出现在预定的餐厅时,虽然不至於什麽都没穿,但也差不多了。
不知出自那个衣不惊人死不休的设计大师手笔,缕空的黑色长衫虽然从头套到了脚,但其实什麽也没遮住,那半隐半现的效果反而更加情色撩人,带位的侍者眼球都快掉下来了。
植芝健一心里那个懊恼啊……早知道就不要开那种玩笑了,现在搞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若夏威利没有包下整间餐厅,他可能当场就会走人。
“小一一,你怎麽……”夏威利上下打量他。“还是这麽邋遢啊?”
他哪里邋遢了?植芝健一审视了一下自己。干净的衬衫和式样简单的长裤,至少他没穿拖鞋过来不是?总比夏威利那惊世骇俗的品味好一点。
“你好歹也配合配合我,穿得年轻一点嘛……”夏威利还在抱怨。
待侍者帮他拉开椅子坐定,夏威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干嘛不吭声?我太美你看呆了?”
植芝健一以不悦的眼神催促恋恋不舍的侍者滚开後,才没好气地道:
“拜托你,我们两个加起来也快八十了,我不觉得自己的衣著有什麽不妥。”
“喂喂,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夏威利挥手叫侍者拿酒过来。
植芝健一连忙站起来,接过侍者手里价格不菲的美酒,并示意由他来倒酒。侍者无奈退了开去。
“我看起来像快四十了吗?”夏威利不依不挠非要他给个说法。
将深红色的饮料注入杯子里,植芝健一的目光从杯脚那涂著黑色指甲油的手移到夏威利脸上。
不得不承认。这家夥实在保养得太好。
也许是因为双性的体质,那细如凝脂的脸蛋有著不输给少女的嫩滑,五官非常中性,乍看之下根本难辨雌雄,只是胸部……
植芝健一尴尬的移开视线。
今天他们吃的是正宗的法国餐,从前菜、餐前酒、主餐到甜点,精致可口一丝不苟,然而植芝健一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有酒他倒是喝了不少。
“你这样牛饮真是浪费了佳酿。”夏威利虽然嘴上批评,不过他笑眯眯的模样看不出有半分责怪,反而是宠溺的意味甚浓。
“喂,可以说了麽?”植芝健一瞪著眼前蛋糕上厚厚的巧克力酱。他从来不爱吃这些甜食,加藤就很喜欢。
“说什麽?”夏威利眨了眨眼,深色的眼影在略带昏暗的灯光下非常神秘。在植芝健一眼里,夏威利是个即使化了浓妆也不会显得突兀的男……或女人。
“小彦。”植芝健一不耐的提醒。夏威利那好整以暇的态度像只在拨弄老鼠的猫。
“你很在意?”
“我只是……像知道更多关於他的事。”如同止痛药依存者,只要给他一点点,他就能继续忍耐,直到下一次药瘾发作为止。
“是我。”
“什麽?”植芝健一全身一僵。
“我说那个人是我。”夏威利掏出烟来,熟练的点著後,右手轻巧的把玩著打火机。“和小彦有第一次肌肤之亲的人,是我。”
“我不信!”植芝健一张大了口。
“为什麽?”夏威利饶富趣味的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