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前,他也曾站在同一个地方,以忐忑的心情望着日夜不停地从北往南疾奔的河水,祈祷河流对面的迪拉尔亲王忽然大彻大悟、放弃渡河之类的好事,同时知道自己不如躺回床上,作一场梦比较实际。
今天他又在这里,不变的位置,抱持着截然不同、甚至可说是敬畏的心情,朝下俯瞰——
军队,满山遍野!银椴木城换了一副样貌,聚集着最可观的人数,他们的头顶旌旗摇曳,共通的白银与亮灰配色,绣着各领地的徽记,连成一片银灰大海,受风起伏时有如波浪,在浪头闪烁的是甲盾反射的日照,亮得令榭佟子爵不得不移开视线,短时间内什麽都看不见,只有一团一团白光烧在他的眼里。
这些军队来自米卢斯各地,他们在银椴木城外扎营、野炊,还有好几个骑士团刚刚抵达,或不久後将抵达,榭佟子爵必须抬出不必要的客气态度,请求手下全员出动,才能勉强处理这麽可怕的数量。
幸好,他们的人数众多,却井然有序,而且跟子爵一样翘首期待,看着同一个方向。
王城的方向,远方的山丘,慢慢冒上来一面大旗,然後是扛着它的骑士完整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骑士翻过山丘,红金色的皇家旗帜随着马蹄的跃动飒飒飞扬。
子爵止不住颤抖,「来、来了……我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一天……终於到来了!」
一骑,变成一排,再幻化为一个行列,不过是瞬间的事,榭佟子爵竭力眯起眼,仍看不清楚,外围骑士手持的黄金色盾牌,将偏西的日照融成一团无法逼视的光,只能隐约辨认正中央的白色身影,金色长发如火焰般舞动……是安杰路希亲王的大驾!他确信即使自己瞎了眼,也能从强烈的感动当中辨认出来。
「可是,真叫人意外,殿下的护卫不是禁卫骑士。」子爵数了数,他们连数目都凑不齐一个小队。
他身边的副官有不同的意见,「安杰路希殿下的性格低调谦逊,总是小心收敛光芒,他这麽做,我并不觉得意外。」
「原、原来是这样吗?唉,我实在太不小心,浅薄的思考对殿下简直是种侮辱,往後我说话得要更谨慎才行!」
「我会提醒你的。」
「一切都要拜托你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两个人一起编织的美好梦境吧!
事实的真相,是王城残馀的禁卫骑士根本不敷使用。
除了安杰路希和奥达隆从西奎拉带回来的极少数,其馀的禁卫骑士多数都失陷在格腾堡。面对难堪的事实,大臣们接纳卡雷姆的提议——与其让外界见到王室的窘迫,乾脆完全舍弃派用禁卫骑士,营造出亲王殿下勇敢潇洒的一面,模糊大众的焦点。
「如果连前往银椴木城的路途安全都不能保证,我们为什麽还要拖延投降的时间呢?」卡雷姆当时是这麽说的,在所有人都听懂之後,再度引起群情激愤。
等到距离够近,榭佟子爵走下城墙,匆匆来到城门口迎接。
两扇厚重大门早已开启,安杰路希的白马神骏,最後阶段加速甩开其他人,第一个奔进城。
「银椴木城欢迎殿下的大驾!」榭佟子爵摘下帽子,恭敬地向他鞠躬行礼。
「哇,你真的跟他们说的一样,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安杰路希好奇盯着他,笑眯眯地说:「再过几年,连我都能比你成熟了。」
「对……对不起……」榭佟低下头,用双手遮住脸,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道歉。
安杰路希没有继续开玩笑,他跃下马,回过头,奥达隆和他的坐骑已经来到他身旁,那对黑色眸子隐隐冒着火,对他胡乱加速弄乱队伍有一百个一千个不爽快。
安杰路希把握机会,趁着人多,扮了个得意洋洋的鬼脸,然後高兴地在奥达隆的额角寻找那条很不明显的青色纹路。
「殿下,请容我为您带路。」
「好的,麻烦你了。」
安杰路希跟在子爵的身後,登上他刚才所站的位置。那里拥有最佳视野,正下方和远处风光尽收眼底,城下的多数人也能看见城上的人。
那时候日照偏西,正好落在安杰路希的金发边缘,造出一圈天然的金色皇冠,亮度恰到好处,无疑是诗歌中才有的情境。士兵们自动靠拢、仰首,此起彼落的赞叹最後变成巨大的欢呼,声势能够比拟落雷,雷声却远远没有欢呼声的持久。安杰路希有点吃惊,他习惯民众的拥戴,但是军队献给他的欢呼,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悄悄转动视线,眼角瞄到右後方——奥达隆在那里,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安心,转身回去面对城下的兵士,他放松地微笑,所有欢呼的人都变得更疯狂了!
「我是安杰路希,先王诺迪埃巴特瑞克之子,米卢斯的亲王,」随着制式的开场白,四周终於安静下来,安杰路希朗声说:「我来到这里,为了我年幼无辜的侄儿伸张一份正义,为了讨伐企图破坏我挚爱土地的敌人,为了重拾米卢斯所有人的尊严!各位,请将你们的力量、你们对米卢斯的爱,借给我安杰路希吧!」
依照事前的演练,他做出停顿,底下立刻有人高呼他的名字,然後他们全部都在大声喊叫,那骚动太热烈太热情,安杰路希甚至觉得,即使下令要他们脱光衣服到河里跳舞,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什麽不对劲。
当演说再度开始,榭佟子爵小心退下城墙阶梯,他需要喘一口气,毕竟在二十岁的骗人外表下,是一颗运作四十年的心脏,自认脆弱,承受不了亲王殿下过於强大的魅力。
安杰路希带来的护卫们保持一定间隔,分布在整条阶梯上,他一眼就认出卡雷姆。
「卡雷姆大人,真是荣幸!」榭佟子爵热情且真的很兴奋地迎上前去,「您完全继承了公爵阁下的样貌与气质,我还以为是我年轻时候见到的同一人呢!公爵阁下近来好吗?」
年轻时候?卡雷姆拚命忽视那有多麽不搭子爵稚嫩的娃娃脸,「多谢您的关心,我想他和大海生物相处得很好。」
「大、大海?真了不起!我听说公爵阁下拥有异於常人的冒险精神,但是大海啊……」
榭佟子爵叹气的同时,其他的感官并没有偷懒,他发现卡雷姆的专注与微笑都不真实,他还捕捉到卡雷姆往格腾堡的方向偷觑,瞳中有不明显的焦虑。
「我们已经派出不少人手悄悄渡河进行搜寻,完全按照将军大人送来的指示,如果有发现,一定马上知道。」
简单的安慰,却真的有效,他见到卡雷姆眼里一部份的焦虑转变为感激,真心诚意地,衬着晴空般的瞳色,非常非常迷人。
像一名羞赧的青少年,榭佟子爵不敢直视那双眼睛,「我……我注意到殿下没有穿着盔甲……」他匆匆换了一个新话题,「不要紧吗?没有安全上的顾虑?」
卡雷姆笑着回答:「一点问题也没有!奥达隆将军即是殿下的盔甲,那是最高的信任,世上没有任何护甲能够取代。」而他惹起自己的鸡皮疙瘩。
回想真实的情况,当然是另外一回事。
第一次得到披盔戴甲的机会,安杰路希非常亢奋,以致於着装完毕才惊觉盔甲是有重量的!肩膀会痛!闷热!不舒适!活动时发出的锵锵声能吵醒死人!
「活像带着一整个厨房在身上!」
安杰路希大吼,没把脱下的盔甲立刻砸在地上泄愤的唯一理由,是奥达隆正好走过来,及时唤醒他的记忆——乱发脾气从来没有好下场。
不仅如此,奥达隆还穿着比安杰路希那一套厚重好几倍的盔甲,行动丝毫不受影响,身形高大威武,压迫感十足,宛如王宫前的巨大石雕在走路。
「竟然有办法穿着这样的东西作战……我没说错,你真的是个野蛮人!」安杰路希取笑他,同样的句子,从前常夹带的贬抑与侮辱意味,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演说结束,安杰路希步下阶梯,第一句话就问卡雷姆,「怎麽样?我做得好吗?」
卡雷姆根本没听进半句演说,但那完全不妨碍他回答问题的神速与坚定,「精彩绝伦!殿下将激励人心这件事带领到一个无人能企及的领域,残酷、却又何其动人!往後世人都将聆听您喉中的乐音,而不敢随便发言了啊!」
榭佟子爵呆呆看着他,接续在这麽夸张的谄媚後面,他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反应才好。
站在满意微笑的安杰路希背後,奥达隆挑起一边眉毛,很想依循往例,打击无耻的谄媚,但是他其实很乐意见到卡雷姆稍微恢复精神。路途中沈默寡言的卡雷姆不仅令人不习惯,甚至有点毛骨悚然,於是他选择忽略这一场。
他转向还陷在茫然困境的子爵,「榭佟大人,关於接下来的行动,能找个安静的地方和您谈一谈吗?」
「没问题,请这边……这边……喔不对,有一件事必须向殿下以及各位大人禀告。」榭佟终於回过神,挥挥手,下属送上来一封信,「这个,比诸位早来一步。」
信封是奥达隆的名字,可是在场以安杰路希的地位最高,榭佟犹豫了一下子,还是选择交给奥达隆。
「咦,怎麽会有信?谁写来的?什麽内容?迪拉尔要求饶投降吗?」
奥达隆没有马上回答安杰路希连串的疑问,拆信看信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快速看完之後,他倒转信封口,一小块带细链的莹白色宝石掉落在他的掌心。
他将信笺递给安杰路希,宝石项链则抛给卡雷姆。
「迪拉尔来的信,如果我们不解散军队,他威胁要伤害链坠的主人。」
安杰路希急着读信,卡雷姆却什麽也不需要看,他的脸色白成带青的透明,手掌紧紧收握,无视於做成花瓣形状的金属边缘刺痛肤肉。
早在项链自信封掉出的瞬间他就认出来了,这是尤金的首饰。
白蔷薇公爵(92)(兄弟,年下)
缺少了三颗衣扣,敞开的衣领,一圈细细的红色勒纹怵目惊心,绕着尤金的颈子,是硬扯下链子造成的痕迹。
房间只有一扇窗,开在墙面的高处,窄小的长方形孔,通过的光线十分稀少微弱,壁面往下,尽头处,尤金靠着墙,直接坐在硬石地上。
若以限制自由做为定义,这个四方形空间无疑是间牢房,只是乾净许多,并且摆设了几件不搭调的家具——写字桌、和写字桌成套的一把座椅、桌面的鹅毛笔、墨水瓶,正中央有张纸,书写着支持迪拉尔登基的声明,下方签名的位置留着大片空白。
他绝不肯签的,尽管杜里、克拉克……被抓到的贵族们多数都已屈服,他仍旧不更改立场。他们用利益引诱他、以言语威吓他,最後限制他的基本需求,不签字就不给食物饮水。
他已连续好几餐没有进食,身体开始感到习惯的同时,体力的磨耗也越来越明显,很快,他将虚弱得不再需要被锁链束缚。
德拉夏诺瓦每天都来,像是例行公事,带着一贯的狞笑恫吓他,询问他的选择,然後毫无例外地,嘲笑、或者痛骂他的坚持。
但是今天不同,愤怒的情绪特别高涨,如果看得够仔细,愤怒的背後有同等巨大的忧愁,德拉夏诺瓦有严重的困扰,而尤金的观察力一向不差。
「关於那条项链的无耻计谋并不管用是吗?」他刻意让欣喜从声线透露。
落入迪拉尔手中之後,只有两件事令尤金害怕——成为延宕奥达隆攻击的绊脚石,以及海因茨被抓到。前者他无法掌控,後者,他盘算过,在主动现身、引开注意力之前,他和伊恩讨论过,他造成的干扰可以为其他人争取到极大的空档,趁隙脱离格腾堡的势力范围。
他自认幸运,计画进行顺利,这两件他害怕的事都没有发生,德拉夏诺瓦的瞪视,那股恨不得冲过来拔剑乱砍的愤怒,代表他又猜对了。
最後是没动用的晚餐代替他,被怒气的暴风卷翻在地面。仆人很快走进来,默默收拾,默默离开,一餐的食物浪费掉了,无所谓,尤金从没打算吃。
後来是迪拉尔的出现,硬是赶走了侯爵。
不是值得感激的事,尤金心想,德拉夏诺瓦讨人厌,怒气有危险性,心智却正常;然而迪拉尔他——歪着身体坐在椅子里,肩膀挡住他压低缩起的下巴,目光往上飘,不自然的视线角度还不是最怪异的部分……他眼里的光芒、时而恍惚的神情,好像他人在这里,心思却不在,尤金一点都不认为迪拉尔的陪伴会比德拉夏诺瓦更令人愉快。
沈默,从迪拉尔踏进房间的一刻就持续着,他甚至不说出来意。
尤金试着忽视对方的存在,他阖上眼,卡雷姆的笑脸毫不意外地从黑暗中浮现,像穿透浓雾的一道光,带来可贵的温暖,驱走窒闷的气息。
「为什麽闭上眼睛?你不爱听我说话?」
「你要说什麽?」尤金不情愿地睁开眼。卡雷姆的幻象被讨厌的声音吹散了。
「安杰那小子已经抵达银椴木城,当然,奥达隆也一起。我以前就说过,说过好几次,把安杰交给奥达隆,很可能是将来的大麻烦,我反覆地说,没有人听进去,包括王兄……」提到死在自己手里的亲兄弟,迪拉尔像是呛了一下地稍微停顿。
「你说,他会相信吗?等我到了那边……那个世界,和王兄讲起这件事,他会觉得後悔,以前都不听我的话吗?」
尤金皱着眉,怀疑是说这些话的人疯了,还是听见的人才是疯狂的?迪拉尔看来很认真,甚至打破奇怪的坐姿,微微倾身向前,专心等待尤金的回应。
「我不懂你在做什麽,迪拉尔殿下?如果你明明知道没有胜算,何必筑起一座随时可能倒塌的围栏困住自己?你能选择停手,在连累更多人之前……」
「我不要!我喜欢连累很多人,我要造成伤害,而且我做得不错。」迪拉尔靠回椅背,将头撇向一边,像个拒绝交出玩具的坏脾气小孩。
「排行第二,我度过一段很长很安分的日子,却没有人认同我,所有我亲近的人都不满意现状,不是拚命推我往上爬,就是一脚将我踩落,那很烦,曾经让我厌烦透了!但是我现在觉得他们对,我必须这麽想,不是吗?历史不会记得一个安分无趣的亲王,连永远都在为别人添麻烦的兰瑟,留下的记忆都比我深刻得多!当然,现在不同了,局势扭转,他已经比不上我。所以你懂了吗?我不在乎成败,世人总之会记得我造成的影响!尤其当事情结束,你们要推谁坐上王座?凭实力?支持度?还是继承顺位?每种答案都不相同,热闹将会持续很久很久,超越所有人的想像!」
他滔滔不绝说着,眼中有明显的光芒闪烁,那是由疯狂的念头所点燃的兴奋火焰,会伤害别人,同时烧伤自己。
尤金摇头,淡淡地说:「那样的混乱不会发生。」
「你打算尽一切力量阻止是吗?那是鼓励我现在就杀死你的其中一个好理由。」眼里光芒终於稍微黯淡,迪拉尔在耳边挥动一只手掌,企图赶走什麽眼睛看不见的讨厌东西。「……另外一个理由,刚刚送到,是安杰路希那小子的回信,也是舅舅失控的原因。那个小子在信中反过来威胁我们,只要把你交出去,他愿意在事後赦免我的妻儿,他们母子不必承担和我相同的命运……真妙,尤金,你重要到可以交换两条命,却不是我的命呢!」
「你该考虑接受提议。根据律法,叛乱的下场绝对不可能由主谋者单独承担了事,你的妻儿能够逃过刑罚、留下性命,你很清楚那是多大的恩惠……」
「白痴!」迪拉尔突然大吼,「如果我死,那个妖女得跟我一起死!谁要恩惠?谁要他们被赦免?」
过了片刻,尤金才明白迪拉尔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妻子和唯一的儿子。
「莱克特才九岁!你如果还有一点人父的自觉,就不该要他为这些事情付出代价!」他急切地说。
「莱克特,他长得多麽像他的母亲。」声音里充满憎恨。
「有你的一半血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