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好的,只要你喜欢。」
「所以,宋公子你能不能不要死?」
傻小孩儿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身体被平平的放在地上,银色的月光覆盖住四肢躯干,纯洁,干净,像一层薄薄的冰霜。那人伏下腰,奋力的抹着自己脸上的鲜血。
宋辞想要笑,却笑不出来,只能微微抬起手,帮他擦掉眼角的泪。
「……抱歉,唯独这一条,我没有办法答应你……」
傻小孩儿,你的宋公子也曾天真的盼望过,盼望能够和你幸福的活在一起,但是现在,他只盼你能活下去。
还有,一直忘记对你说了,他爱你。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片刻之间,咫尺天涯。
唐适像溺水的人一样,只能茫然的抱住他的身体。
「宋公子,你等着,你等着……
「宋公子,你等着,朕去帮你请太医。」
艰难地拖着毫无反应的躯壳,唐适在林间脚步蹒跚的走着。明晃晃的月光,如同白昼,刺的人眼火辣辣的疼。
是谁说,人这一辈子注定心酸心苦?
如今,尝到了。
是谁用亲吻来激励自己批阅每一份枯燥的奏折?
那嘴唇的温度还不曾退去。
又是为了谁,在手腕上留下不能消失的伤痕?
很久很久以前,桃花铺天盖地的盛放,如火如荼。
桃花树下,小小的少年眼睛晶亮亮,架一具长梯,和宋公子一起坐在太初殿的房顶上晒太阳,你一颗我一颗分一串蒲桃。小小的蒲桃珠儿,玛瑙般晶莹剔透,拿起一颗,透过阳光看着对面那人。
坐在对面的宋公子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小皇帝想了想,口气轻松:你死了我就去殉情。
这大好河山也都可以放弃?
河山虽然是朕的河山,但朕却是宋公子的唐适。
毫无反应的身体从怀里滑落,唐适跪倒在地,发出野兽般受伤的嚎叫,咸涩的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是了,母后的宴会散去,有一人捡起那串佛珠,郑重其事的套在自己手腕上。
只有他。
如今这个人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
唐适摸到之前掉落在地的匕首,闭上眼睛,向自己脖子抹去。
此生此世,你永远不能抛下我,永远不能。
第十章 天下归心
「陛下!快逃!」
寂静的林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群鸟惊飞,唐适握着匕首的手抖了一抖。身后马蹄声连接成片,有一个人打马上前,将手一抛。
骨碌碌,四颗人头滚落在唐适身边,是帮助皇帝逃跑的四名士兵的人头。
那人嗓音倨傲:「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鲜红的血水从人头的颈部流出来,染上了宋辞紫色的衣服。染红唐适的视线,他的心头猛然一跳,眼神渐渐疯狂。
是了!
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他!
树林间,冷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唐适俯身在宋辞的脸上亲了一亲,柔声说:「放心,朕会替你报仇的。」他说毕,骄傲地站起身来。
「就凭你?」
天狼王冷笑。
「就凭朕!」唐适回过头,目光直直的看着天狼王,「就凭朕是这天下!」
「自不量力!」天狼王目光不屑,冷冷下令,「放箭!」
数千人缓缓拿起了弓箭。
细细打磨过的犀利武器闪着银光,就像天上的月,唐适懒得看那些箭簇,只俯身把宋辞抱进怀里,紧紧抱住。
天狼王昂起他头,他冷笑:「陛下,您输了。」
「真的么?」小皇帝像听到一个最好笑的笑话那样,大声笑起来。癫狂的目光看着天狼王,那双眼睛充满了杀戮的血红,不可逼视,他伸手一指,「天狼王!输的是你!」
山林的那一边,忽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马蹄声,成千上万的骑兵涌上山来。为首那人,正是原该告老还乡的袁丞相。
人马站定,袁丞相急忙跳下马来:「陛下……」
然而小皇帝根本没有看他的臣子们,他背对着他们,破烂不堪的衣袍在风中猎猎而响,腥红的目光一刻不离天狼王。
袁丞相向众人使了个眼色,太医院的太医们急急忙忙从骑兵队里跑出来,连滚带爬的跪倒在皇帝身旁:「陛下,宋公子没有死。」
唐适置若罔闻,仍旧只是瞪着天狼王。
袁丞相忽然大笑:「陛下,原来您真给骗倒了!」
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猛地转过头,恶狠狠的看着袁丞相:「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公子说陛下曾经不顾他的安危让他独闯千军去救人,所以他要狠狠地报复陛下,让陛下为他哭断肠。」
「可……可为什么他不醒?」
「因为他用了龟息。」
「可他还吐了血!」
「不过是之前含在嘴里的鸡血。」
「那他什么时候会醒?」
「二十天。请陛下等宋公子二十天。」
唐适脚下一个趔趄,茫然地看着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宋辞。
真的是这样么?
你要惩罚我之前的薄情么?
好你个宋辞!
天狼王听到皇帝和袁丞相的对话,不禁放声大笑:「这样的谎话,也亏得你信!告诉你,我用的是天下最毒的毒药!他绝对不会活过来了……」
话还没说完,一双狠毒的目光已经劈面而来。
「耍弄他的傻小孩儿,确实是宋公子的风格……只是……」唐适脸上毫无半点表情,大声的说,「宋公子你听好了,天狼王姓沈,如果你真的死了,朕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杀尽天下姓沈之人!」
四周万籁俱寂,只能听到皇帝的誓言,唐适的嘴角弯起一个痴痴的笑容,伏下头,在他的头上亲了一记,这才让御医们带走宋辞。
袁丞相翻身下马,酱红色的官袍跪在唐适面前,双手一抬,苍老的手掌中爬伏着一头跃跃欲试的老虎。
两只虎符拼成一只,威猛矫健,号令三军。
「我的虎符!」
天狼王看着那其中的半枚虎符,惊得无法自持。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们摆了一道。宋辞降他,不过是为了夺取自己的兵符,而袁丞相的请辞,只为了混淆他的视线!
在他既惊又怒的目光中,唐适缓缓的接过那对虎符,高高的举过头顶,朗声道:「放下武器!」
站在天狼王身后的士兵们一阵唏嘘,他们无措地看着自己的首领,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一个什么状况。
「天狼王犯上作乱,削去官职,从今天起,天狼王的兵权重新交付王朝所有!」唐适大声地喝叱,「现在还不放下的武器的人,统统以叛军论处!」
他目光所到之处,人人都不禁打了寒颤。
不知有谁喊了一句:「我不干了!」然后,这个人把手中的弓箭扔在地上。
接着,有人在喊:「天狼王才是逆贼!」
更多的人也一同叫嚷:「我们不要再背叛我们的陛下了!」
那些强弓一架架放下,那些士兵一个个跪倒在地。天狼王大骇,仓惶的回头,却见人群中,只有他一个还站着,其它人都已经向着皇帝的位置伏下身体。
皇帝身后的骑兵队里,骠骑将军驭马上前,由上自下的俯视着天狼王:「三天前,叛贼胡天裕被漳州太守俘虏,如今天狼王你已孤立无援,还不肯下跪求饶么!?」
唐适转过头,背对着天狼王,不屑于再看他的丑态:「天狼王,你总笑朕是傀儡,但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傀儡?」
「住口!」天狼王疯狂的大喊。
「拴在你身上、左右你行动的绳子,名叫--权势。」
「住口!住口!」
天狼王瞥了一眼身后跪着的士兵,又瞥了一眼身前上万骑兵,他怒不自抑,一脚踹开身旁的一名士兵,抢过那人手中的弓箭,对准了皇帝。
「放肆!」骠骑将军大喝一声,近万骑兵同时拔出武器。
天狼王的手晃了晃,长年征战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
傀儡!?怎么可能!只要尝过一次那种大权在握的滋味,那种随时把别人的生命捏在手心的感觉,就算是天神也会甘心为权势铤而走险!
哧--
羽箭射出,却只落到唐适脚下。
与此同时,嗤嗤嗤嗤无数箭鸣,天狼王只觉背上突然一片剧痛。他僵硬的回转过头,看到自己身后无数士兵握住了弓弩,而那些弓弩上已经没有了箭。
脚下一个趔趄,他直挺挺的跪倒在地。
……最后输的人,竟然是自己么?
温热的液体顺着插在背上的箭镞流下来,身下渐渐积了一洼浓腥的血水。
桃花王朝大权衰落,自己一家三代为王,子孙间卧薪尝胆耳提面命,明明这个王朝可以在自己手中改换姓氏,可为什么偏偏出了一个唐适!偏偏出了一个教他的宋辞!数十年苦心经营,最后竟然斗不过苍天的一个玩笑!
眼见大势已去,天狼王忽然仰天大笑。
更多的羽箭簌簌而来,不断插在他后心,他笑得眼角流出了泪水。
「好好好!不愧是能成为皇帝的人!」
「天狼王认输!」
「我在下面等着你,等着你被权力冲昏了头脑,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的那一天!」
最后一枚箭,射穿了他的咽喉,鲜血向前喷一地。他梗着脖子呜咽了几声,终于直挺挺的倒在血泊里。
袁丞相走上前去,探了探天狼王的鼻息,然后躬身走到唐适身旁:「启奏陛下,反贼天狼王已经断气了。」
小皇帝听到他的话,只是把自己的身子站得更直。
袁丞相小心的抬起头,看了他们的帝王一眼。
这个少年的皇帝倔强的抿着嘴角,眼泪从颊上滑落:「朕要留着你尸体,让它腐烂,让它变成一滩臭水。只要宋公子一天醒不过来,你烂得汁水四溢的尸体就会和你的朋党关在一起,和他们一起腐烂。」
风波平息下来的权力交接委实麻烦,天狼王胡天裕一党被一网打尽,功臣论功行赏。天狼王当政之时,那些趋炎附势的臣子立即倒戈,上表细数天狼王的种种罪行,生怕自己也被牵连进去。
面对这些落井下石的行为,唐适笑着接过奏折,并不发怒,只是一笑而过。国家凋弊,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处,只要有是过人之处的人,便该好好使用。
十二旒的玉藻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玉座之上,唐适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看过,无数一本正经的面孔下,藏尽了每个人形形色色的心思。
有人一心一意的保家卫国,有的人爱财,有的人好色,有的人喜欢虚名,有的人贪图权利。
忠心也好,私心也罢,没关系的。
他对自己说。
因为,哪怕有再多的痛苦,为了唯一的那人,朕也会成为中兴之君。
早朝之上,骠骑将军护送着传祺小王爷平安归朝,那个小小的少年跪在皇帝面前,流着眼泪说:「哥哥,你受苦了。」
唐适走下玉座,走到弟弟的身边,抚摸着他的头顶:「好孩子,你生在帝王之家,以后还会有你心酸心苦的时候,所以,现在先擦干眼泪吧。」
早朝之后,兄弟两个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手牵着手一起去给太后请安。
听闻陛下驾到,香烟缭绕的宫闱之中,一名面如冠玉的男子冲出罗帐,哆哆嗦嗦的跪了下来。小王爷看到这个男人,手攥的死劲,这一次,他再没有冲动。
太后看也不看皇帝,只是单手擒着水烟,把嘴里的烟喷在男子脸上。
「……皇帝,哀家并不爱你的父皇。」
「是的,朕明白。」
「你明白?」太后笑得讽刺,「你一个男人会明白女人?」
皇帝咬了牙。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跪了下来,给自己的母亲磕了头:「孩儿不会求母后为父皇守身,孩儿……孩儿只求母后找一个真正爱您的人。」
太后抽了一口烟,这一次她再没有把烟喷在男宠的脸上,而是咽进了自己的肚子。
苦的,涩的。
只有亲口尝过才知道。
三日后的一个夜,太后遣开围在身边的宫女太监。
第二天清晨,众人发现她僵硬的身体吊在房梁上,直勾勾的眼睛对着高高的穹顶。就在这座奢华的宫殿里,锁了她半生,如今,她终于逃脱了。
于是又是国丧。
小皇帝哭得睁不开眼。一边要安慰幼弟,一边要处理朝政。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偶然一次路过后宫时,只见青才人娉娉婷婷,扶花分柳迎面走来:「陛下,可曾忘了奴婢?」
皇帝摇头:「怎么会呢?」
「那么陛下有什么打算?」
「青才人听旨--青小朔才人胆色过人,机敏无双,从即日起,赐其于国子监读书,出入与男子无异。」
青才人跪地谢恩。这个皇帝果然心思细密,明白她所奢望的东西。
小皇帝赐她平身,笑着低声说:「青姑娘,朕许你一个未来。请你看着,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或许五六十年,总有一天,这个王朝的女子会享有和男子一样的权利。朕不会让朕母亲的悲剧再发生一次了。」
不用嫁给不爱的人,不用终身守寡,不用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青才人看着眼前温柔笑着的帝王,心情激荡,许久才道:「陛下……」
「嗯?」
「您现在笑的样子、说话口气,越来越像宋公子了。」
皇帝合上了双眼,春风吹透薄薄的春衫:「那是因为,朕是他教出来的。」
那些日子里,白天里小皇帝忙得焦头烂额,晚上的时候,他就跪在龙床前,轻轻地看着床上的那个人。
那真是一个美人。
皮肤是象牙白的,头发像乌木,嘴唇和樱桃如出一辙。
他果然没死,等了一个二十天,又等了一个二十天。一日一夜地过去,他的身体里并没有飘出丝毫尸体的腥臭味。
哪怕胡天裕的尸体在天牢里被老鼠啃成一滩碎肉末,他还是安静的睡着。
当自己忍无可忍,终于拿剑架上太医时,那些太医们终于说,他中的毒很厉害,只能保住命,至于能不能清醒,就要看天意。
天意?
什么是天意?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天意,那么就罚没有能保护好你的皇帝吧,哪怕像天狼王临死前说的众叛亲离他也在所不惜。
他这样混乱的想着,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轻声呢喃。
「宋公子,他们都说朕疯了。因为朕要建立一个没有饥饿,没有小孩得不到母亲的疼爱,没有女人为政治失去幸福的王朝。朕知道这很难,可是这样的王朝是你希望看到的。
说起来,你还真会钻空子,你只要不死,你的傻小孩儿就算再痛苦再绝望,他也不能跟你一起死。
可是,如果你这么一直一直睡下去,傻小孩儿会被折磨得只剩皮包骨头了。」
「你不会舍得,对不对?」
他摩挲着他的额头,泪水顺着眼角滑到床上人的脸上。
没关系,就算上千年,就算上万年,朕也等。
「也许一千年之后,当你醒来,朕已成尘埃。那个时候你会听说,有一个姓唐名适的皇帝,他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一个叫宋辞的男人。一般人只会为爱情而死,而这个唐适,却爱得可以为宋辞而活。」
他这样傻傻地说着,并没有注意到有人悄悄潜进了这座宫殿。直到脚步声在他的身后响起,他才恍然警觉。
有一个好看的女子站在他面前,目光慈悲,望定床上的人。
「你是谁?」
女子看了皇帝一眼,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只是嘴角轻轻弯起弧度,就让人觉得她清澈如同深秋的露水。
唐适一愣,再次问:「你是……?」
「……我是东风山庄庄主。」
就是这个人把宋辞派到天狼王身边,也是这个人,就算宋辞再怎么聪明绝顶也一直深深畏惧着。
宋辞背叛天狼王,无异于背叛这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