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夫死后,天狼王不许他再住帐篷,要他日日幕天席地。那一日彻夜不眠后,又是接连五天的奔波。带着镣铐行走,和最平凡的士兵们吃同样粗糙的食物,饥饿、劳累、痛苦,让他的肉体达到了一个极限,也逼得他精神极度活跃。他闭着眼,任凭凄风冷雨滑过面颊,心里思考着--这就是这个王朝最卑微的人民过的生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恍恍惚惚中,有人路过自己身边,掉了什么下来。唐适张开眼,把那个东西捡起来。一只粗布包,从手感上看,包里裹着的是几个馒头。他呆了一呆,直起身来,看到不远处有几个士兵偷偷向他摆了摆手。
心情一下子大好。
拆开包裹,不但有两个馒头,还难得的有一块肉干。
真幸福。
原来真龙天子饿了几天肚皮后,跟普通的老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他叼着馒头,把目光转向了远方。
十丈外,天狼王一党正在饮酒作乐。丝竹曼响,轻歌艳舞,宋辞就坐在那里。可以想象,就像他平时一样,既优雅又妩媚,眉梢眼角眄睐间,说不出的风华绝代。
唐适吞掉了最后一口馒头,转了个身,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双臂里。
细如牛毛的雨落在女子的手腕上,银质的镯子相互撞击,发出悦耳的音乐。宋辞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放在嘴角抿了一下,唇角殷红,美酒醉人。
坐在他对面的熊肆衍是天狼王的副将,此刻这个男人的眼睛落在了宋辞的嘴唇上,并且再也移动不开。等到音乐暂停,歌舞的女子们退了下去,熊肆衍向宋辞举起了酒杯:「听闻宋先生来自东风山庄?」
宋辞瞥了他一眼,点头道:「确实如此。」
熊肆衍的目光转了一转,终于离开了宋辞的嘴角,瞟向他的手指:「听江湖上的朋友说,东风山庄因是绣庄,所以庄内男子自幼都要服食一种药物,以保证有一双柔软纤细的手?」
宋辞皱了皱眉,又道:「熊副将军说得没错。」
放肆的目光沿着宋辞的指甲一路向上,绕过宽松的袍袖,落到他半露的锁骨上:「熊某还听说,东风山庄的女子个个貌美如花,男子个个风华绝代。今日见宋公子这般,熊某才信此言不虚。」
酒杯晃了一晃,宋辞把手中的白瓷杯放回桌上,十指修长,盖着粉红的指甲,色如春花。他忽然挑眉一笑:「宋辞这样的人,在山庄里算不得什么。五十年前,山庄曾经出过『东风双璧』,这二人品貌武功都是惊世绝伦。白衣回雪独自一人掀起武林大劫;黄衫如陌就只一笑,便赢得苗疆教主为他散尽三万教众。」
他这番话说得很轻,也很慢,虽是轻描淡写,但在座的众人却不由得同时停下了杯盏。熊肆衍更是听的心驰神往,眼前这人已是少见的美人,若是比他更美的……「不知宋先生以后回了山庄能否为熊某引见一下?」
宋辞状似苦恼地皱了眉尖:「山庄里是不能随意让外人进出的,像熊副将军这种人世少见的大英雄若想进庄,庄主多半可以破例,不过还需熊副将军守一个规矩。」
「什么规矩?」熊肆衍急忙问。
宋辞露出一个羞赧胆怯的表情:「当然是……阉了你自己。」
一句话,人群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笑声,熊肆衍一张脸憋得通红。
眉梢忽然一挑,宋辞之前的温柔顿消,冷笑道:「若是副将军舍不得下手,宋辞可以帮你。」
众人笑声更大。
等到篝火熄灭,宴会散去,宋辞起身告退。熊肆衍在他脚边狠狠地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被傀儡皇帝玩烂的屁股!」
歌舞笙箫在嘲笑中结束,众人各自告退,熊肆衍气愤难平的走回帐篷,身后间或传来叽叽喳喳的笑话声。他拔剑砍了两个看笑话的侍卫,这才稍解心头之气。
帐篷掀开的一瞬,漆黑的帐篷里忽然亮起了一盏灯烛,熊肆衍愣在当场。宋辞长发散落,斜靠在床榻上,摇曳的烛光照在他半开的衣襟上,落下淡淡的影子。
美色当前。
焉有不动心的道理?
心理忖度着此人果然是做惯了男宠,熊肆衍焦急的放下帐篷,向他大步扑去。
漆黑的头发自肩头蜿蜒而下,宋辞展颜而笑,一笑百媚生。
只听哧哧哧哧一阵轻响,熊肆衍只觉身上一紧,数百根丝线从各个方位涌出,刺破他的外衣,把他全身上下紧紧束缚住在线阵里,甚至更有一根细线绕上了他的喉咙。这些线他曾听说过,只要一根就可以轻易割掉他的头颅!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惧顿时笼罩住他。
宋辞竖起一根手指,挽着鬓角处的一缕头发,笑得天真无邪:「今天的酒喝得极好,就是少了点下酒菜。」
被丝线禁锢住的熊肆衍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有半分色心?此刻听他这么说,急忙赔笑:「宋先生……宋先生若是想吃什么,熊某立刻找人来做……」他话说了半截,喉咙处的丝线猛地一紧,逼得他当场咳嗽起来。
宋辞挽着青丝只是笑:「承蒙熊副将不弃,不知道用熊副将的手指下酒味道如何?」话音刚落,他拇指微微一翘,熊肆衍只觉小指突然剧痛,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然后鲜红的血就顺着几根丝线流了下来。
堂堂八尺男儿双腿抖个不停,兀然放声大哭:「宋先生,宋神仙,您,您饶了小的……小的该死该死……」
闻言,宋辞合掌而笑,「既然熊副将一心想死,我不如成全了你。」
熊肆衍的哭声转大:「宋神仙,宋神仙,我说笑的,您饶了小的,小的想活想活啊……」
「想活?」宋辞露出一个非常吃惊的表情。
「是的,想活!想活!」熊肆衍见他松口,急忙大声叫喊出来。如果不是身上绑了无数随时可以致命的丝线,他就会跪下来向这个人磕头求饶了。
「好啊,我想找一个东西,不知道熊副将军能不能帮我?」
「能!能!」熊肆衍忙不迭的点头。
宋辞摊开手掌,眷恋地望着纤细修长的手指。在这些手指上若有若无地缠着些细线,只要他随意动一根手指,就足够眼前的人死上一百次了。
他笑意盈盈,说得又顽皮又天真:「副将,姓宋的见识少,想借天狼王那半枚虎符玩上几天。」
「虎符!?」这个答案让熊肆衍打了个冷颤,他再胆大也没想到眼前人要的是虎符。难道此人竟是连命都不要了,也要假意依附天狼王?想到这层,急忙摇头,「我不知道王爷放在哪里了。」
「哦?」宋辞挑了挑眉毛,笑着动了动中指,缠在熊肆衍喉咙上的丝线逐渐收紧。呼吸开始窒息,熊肆衍惊恐地张大嘴,双脚不住地踢动。任凭他怎么挣扎,却根本逃不出那些丝线的束缚。
见他挣扎的动作慢慢放慢,宋辞伸直了中指,丝线松开,熊肆衍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经过由死而生的转变,熊肆衍心中一松,一道温热的水忽然顺着大腿流下来,同时腥臊的味道冲鼻而入。
他竟然吓得尿了裤子。
宋辞冷眼看尽他的丑态,再一次问:「熊副将,你真不知道虎符在哪里么?」
熊肆衍软倒在地,哭着摇头:「我说,我说……」
听到了他要的答案,宋辞双手相互揉搓了几下,缠在熊肆衍身上的丝线就像出现时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也不看软在地上那人,他站起身来,从容自若地向帐篷外走去。路过熊肆衍身边时,那人眼睛一缩,猛地拔出佩刀向他砍去:「我杀了你这个叛……」最后的一个字还没有来的及说出口,一根丝线已然穿透了他的心脏。他身子晃了晃,砰的倒在地上。
整个过程中,宋辞一直是平静的,就已仿佛早把这所有的变故猜得一清二楚。
掀开帐篷,坐在细雨中,双手抱膝,宋辞木然地望着原处那个人睡在地上背影,身外的喧嚣一下子都离他而去了。
你看,才这么短的时候,他就取得了那些原本拥护天狼王的士兵们的爱戴,该赞他果然会成为一代明君么?
他和一味残暴、一味镇压的天狼王不同,他是平易近人的,无论是谁和他在一起,都会不自觉地受到他的吸引。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孩子站在自己身边,小小的手拉着自己的手。他翻开书卷教他帝王之策,两个人扮演不同的角色揣测历史故事中的人性,小皇帝扛着剑,对扮成貂婵的自己说:「现在朕是王允,朕决不会让一个女人为男人之间的战争失去幸福。」
多情,机智,勇敢,果断,同情弱小。
这是一个有着他所有不具备的美好品格的孩子,他亲手教出来的孩子。
那指尖的滑腻,那肩胛的起伏,那脊背的弓起,早就在这些剑掣刀接的日子里深深刻进心头,用不着想,用不着回忆,只要勾起手指就可以描画出来。
就连床榻间的低声喘息,都犹在耳边。
单手捂住眼睛,宋辞笑了起来,细碎的雨水顺着发丝淌过面颊。
一个帝王是要站在鲜血上的,所以这血,就由自己的双手去沾染吧。
他只要作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就足够了。
淅淅沥沥的牛毛雨,下到清晨终于止了。泰山脚下的林子极是冷,雨停后,青石上的绿苔滑的像寒玉,潮湿阴冷的气息顺着骨头缝钻入体内。
唐适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奈何一夜寒露,让这衣服也带着水气,半湿半干的贴在身上,只觉更冷。
昨日连天的细雨让山路泥泞难行,云步桥、对松山、梦仙晁、升仙坊、十八盘,原本就是羊肠般粗细的路,今天更是滑得几乎站不住人。不过一里地,唐适就跌了两跤,华贵的龙袍一角扯了一道口子,袖子下摆上更是溅满泥点。
唐适擦擦汗,脚下有些发软。
一个小兵走过他的身边,四处望了一眼,见没人注意这边,才大着胆子压低声音说:「陛下,您在发烧。」
唐适笑出声:「不必大惊小怪,陛下也是人。」
小兵脚下的步子停了。
这就是他们的皇帝!这个从来不会瞧不起下人的皇帝,在天狼王的威迫下,却连发烧都不能讲出来。
这片神州大地曾经有过无数的帝王,他们登临泰山之时,龙辇凤轿,百官朝贺,何等意气风发!?只有这个皇帝他是带着镣铐,和最下等的士兵们走在一起,靠着自己的双脚一起走上泰山。
天狼王着意羞辱他,今日众人上山,并没有遣散百姓,甚至还昭告天下,让人来欣赏他的丑态,一连串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果然聚集着无数百姓。小皇帝跌跌撞撞脚下虚浮,面色潮红,身上衣服肮脏破烂,百姓们看得唏嘘不已,悄悄在皇帝背后指指点点。
更有人捡起了石头,向唐适扔过去:「昏君!」
坚硬的石头砸在唐适脸上,他用手抚了抚嘴角,更骄傲的昂起头。
有些血性的士兵心头火起,又畏惧天狼王的权势,只能不动声色地凑到皇帝身旁,用自己的身躯为小皇帝挡住百姓敌意的目光。
见皇帝的身影被遮住,百姓们看得不过瘾,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就有人不断往前挤,希望能凑近点瞧瞧住在深宫中的昏君究竟长什么样子。于是一瞬间,人头耸动,你挤我,我挤你,人群开始混乱。忽然间,人群中爆出一声「救命」,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只见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半挂在峭壁上,旁边一名老妪跪在地上,大声喊人救命。想来刚才人挤人之时,定是这个孩子想凑近观看,一不小心,就被众人挤了下去。
老妪跪在地上,不断冲人磕头,哭着喊:「求求大家,救救我的孙子,求求各位大人……」
然而围观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伸出援手。今天的路原本就滑,山崖又极陡,若没有救到小孩子,自己也只会一同摔的粉身碎骨。想到这一点,众人只是一边在心头唏嘘,一边努力把自己藏到别人身后。
混乱中,有一个人拨开众人走上前来。他脚步虚软,却双手稳健地扶起了那名老妪:「老婆婆,您年纪大,不要跪在地上。」
哪怕他一身狼狈,可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合着笑,目光是真诚的。
老妪看着眼前的人,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那人笑了笑,弯下身子,把自己双手的镣铐挂在一处突起的岩石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摸着绝壁滑下身去。
人群中顿时嘘声一片。
「他不是昏君么!?」
「天狼王不是说他骄奢淫逸,不顾人民死活么!?」
唐适小心翼翼地用脚探到一处凸起,站了过去。高耸的峭壁上,山风呼呼吹来,吹得他单薄的衣服猎猎作响。他一点点挪到那个挂在峭壁上的小孩儿身边,轻声说:「好孩子,别害怕。」
小孩看到有人来救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唐适被他哭得手足无措,他自己都是个半大孩子,何曾有过有哄人的经验?但此时二人都在险地,绝对不是个放声痛哭的好地方,唐适只能放软声音:「朕手上有镣铐,没办法抱住你,你能抱住朕么?」
小孩儿哭着摇头。要抓住眼前这个人,势必要放开自己一只手。这么危险的事,他不敢。
唐适看到这个孩子的反应,叹了一口气,忽然间明白了当年宋辞教育自己是个多么痛苦的差事。
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手腕上用力,借着镣铐和枷锁把自己的身子向那个小子荡了过去,同时迅速准确地张开嘴,一口咬住了那小孩子的衣服!
突然奇招,山崖上围观的人震惊了。
此刻,他们的帝王正像一条屈辱的狗,用牙齿叼着小孩子向上爬行。
下坠的力道拉扯着牙齿,疼得像要碎掉,面颊贴在峭壁上,他小心再小心地缓缓移动身体。碎石从头顶滚落,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冷汗流了满脸。
原本就在发烧的他,现在更是每一根骨头都如拆碎的疼。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一身媚紫站在月下,云自发起风从衣生。他手里拈着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轻声喟叹: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是小孩子,因为小孩子生来就是要不断的学会痛苦。
十四岁的唐适似懂非懂的点头,扁着嘴低声哭诉:母后她不爱我。
那个人就跪下来,把那朵牡丹花别在他的发鬓,柔声说:从今天起,宋辞会替太后爱着陛下你的。
一十八弯水榭楼阁,三十六瓣魏紫姚黄,七十二卷诗书兵卷。笑过,哭过,尝过,赏过,一草一木,浮游芥子,回想起来,又有哪一种不是同他和煦如春的笑容牢牢印在一起?
宋辞,宋辞,你叫我把你当成敌人,除非是先要把这颗爱你的心剜出来啊!
所以,活下去。
活下去,唐适。
现在不能痛苦,不能示弱。
活下去等着天狼王死在自己手中,等着那个人再次站在自己面前温柔的微笑,然后告诉他,因为有了他,自己才有在这宫廷斗争的夹缝里活着的动力。
在那之前,都要活下去。
和山崖的距离变得触手可及,有很多人伸过手来,拉了那个小孩子上去。唐适心头一松,肉体中所有的违和感瞬间涌了上来,只听到恍惚中有人大声惊叫着「陛下!」,世界就渐渐黑下来。
恍惚中,有一人跃下山崖,纵身而来,他紫色的衣袖是雨后的彤云。他踩在垂直的绝壁上,脚步稳健,如履平地。
好俊的轻功啊!
手腕一翻,无数丝线自袖中飞出,绕在唐适的手腕上。只需要轻轻一带,就把他轻松的拥入怀中。
唐适睁开眼,傻痴痴地看着他。
他微微点头,脚步一点,人已劈开了风,跃上了山崖。
瞬间,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喝彩声,声音此起彼伏,将唐适淹没在这欢呼中。
对于英雄,人民总是不吝啬表达他们的敬仰。
宋辞沉默的放下他,只是右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唐适抬起头,和他目光撞个正好,一时五味陈杂。
「宋先生……」
「你在发烧。」
唐适别过头:「谢谢宋先生的关心。」