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门——
楚典直接由墙跳入楚家,剑别于身后,扯下掩面的黑布。直接来到弟弟楚凝的房间,楚天阔正坐在床边轻拍着凝儿。那年的楚凝只有三岁,红扑扑的小脸只有甜蜜的睡颜,不知道哥哥和父亲正在商谈着他的命运:“顺利?”
“顺利。”
“辛苦了。”
“能不能不要送走凝儿?”
“太子即将登基,”楚天阔的声音很轻,不想吵醒安睡的孩子:“太子不知道凝儿的存在,只有趁他还没意识到之前送走凝儿。我知道你离不开他,我和你母亲又何尝舍得?但是楚家只能留有一脉,这你也该知道。”
楚典端详着孩子宁静的睡颜说到:“如果爹或者我遭遇意外,楚家至少还能留有一脉。是吗?”
“典明白就好。”
“我不明白!”楚典低吼着,“不在一起生活的亲人还叫亲人吗?对凝来说,难道身为楚家的身份就仅指是他的‘姓’吗?不认识自己的父亲、母亲。活着的目的就只是他的‘姓’吗?就只为了‘楚’姓吗?”
楚天阔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扯出卧室:“你十四岁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守在一起过?那是平民老百姓的活法,楚家不能!为了姓氏怎么了?难道‘楚’姓不配守护吗?”
“我不想,我不想,为什么不能像平民百姓一样?为什么?”
楚天阔拽出他身后的剑,横在他脖子前,剑上的鲜血还未凝结:“从你挥剑杀第一个人开始,就永远不可能作平民百姓!”
楚典回头看着里间沉睡的弟弟:“什么时候走?”
“明日……”
058
明日,楚凝将会被远送他乡;
明日,莫欢歌将会回到王府;
明日,帝王的继承者就会昭告天下;
明日,一切皆在明日。
楚典捧着酒坛回来,莫欢歌坐在台阶上。“喝酒吧。”那是莫欢歌第一次喝酒,什么味道?从此再没有喝过的苦涩而甘香。
莫欢歌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时,差点以为过去的几天只是梦。困惑地看着王府内如僵尸般毫无生气的侍仆,摸着还在发疼的红肿脸颊,才知道不是梦。
西朝暻历元年,盛夏六月,楚典和莫欢歌相遇的日子已经远去近一年。楚门难得的热闹,今天江湖门派到府庆祝新帝登基。楚家的银杏树上,楚典悠闲地躺着,他可不想去出席弥漫着虚假奉承的聚会,至少现在还不想。
“喜欢银杏树吗?”
“宴席在楼下,殊不接礼。”楚典连眼皮都懒得动。
“典……”
夏日的阳光射进来,灿烂的令人无法睁眼,伸起手挡住阳光。有一瞬,楚典以为看见的是幻像,当那个人从屋顶跳下时,他就知道不是。
抱着他安稳地踏在地上,“傻啊?不怕摔死?”
“我以为轻功已经很好。再说典一定能接住,不是吗?”第一次看见他真实的脸,不再是红肿的,而是刚毅英气的脸庞,凝视着的目光竟让人不能对视。
“你?你怎么突然比我高了?”楚典仰头问到。
“难道不能长高吗?楚门少主?”莫欢歌低着头,发丝正好捶在轻柔垂下。
一切皆为业报——
楚典站在王爷的府门之外已经两个时辰,夏日的日头如毒蛇般舔舐着他的身体,全身的水分都被蒸干,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虚幻,却寸步不移。他在等待漆红的大门打开,在等待门里能走出那个人。两个时辰以前,他对他说,将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他被骂了,或说是被奚落,“放弃王爷的身份行吗?”
“行!”他说行,就为了这个字。楚典站在王爷府门之外,要亲眼验证他的谎言,亲自证明不会有人为了他,放弃荣华与爵位,放弃奢华之路,漆红色大门不会打开……
莫欢歌走出来时极力保持着镇静,身体却在摇晃,他伸手想支撑。却倒在温暖的物体身上。“被揍了?”“没想到父亲发起火来也很吓人。”右臂被打断,只能用左臂回抱住他:“典害我犯下‘不孝’之罪,以后我们就是同谋,永远的同谋。”
西朝暻历元年,六月。大王爷莫昊天之子莫欢歌放弃世袭王位,以平民身份从戎。立誓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后人再不为王。从此西朝少了一位文绉绉的王爷,多了一位拼杀沙场甘心护国的军人。后来,莫欢歌以最年轻的将军身份站在边境的警备之上,平定西朝边境异端,奠定了西朝一方独霸的局面。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西朝暻历二年,泓水河一役,凤戈大败归降西朝。楚门门主楚天阔从战场抱回一个昏迷失忆的孩子,“他叫尹寒衣,不管发生什么保他万全。”抛下这句话后,便和其夫人消失的无影无踪。楚典不想去深究父母的不负负责,打从出生他就认定了劳碌命,总有一天是要累死的!
“寒衣!你再敢碰一下,你就死定了!”楚典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比起当门主,他更多的时候是当保姆。从十岁起就照顾楚凝,现在却要教育惹祸大王——尹寒衣。这个十岁的孩子智商可能是超人,但情商绝对是弱智!不知哪根筋出了问题,被他光顾的饭店不是关门歇业就是客官全跑,掌柜们来府里讨说法,楚典才知道,尹寒衣帮着做菜会点着厨房,帮着传菜能把热汤浇在客官脸上。掌柜们呼天抢地地乞求别放尹寒衣“行善”了,简直是“要命啊。”
“欢歌,你说我怎么办?骂,他左耳听右耳出,什么都不记得。打?他溜得比我都快!”楚典狠狠地捶着桌子,可怜的桌子即将土崩瓦解。莫欢歌手肘支着头斜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笑:“对付仆人的那套打骂在寒衣身上完全没用?”
“皮糙肉厚,死小子是什么材料做的?”
莫欢歌的眼珠打转,眼睛弯成弯月:“我有个主意,不仅能治住寒衣,对你也有帮助。”
“什么?”楚典赶紧凑到他跟前。莫欢歌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怎么可能?”“你试试便知。”
主意确实是好主意,尹寒衣从此真的彻底怕了大哥。不过代价是惨痛且深远的——
“至少在我面前,别那么唠叨行吗?”莫欢歌扒在楚典的衣袖上,假装要哭似的乞求。这就叫害人害己,他提议用碎碎念的唠叨攻势瓦解尹寒衣无坚不摧的脸皮。楚典发现比起发怒,絮叨更能让人精神崩溃,比起骂人,无止境的说话似乎更有助于舒缓压力。于是从楚家内外,江湖远近,甚至朝野上下都领教过他的废话神功,中招的人反应是连续三天觉得耳边有不明的嗡嗡声响,轻者食欲不振失眠健忘,重者口吐白沫性命垂危的都有。“我唠叨怎么了?唠叨还不因为你?你知不知道现在寒衣已经不叫我‘大哥’了,叫‘大妈’!全是你害的!你……”
很久以后,楚典才思索最初遇到的欢歌是不是真的他,最初的他惹起祸来不亚于寒衣。后来的他成熟自制,却总想出奇怪的点子。那样的他从来从来都是微笑着,从来从来没有变过……
经沧海桑田,已不再少年——经年。
暗藏的野心
059
钌址别馆——
江南的柳树为垂柳,生长在水里,而北方的柳树大多长在土地上,没了江南的婉约,柳树也能长出挺拔的气势。叶梓炀看见尹寒衣躲在树后,两个手臂紧贴着身体两侧。“在做什么?”尹寒衣把他拉到身前,食指立于嘴边:“嘘,别出声,我在和阿茹娜捉迷藏。”
“阿茹娜……”
“都叫你别说话,听到没有?”恼怒地说。
“我们回去吧,阿茹娜不会来了。”尹寒衣捂住他的嘴,小心地探头到树外,侦查有没有被人发现。“阿茹娜不会来找你,你明白吗?”按着肩膀把尹寒衣抵在树上。尹寒衣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梓炀你怎么了?为什么要生气?”
我怎么告诉你,阿茹娜已经死了?“阿茹娜已经回家了。我们也回家吧。”
“不,你看,她就在你身后啊。”尹寒衣指着他的身后,眼神突然怪异起来。就像是真的看见什么一样,他圆瞪着眼睛,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杀她的,对吗?”这句话是对叶梓炀说的。叶梓炀赶紧回头看去,根本空无一物。
“不是你干的!告诉我不是你干的!”
“你看见了什么?”
“阿茹娜啊她就站在那!满身鲜血站在那,你没看见吗?”
尹寒衣伸出手,像是要碰触只有他才看得见的幻影,叶梓炀拉住他,看着他注视的方向:“你仔细看清楚,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阿茹娜,没有鲜血,什么都没有!”
“阿茹娜,阿茹娜,阿茹娜!”
抱住狂乱的他,却让他挣扎得更厉害:“你为什么要杀她?你为什么要杀她?”
“那是幻觉!那里什么也没有!你看清楚!什么也没有!”
尹寒衣如被困住的小兽般,他张口咬住叶梓炀的手,挥舞着手在叶梓炀的胳膊上狠命地抓。叶梓炀勒紧他,直到他终于没有力气再挣扎。他松开口,鲜红的血液沿着嘴角流下。刚刚还迷乱的眼神变成空洞无物。
寒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回来?把他紧紧地抱入怀里,像是要揉碎,不断禁锢的臂力让他痛苦地挣动着。稍松开一点,他无力的靠在树上呼吸空气。扳过喘息的唇,吻上去。不给他继续喘息的机会,也不让一丝一毫空气进入。就这样让他在窒息的恐惧中搜寻对方嘴中的空气。撕扯掉他的上衣,让肌肤裸露在阳光下。知道树上的斑驳正在摩擦着他的脊背,知道粗糙的树皮会磨碎他刚刚愈合的皮肤,知道他在恐惧,知道他战栗着挣扎。依然不顾一切地亲吻着他,撕咬着他。每一口都泛着血腥,啃咬的痕迹下淡粉色液体丝一般流出。
叶梓炀背回他时,他已经昏迷。自从从石室回来以后,他就经常不规律的昏迷,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即使醒着也是神情恍惚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最初他时而会成为小时候的安陵晗,时而成为尹寒衣,但是现在他好像既不是“他”也不是“他”,既没有了安陵晗的孤傲,也没了尹寒衣的任性无理。他是谁?
尹寒衣的头搁在他肩膀上,发丝捶下来被风吹动着,摇摆的发丝抚着叶梓炀的脸颊。他低低地呢喃着。“恩。怎么又背着我?莫欢歌?”
他犹自说着“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很奇怪。叫欢歌却姓莫,莫——欢——歌——不要欢歌——不能欢歌,不奇怪吗?”
叶梓炀沉默地听着他说:“我一直不习惯叫你莫大哥,以前不当你是大哥,后来也就叫不出了。”他略略停顿继而说:“有一句话我不知有没有说过,可能还是没有说过。其实——我喜欢你,从很小时就喜欢……”
这是叶梓炀第二次听到他的表白,每次都在他头脑混乱时,每次的对象都不是该听到这句话的人,每次都深深地刺痛另一个人的心。
“但是那时很久以前的事,现在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或者说不是那种喜欢。我爱上另一个人……”叶梓炀的心突然通通地快速跳动,血液都涌向头颅,所有的热量在脸上炸开,耳边只剩下一个字——“炀”。尹寒衣又说:“可是当我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他时,我也不知不觉开始恨他。我恨他啊。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脖子上有液体划过的感觉,哭了吗?对我的爱让你如此痛苦吗?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其实是笨蛋,被我骗了很多年的笨蛋。他以为我当年喜欢他呢,其实是骗他的。当年只是想借用钌址的兵力去与西朝决死。”尹寒衣收紧手臂更用力地抱住他:“可是我忘了,我种下过蛊,种下的蛊让他永远记得“承诺”,永远不会背叛。可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了。不想让他爱着原来,不想啊。可是没办法,没办法了。不是晗的话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叶梓炀几乎背不动他,内心的汹涌好似要冲开胸腔把所有的一切炸开,把所有的情感快乐与悲伤,思念、希望与绝望全部毁灭。原来一直以来我都错了,原本就没有“生生世世万顷江山”的承诺,原来这么多年,自己空守的不过是一句谎言!从爱上就是错误,从寻找就是错误。这些年的阴谋与算计究竟是为了什么?痛彻心扉的思念,坚定不移的信任,不顾一切的守护与执着都成了最可笑的笑话!
叶梓炀啊,叶梓炀,你被一个疯子说成是笨蛋。你果然是全天下最笨的笨蛋!想笑,笑声却怎么也出不来。把有些下滑的尹寒衣向上拖拖,沉默地走向逐渐下沉的阳光中……
西朝暻历十一年,夏末。被战火侵蚀的两国边境,已经看不出生气,处处是萧条与破败。街道上只剩灰黄的尘土漫天飞舞,残破的店铺招牌孤零零地掉在地上,沉积的灰尘遮住了招牌上的字。招牌被拾起来,轻轻地将灰尘拂去,复又放在该放的位置上。“殿下,何不进来喝杯茶?”身着白衣,遮着面纱的他先跨入殿堂。
茶社里面的桌椅狼藉一片,满是灰尘与蛛网,坏了一半的窗户里射进来的光柱飞舞着灰土。叶梓炀看看倒在地上的板凳,半点也不想坐上去。
“真是幸运,我就知道茶叶不是珠宝,肯定不会抢去。”白衣人在掌柜后拿出青花瓷的罐子,打开罐子,淡淡的茶香还清晰可闻。清澈的水以优美的弧线流入水壶中,溅入空气的水滴碎开散成光亮一片。不一会儿炉灶上就咕嘟嘟地烧起水来。他见叶梓炀还站着,就扶起椅子:“殿下何不坐下?”
叶梓炀挥手,椅子化为碎片:“凌云尘,我不是来听你说废话!”
“殿下,何时开始如此喜欢动怒?桌椅不过物什,既没感情也没罪过,何须如此?”凌云尘叹了口气。继而说:“如殿下所愿,世人都以为莫欢歌复活,并且背叛西朝。接下来,殿下想怎么做?”
耳边又响起厮杀声。莫欢歌曾经的副将林洛,他带领的部队就在十几天被全歼在西朝的青色山脉下。备好的万千弓箭如地狱的雨降临,全军数千人,无一人幸免。战争有时很漫长,漫长到你看不到它结束的一天,有时却很短暂,短暂到一瞬间生命便烟消云散。他们直到死,却仍背负着疑问,究竟是谁杀了他们,或者是不是“他”杀了他们。
叶梓炀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莫欢歌早在几年前就是边境的守将,对西朝的驻军没有人比他还清楚。如果他背叛西朝,既是对我军的鼓舞,也是对敌军最大的震慑。你说,西朝会派谁彻底除去他?”炉灶的水煮沸了,发出噗噗的声音。凌云尘取出嫩绿芬芳的茶叶,放在青白色的茶杯里泡开。取了一杯递与他:“上好的碧螺春,请尝尝,没有毒……”
060
故事讲到这,你是否已经疲惫?故事就是这样,这样发生,这样继续,故事的结局有时也未必就是结局。阴谋算计,你以为是自己在布局,却不知在棋局之中,你也不过是一个棋子。命运面前,每个人都只能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